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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时四人吃罢了饭,在城里又晃悠了半天才慢悠悠出东门而去,行了三十余里离开大路往偏僻小路而行。而后小姑娘伏在路边,把跟在后面的两拨细作都敲晕了丢在草丛里。
司马青史等人在前路等小姑娘跟上来之后一路向西南而行,直奔临邛。临邛距离成都不过二百余里,只是众人为了摆脱细作,多绕了数十里,如此前后距离算起来也不超过二百五十里,四人弃了马匹,步行前往也得三日方能到临邛。
自出雁门关以来,众人不是坐船就是骑马,如此数百里步行,倒是第一次,十分新鲜,只是没了马匹就没了物资,难以在野外宿营,只得住店。司马青史又给四人做了一份新的照身帖,看秦王和吕不韦是否还能追踪得到。
公主和小姑娘在前,司马青史居中,李左车在最后。四人顺着乡间小道一路南行,公主已经打听清楚南行五十里就有前往临邛的大道。
蜀地气候温暖湿润,众人在城里不过待了数日,田野里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已在陆续开放,一些野蜂在的油菜花之间忙碌。公主从未见过油菜花,也没有想到大冬天地里居然有庄稼,在田野间来回奔跑,十分兴奋。李左车常年在北地,北地田野里冬季全无庄稼,见了这些油菜也十分好奇。
一路也有一些村庄,有些妇人领着孩子在锄地,时不时有些男人在耕田,更多的土地却是一片荒芜。
李左车道:“耕地不应该是在开春之后么,尚有二十余日,怎么这些农夫已经开始耕地了。”
司马青史道:“想是秦国徭役繁重,农夫提前耕好地,万一被派了徭役也不至于田地荒芜。”
李左车道:“我记得秦法规定派徭役不可误了农时,秦法重农,当不至于在此时征发徭役。”
司马青史道:“又有几个百姓懂得秦法的,还不是官吏如何说,百姓如何做。秦国大权全集中在秦王手中,如今秦王政年幼,吕不韦当政。秦地如此广大,吕不韦又如何能顾虑得过来,难免会有疏漏之处。若是吕不韦发布了错误的政令,又有几个官吏敢去质疑吕不韦的,还不是发动民夫完成任务。在这蜀地,蜀郡守发布了错误的政令,也无人会质疑,后果还是农夫承担了,如此多有错过农时之事。”
正说之间,只见前面一个小村庄约有四五十户人家,村外却有十几座新坟。
小姑娘疑惑道:“这几座坟好像都是昨日才垒起来的,这个小村庄为何一日就死了这许多人,必有古怪。”
公主正行得乏了,想要找个地方休息,听说此地有古怪,不由起了好奇之心道:“反正我也走得乏了,不如去这村中找个酒馆喝几碗再走。”众人一致同意。
此时已近申时,村中并无炊烟飘出来,村口有一个小酒馆,却只有一个少年趴在简陋的柜台上睡觉。
公主到得那个少年桌前拍了一下柜台,差点把那破柜台拍翻了;那少年正睡意朦胧,被公主一吓,惊醒过来。
那少年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出现在自己眼前,后面还跟着三人;再仔细一看人人带刀佩剑,赶紧起来招呼。
公主道:“你这里可有什么好酒好菜,给我们来上一桌。”
那少年挠挠头道:“我们这乡村小店哪有什么好菜,酒倒是前几年从剑南运过来一些,这些年都没有卖出去,我给四位贵客来上几坛?”
公主道:“尽管上来。”
那少年一瘸一拐地去后厨搬了几坛酒出来,原来是个跛子。少年搬来酒之后又去炒了两个小菜端上来。
小姑娘端起碗喝了一口,那酒果然十分甘甜。
小姑娘道:“这位小哥,我看你这店铺也还挺大,又当着大道,想必生意不错,怎么只有你一人守着店?”
那少年往外指了指道:“村里又有丧事了,我爹娘都去帮忙了。”
小姑娘道:“办丧事不是有专人做吗,怎地需要你们去帮忙?”
那少年尴尬道:“客人有所不知,我们蜀地风俗,若是有了丧事主家不需出面,都是乡邻帮衬着处理。”
小姑娘道:“还有这等风俗。”
那少年道:“几位客人一看就是外来人,我蜀中风俗的确如此。”
司马青史道:“小哥,我等在村外看见有许多新坟,好些都是像是昨日才葬下的,为何今日又有丧事?”
那少年警惕地看了看众人,并不说话。
司马青史掏出一把半两钱给塞到小哥手里,道:“小哥莫要担心,我等只是过路之人,见到你们村中丧事如此奇怪,好奇问几句,绝无歹意。”
那少年接过了钱道:“先生客气了,我观各位也不是歹人,那我就斗胆告诉各位。”
顿了顿,那少年道:“还不是官府征粮惹出来的。去年我们村遭了水灾,秋粮所得不过往年一半,但官府征税依然按照丰年收税,各家所得粮食都不够缴税。所幸之前几年都是丰年,是以各家相互拼凑也勉强交了税,饿了大半年肚子好歹挨到夏粮下来。
我蜀地之粮分为夏秋两季,以秋粮为主,夏粮不过十之二三。谁知今年关中遭了灾,县中急于运粮到关中去,八月未到就开始征发徭役。运粮队一走,村中没有剩下几个男丁,秋粮收割缓慢,今年老天不睁眼,稻熟之时又是连着十几日的秋雨下来,一半秋粮都烂在地里了。
官府征粮依然跟往年一样,往年攒下的那点积蓄,去年已经都用完了,今年又遭灾,哪里还凑得出来。
前几日县中又来催粮,今年的秋粮早让官府搜刮一空了,哪里还有余粮。官府便抓了几十人到县中去拷打,交不出粮的就一直打。可怜大家都饿了一年多了,个个瘦骨嶙峋,哪里经得起打,乡亲们无奈,只得卖儿卖女拼凑。周遭数十里都遭了灾,到处都缺粮,哪里凑得出来,昨日被打死了十几个,今日又送了几具尸体回来,也不知到最后到底能活着回来几人。”
公主听得乡民如此凄惨,看着司马青史道:“先生,不如我们去杀了那个狠毒的狗县令,把被关押的人放了。”
司马青史道:“县令也不过奉了上官之令,上官也不过是奉了秦王之令,此事秦国不知有多少,我们能杀得几人;再说就算是杀了这个县令,再来一个县令也是一般。”
公主道:“那我们去杀了秦王好了?”
那少年听得这几人动不动就要杀县令,居然还说起要杀秦王来了。赶紧四下看了看悄声道:“几位小声些,我这村庄虽小,也是有里长的,若是被他听去了这等造反之言,只怕诸位性命难保。”
司马青史没理会他,对公主道:“治国不易,便是换了个秦王,也不见得就比这个好,且秦王政将有大功于华夏,不可杀他。”
那少年甚是机敏,听司马青史的意思貌似杀秦王并不难,只是不能杀他,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小姑娘对那少年道:“我看你这小店还能开起来,日子过得还不错。”
那少年合拢了嘴,苦笑了一下,眼中泪光闪动,伸出自己的左腿道:“我们家能得幸免,全靠了我这条瘸腿。”
司马青史看了看道:“你这条腿不像是天生残疾啊。”
那少年凄然道:“不瞒客人,这条腿是我爹生生打断的。我爹连年服役,身体很不好。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依法今年就要服役;我爹恐怕分户之后我和他都难以照顾田亩,是以前两年打断了我的腿,因此算不得男丁,可以不分户,不增加田税和徭役。如今我行动虽是不便,农忙之时却可以在家耕种,闲时也能经营这个小店赚几个钱。”
李左车黯然道:“这世道,居然是打残了自己才能有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