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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守将田建业陡见边令诚这般模样,诚惶诚恐问道:“将军何以如此?”
在他看来,这位监门将军一定是遭到了逆胡叛军的袭击后,历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回来,却哪曾料到,边令诚拖着尖细的嗓音,大声拿捏腔调说道:“快快派人随某回长安面见圣人,岘山大捷,一战烧掉崔逆五万人粮草,弘农之危不日可解!”
高亢的声音,夸张的表情,让田建业以为边令诚败军之后得了失心疯,不由得迟疑的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备马,选出十名卫士,随某回京!”
田建业咕哝一下作了个吞咽的动作,还是问道:“将军是说,烧了崔乾佑的粮草?崔乾佑不日将败走?”
“怎么?某还要向足下禀明军情吗?”边令诚面色骤然转冷,阴恻恻问了一句,吓得田建业一缩脖子,“不敢,不敢!”
堂堂函谷关守将在一个老丐面前唯唯诺诺,不明真相的军卒和民夫远远瞧着,只觉得匪夷所思,都暗暗瞧起了热闹。然而,曾经鞭笞、羞辱那老丐的两名监工军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早就吓得面无人色。
还用说,面前这老丐当是监门将军无疑。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窍,扑通扑通跪在衣衫褴褛的边令诚面前,“将军饶命,俺,俺瞎了狗眼,瞎了狗眼……”
霎时间,一阵骚臭气息散了开来,竟是其中一名军卒惊惧之下,失禁了!他们这般畏惧天子近臣并非事起无因,十六卫军曾有一名中郎将当庭羞辱某位宦官,结果不出一年此人就被冠以谋反之罪,抄家灭族,妻女卖与别家为奴为婢,好不凄惨。
田建业何等样人,眼见这幅光景,也就明白这两个人不长眼的蠢货一定是冲撞了监门将军,不禁暗暗头疼,若是因此而被牵连,那才是无妄之灾,便不由分说令左右将这两人拉出去,以军棍打杀。
“且慢”一时面色数变的边令诚拦住了他,又突的发出了两声尖利的大笑,转而对那两个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军卒说道:“尔等哪个是杨相公?”
两人哪敢回应,只磕头如捣蒜,祈求饶命。边令诚紧了紧腰间松垮的裈袴带子,鼻间发出了一阵轻蔑而又快意的冷哼,看也不看匍匐在地上的两摊烂肉,闪身往潼关城门而去。
田建业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赶紧跟了上去,“将军肚量如海,下走敬佩,敬佩。”
边令诚却一扭头似笑非笑,“前汉时御史大夫韩安国受辱于狱吏田甲,待死灰复燃却没有处置那个狱吏,可知为何?”
韩安国何许人也,死灰复燃何种典故,田建业是个粗人,也没听说过,但却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请将军示下!”
边令诚满意的点点头,却又反问道:“只听说过狗咬人,何曾听说过人咬狗?”言罢便大步而去。
“啊?”
田建业目瞪口呆,看着衣衫褴褛的监门将军,直觉让人捉摸不透,以这等阉人的性子不该是睚眦必报么?
……
下了整整一天的鹅毛大雪在掌灯时分终于停了,长安兴庆宫,老迈的天子颤巍巍倚在宫墙角楼上,凭栏向东方远眺,那是潼关的方向。
“入夜风贼,莫侵了身子,老奴扶圣人回去吧。”同样老迈的高力士上前来,扶着李隆基的小臂,便想下了角楼。谁知,老迈的天子却用力挣脱了,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东方已经尽显墨色的天际。
陡然间,乌漆漆虚空中突的腾起了一点火光,紧接着火光自远而近,又次第亮起。见得如此,李隆基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走吧,回去。”声音仿佛刚刚解冻一般,干涩不已。
那次第亮起的火光被称之为“平安火”,从潼关到长安,十里便设烽燧一墩,每日初夜放烽一炬,以报平安。大唐立国百多年,不曾有一日断过。
新安大捷没能让天子的安心持续多久,渑池突然失守的消息传回长安后,天子每日掌灯时都会登临东部宫墙的角楼,不望到平安火,便绝不会下楼。
今日,右威卫中郎将王孝玄返回长安,带回了崔乾佑大军奇袭弘农的消息,朝野上下立时震动。若弘农有失,陕郡的唐军则会面临东西夹击的危险境地,而紧邻着弘农郡的潼关,也将第一次直面逆胡叛军的兵锋。
一向以温和示人的天子罕见的大发雷霆,以护卫天子使者不利,丢失旌节的为由,当廷下敕,褫夺王孝玄一切官职,下狱待罪。然后又急令内侍到尚书右仆射哥舒翰府中传诏,请他立刻到兴庆宫中问对。
哥舒翰今春中风以后,便一直卧床在家养病,虽然经过大半年的将养已经大见好转,可右臂和右腿终究还是落下了不甚灵活的毛病,走路稍快一些便明显的跛足,至于右臂,执笔尚且艰难,更别论持刀开弓了。
为了显示自己体魄健全,哥舒翰并没有乘坐天子亲赐的轺车,而是骑着来自西域河中的大宛良驹,在长安大街上风驰电掣直入兴庆宫。
长安街市行人见状纷纷侧目,“那不是哥舒相公么?听说他今春已经中风病废,如何还敢骑马?”
“坊间谣传也能信?若果真病废,天子如何可能宣麻拜相?”
“有道理,哥舒老将军出马,叛军指日可定了!”
行人议论纷纷,对时局无一例外,都充满了希望和信心。至于已经陷落的东都洛阳,在他们眼中则太遥远了。
在兴庆宫中停留了整整三个时辰,哥舒翰才在天色见黑时,又骑着那匹大宛马返回府中。战马直入府中后,家仆们紧闭大门,哥舒翰轰然跌落马下,剧烈的颠簸耗费了他太多了精力,忍到此时此刻已经是极限了。
家仆们惊呼一声,七手八脚的便来抢了过来。哥舒翰却有气无力的斥了一声:“都退下!”然后独自以左臂撑着地面,直起了上身,又艰难的缓缓起身,双脚稳稳踩着脚下方砖。
“走!扶我回房!”
……
哥舒翰离开兴庆宫以后约有一个时辰,十数骑兵护持着衣衫褴褛的老丐由通化门直入长安城,在永嘉坊向左又直奔兴庆宫。宫门卫士远远高喝:“何人敢皇城纵马?”
“某乃监门将军边令诚是也,弘农郡岘山大捷,特向圣人报捷!”
“举火!”
宫门守将令部下点起火把,见边令诚衣衫褴褛,狼狈不堪,讶道:“监门将军何以至此?”
“时间急迫,请速向圣人禀报,有紧急军情……”那宫门守将先是听边令诚报捷,此刻又见他语气急迫,也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但皇宫大内却有规矩,日落之后不开宫门,除非有天子谕旨。
“但请将军稍后!”
边令诚本就是宫中内侍,熟知规矩,便道谢一声,再不多说一句话。
片刻功夫,东便门从里边打开,一名内侍宦官急急走了出来,“天子口诏,监门将军边令诚入宫觐见!”
……
次日一早,岘山大捷的消息不胫而走,崔部叛军五万人的粮草被悉数烧毁,没了粮草的叛军就像没了牙的老虎,如果趁机杀将上去,没准还会取得更大的战果,让朝野人心惶惶的弘农之围竟如此轻易的就化解了。
正逢常朝之日,天色蒙蒙未亮,百官就已经聚集在宫门内外,他们对内情了解不多,只纷纷猜测着,究竟是哪位良将出手退敌。哥舒翰临危受命,还未及出京,提兵驻军在陕郡的高仙芝则是众人揣测的首选目标。
一名给事中却一语道破天机,“家兄为宫门郎将,昨日入夜之时,边令诚入宫了!”
此言一出,立即惊起千重浪。
边令诚不是奉旌节敕书出京监军去了吗?怎么连夜还京了?他在此时此刻回来,一定与岘山大捷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边令诚于朝臣京官中虽然口碑不佳,但至少知兵这一点是得到公认的,如果说是他主导了这次火烧叛军粮草的大捷,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的能力,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
百官们现在只慨叹,刚刚听说边令诚丢失天子旌节敕书时,人们都准备算坐看此人倒霉,哪想得到不过一夜功夫,竟携功返京了。
时辰一到,内侍官官宣布天子不豫,身为宰相之首的杨国忠例行主持朝会。首要一件事,便是当廷公布这件已经传了一夜的消息。
果然,边令诚有功其中。但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首功却另有其人。
“甚?又是那个新安县尉?”
当秦晋的名字在杨国忠的口中清晰吐出时,交泰殿中立时嗡嗡作响。
“肃静!肃静!”杨国忠的语气很是不满,一连两个肃静出口,不怒自威。
交泰殿中安静下来。然而很快,百官们却再一次的惊讶了。因为这位连续立下赫赫战功的新安县尉,已经在岘山火烧粮草一役中以身殉国了!监门将军边令诚侥幸不死,才将消息带了回来,不至使英雄功绩埋没。
“天子有诏,弘农郡长史有功社稷,着礼部议加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