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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是一位年轻的绅士,他长大到他希望自己长到的程度。他是一位诗人,而诗人们从来也不是地地道道的成年人。他们是些藐视钱财的人,除了当天所需用的,一概不要。他手间恰好有多余的五镑钱。所以,当他在肯辛顿公园散步的时候,他把这钞票叠成一只船,放到蛇湖里任它漂流。
傍晚时小船漂到了岛上。守望鸟把它送呈所罗门鸦。所罗门起初以为那不过是个平常的物件:一位夫人送来的信息,说如果他能给她一个好样儿的娃娃,她将非常感谢。她们老是向他要最好的娃娃,如果他欣赏那封信,他就从甲级娃娃中选一个送给她。可要是那封信惹他生气,他就会送去非常可笑的一个。有时他一个也不送,有时呢,又送去一窝,全凭他情绪好坏。他愿意你听由他来决定。要是你特别提到你希望他这次给一个男孩,他准定又给你送去一个女孩。不管你是一位夫人,还是一个想要一个小妹妹的小男孩,千万注意把你家的地址写清楚。你想像不到,所罗门曾经把那么多的娃娃送到不该送的人家。
雪菜的小船打开以后,令所罗门大惑不解。他向他的助手们咨询。他们在钞票上走了两趟,头一回脚尖朝外,第二回脚尖朝里。他们判定,这准是某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想一气儿要五个小孩。他们这样想,是因为那张纸上印着一个大大的五字。“荒唐透顶!”所罗门怒冲冲地喊道。他把那纸送给了彼得。凡是漂到岛上的没有用的东西,一般都给了彼得当玩意儿。
可是彼得并没有把这张宝贵的钞票当玩意儿。他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因为他在做一个普通的男孩的那一星期里观察得十分仔细。他想,有这么大的一笔钱,他一定能想法到公园去。他设想了许多可行的办法,决定(我想,这个决定是很明智的)从里面选一条最好的办法。不过他首先得告诉鸟们那只小船的价值。鸟们虽然非常忠厚老实,没有向他讨回去,可他看得出他们心怀不满,对所罗门颇为气愤。一向以聪明自居的所罗门,这时只好飞到岛的一头,把脑袋埋在翅膀下,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彼得很明白,除非得到所罗门的支持,你在岛上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所以他跟在所罗门后面,想方设法要使他高兴。
彼得要博得这位有权有势的老头儿的好感,他所做的也不止于这一点。要知道,所罗门并不打算终生在位。他指望有朝一日告老退休,到一处他看中的无花果丛中的紫杉木树桩上愉快地度过他康乐的晚年。年复一年,他不声不响地积攒着他那只袜子里的收藏品。那只袜子原是属于某个游泳的人的,给扔到了这个岛上。在我谈到的这个时候,袜子里已经装着一百八十撮面包屑,三十四枚干果,十六块面包皮,一块擦笔尖的布,还有一根靴带。等到袜子装满时,所罗门合计他就拥有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资财,可以退休了。彼得这回给了他一镑钱,那是他用一根尖棍从他的那张钞票上割下来的。
这一来,使得所罗门成了彼得永久的朋友。他们两个商量了一阵以后,召开了一个画眉会议。下面你就会看到,为什么只有画眉才被邀请参加这个会。
向与会者提出的方案实际上是彼得的,但主要发言的是所罗门,因为如果别人发言,他很快就会烦躁的。他一开始说,他对画眉们筑巢时表现的精巧机智印象颇深,这话一下子就说到画眉们心坎儿上了,而这也正是所罗门要达到的目的。因为,鸟儿们之间的争执,全都是有关筑巢的最佳方式。所罗门说,别的鸟,都忽略了要给他们的巢抹泥,结果呢,他们的巢都盛不住水。说到这儿,所罗门高高地扬起脑袋,仿佛他说出一句驳不倒的至理名言。但不幸的是,一位不请自到的燕雀太太来到了会场上,她尖声讥诮道:“我们筑巢,不是为了盛水,而是为了盛蛋。”这么一来,画眉们停止了欢呼,所罗门大感困惑,他喝了几口水。
“想想看,”末了他说,“抹泥能使巢变得暖和。”
“想想看,”燕雀太太辛辣地说,“要是巢里进了水,流不出去,你们的小家伙就给淹死啦。”
画眉们向所罗门使眼色,请求他说点什么,彻底驳倒燕雀。可是所罗门只是又感到困惑。
“再喝口水吧。”燕雀太太带刺儿地建议。她的名字是凯特,凡是叫凯特的说话都噎人。
所罗门真的又喝了一口水,这一着启发了他。他说:“要是把燕雀的巢放在蛇湖里,它就会灌满了水,散了架。可是画眉的巢在水上,就像天鹅背上的窝窝一样是干的。”
听听那些画眉怎样欢声雷动啊!现在他们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巢里抹泥了。等到燕雀太太大喊“我们不把巢放在蛇湖上”时,他们就做了一开始就该做的事——把她轰出了会场。打那以后,会场秩序井然。所罗门说,之所以召他们来,是为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年轻朋友彼得·潘,非常想到湖那边的公园去,所以他现在提议,在画眉们的帮助下,为他造一只船。
听到这话,画眉们不安地卿喳开了,这使彼得很为他的计划担忧。
所罗门连忙解释说,他的意思不是指人类使用的那种笨重的船,他建议造的船,只是一个大到能容下彼得的画眉的巢。
可是,彼得苦恼地看到,画眉们仍旧阴沉着脸。他们抱怨地咕浓说:“我们都忙着呐,这可是件大话儿呀。”
“是件大活儿,”所罗门说,“不过,当然,彼得不会白叫你们干的。你们得记住,他现在手头挺阔绰,他会付给你们从没有得到过的高工资。彼得·潘授权于我说,他每天付给你们六便士。”
这么一来,所有的画眉都欢呼雀跃起来,当天他们就开始了造船的大业。他们把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推后了。这时本是一年中修补鸟巢的季节,可是除了这只大巢,没有一只画眉在筑自己的巢。所罗门很快就发现,从大陆运送必需品的画眉人手不足。那些肥肥壮壮、贪心的孩子,原来还乖乖地躺在婴儿车里,一朝走起路来就跟吹气儿似的胀大起来,长成了年轻的画眉。太太们特别需要这些孩子。你猜所罗门怎么做?他从屋顶上召来一群麻雀,命他们在画眉的老巢里下蛋,然后把雏鸟给太太们送去,对天发誓说那都是画眉!后来,岛上流传说,那一年是麻雀年。所以,当你在公园里遇上一些爱吹牛、把自己说成比实际的要大的成年人时,他们很可能就是那一年出生的。不信你问问他们。
彼得是个秉公办事的东家,他每天傍晚给他的雇员发放工资。他们列队站在枝头,有礼貌地静候彼得从他的钞票上切下六便士的纸币。接着他就按名单点名,点到名的每只画眉就飞下来领取六便士。这景象,可真是奇观。
经过好几个月的操劳,船终于造成了。彼得眼瞅着它一点点变大,越来越像个画眉的大巢,心里的那份得意就甭提啦!从建船一开始,他就睡在船旁,时常醒过来对它说着温柔甜蜜的话。等到船舱里抹上了泥,泥干了,他就总是睡在船里。他如今还睡在这个巢里,用一种惹人喜爱的姿式蜷曲着身子,因为那船的大小刚够他像只小猫似的舒舒服服蜷在里面。当然,船的里层是褐色的,外层却多半是绿色的,因为它是用青草和细枝条编织的。等到青草、细枝条枯干了或折断了,船帮将重新用草叶修茸。船上还随处附着一些羽毛,那是画眉们在建船时身上脱落的。
别的鸟儿甭提多嫉妒啦。他们说,那船不可能平稳地浮在水上,可是它却浮得稳稳当当的。他们又说,船里会进水,可是一滴水也没进去。然后他们说,彼得没有桨。可是彼得说,他不需要桨,因为他有帆。他一脸得意,拿出一张帆,那是用他的睡袍做的。尽管看上去仍旧像件睡袍.可它还是成了一张可爱的帆。那个晚上,一轮满月当空,所有的鸟都沉沉入睡了。彼得跨进了他的柳条船(就像弗兰西斯·普利蒂少爷所说的那样),离开了小岛。不知怎的,他起初紧握双手,抬头仰望苍天;打那一刻起,他的双眼一直盯住了西边。
他原先答应过画眉,一开始只在他们指引下作短程航行。可是打从桥拱下远远瞥见肯辛顿公园在向他招手,他就等不得了。他兴奋得脸发红,却一次也没有回头。他的小胸膛里涌起一阵狂喜,驱走了恐惧。在所有向西航行寻找未知地的英国航海家中,难道彼得是最不勇敢的一个吗?
起初,他的船转着圈儿,把他带回出发的地方。他去掉一只袖子,把帆缩短,结果船漂到很远的岸边,那儿只见黑影幢幢,不知潜伏着什么危险。他又扯起睡袍,远离黑影,直到乘上一股顺风,把他刮向西边。可是船走得太快了,险些儿撞上桥墩。他躲过了桥墩,从桥下驶过。他喜不自胜地看到,那可爱的公园景色尽现眼前。他试着抛锚(锚是系在风筝线一头的一块石头),却发现锚不着底。想找一处地方系船,却又靠不了岸。他摸索前行,不料船触到一个暗礁。那重重的一个撞击,震得他摔出船外,落到水中。直到快要淹死时,他好不容易才爬上了船。这时风暴大作,水浪发出从没听到过的巨吼。他被冲过来冲过去,手都冻麻木了,捏不拢来。逃过了这场劫难后,他幸运地进了一个小港汊,船才得以平稳地行驶。
不过,他还没有平安无事。他正打算离船登陆时,只见岸边围拢来一群小人儿,要阻止他上岸。他们冲他尖声叫嚷,说现在早已过了公园关门的时间。同时,他们挥动冬青树叶,又有一伙人,抬来某个男孩遗留在公园里的一支箭,拿来当攻城槌。
彼得知道,他们就是小仙子,就对他们喊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也无意触犯他们,只想和他们做朋友。不过,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爱的港湾,就不打算撤离。他警告说,要是他们存心跟他过不去,那对他们没好处。
说着,他勇敢地纵身跳上了岸。那些仙子们围上来,想杀死他。可就在这时,女人们呼叫起来,因为她们发现,他船上的帆是一件婴孩的睡袍。就因为这个,她们立时喜欢上了他,一个劲儿抱怨自己的裙裾太小,没法把他抱在怀里。关于这一点,我也说不清,我只能说,女人们天性就是这样。男仙子们看到女人们的举动,也收起了武器,因为他们非常推祟女人的智慧。他们把他领到女王跟前。女王以公园净园后的礼节相待,从此,彼得就能到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仙子们受命,要让他过得舒适愉快。
这就是他第一次航行到公园的经过。从话语的古朴来看,你可以估摸到,这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不过由于彼得从来也长不大,假如我们今晚从桥洞下面张望他(这一点我们当然做不到),我敢说,我们就会看到,他正在画眉的巢里扬起他的睡袍帆,或者打着桨冲我们驶来。扬帆时,他是坐着,打桨时,他是站着。下面我就要告诉你他的桨的由来。
早在公园开门以前,他偷偷溜回岛上,因为他不愿让游人看到他(他不完全是个人)。他有好几小时可以玩,他玩起来,就像个真正的孩子,至少他以为是这样。遗憾的是,他的玩法常常不对头。
你瞧,没有人告诉他,孩子们究竟是怎样玩的。因为,仙子们在天黑前多半藏匿起来了,他们什么也看不到。鸟儿们呢,虽然他们到时候会自以为告诉了他一切,其实他们知道的少得可怜。他们把捉迷藏的事告诉了他,他就时常独自一人玩捉迷藏。可是就连园池里的鸭子也没法向他解释,为什么男孩们会对园池那么着迷。一到夜晚,除了扔给他们的蛋糕的数目,鸭子们就把白天的事全忘光了。他们是些心情忧郁的动物,总是哀叹如今蛋糕不像他们小时候那么好吃了。
所以,彼得就得自己去弄清许多事。他时常在园池里玩小船,不过他的船仅仅是一只在草地上找到的铁环。自然,他从没见过铁环,不知道该怎么玩,于是认定该把它当船来玩。这铁环总是马上就沉了下去,他就潜入水中把它捞上来。有时他沿着池边开心地拽着它跑,得意地以为他发现了男孩们怎样玩铁环。
又有一回,他找到一只孩子玩的小桶,他以为那是给人坐的,于是使劲儿坐了进去,以致险些卡住出不来。又有一回,他找到一只气球。那气球在小丘上蹦来蹦去,仿佛自个儿在玩游戏,他兴奋地追了好一阵才把它抓住。他以为那是一只球。听杰尼鹪鹩说,男孩子玩踢球,于是便给了它一脚,过后那气球竟消失了。
他找到的最叫人吃惊的东西,或许是一辆婴儿车。它是放在一株松树下的,靠近仙女王冬官的大门口。这冬官位于一圈七株西班牙栗树当中。彼得小心翼翼地走近婴儿车,因为鸟儿们从没向他提起过这种东西。他怕它是活物,就客客气气对它说话。见它不搭讪,他就走近去,小心地用手去摸。他轻轻推了推,那车就离开他往前走,这又使他认为,它毕竟是活的。不过既然它离他而去,那就不用怕它。于是他伸手把它往自己这边拽。可这回它径直冲他奔来。他不禁大吃一惊,跃过栏杆,飞跑着上了船。你可别以为彼得是个胆小鬼。因为第二天晚上,他又回来了,一手捏着一块面包皮,另一手握着一根木棍。可是婴儿车却不见了踪影,他也再没看到另外一辆。我答应过,要告诉你有关他的桨的事。那是一把孩子的小铲,是他在高弗泉那儿找到的。他以为那是一把桨。
彼得·潘犯了那么多的错误,你觉得他怪可怜吗?要是你这样想,那我认为你够傻的。当然,我的意思是,咱们有时候要可怜他;可是如果无论什么时候都可怜他,那就太冒失了。他觉得,在肯辛顿的时光,是他最美好的时光。一个人自认为得到了什么,就和实际上得到了什么一样好。他整天玩个不停,而你呢,只是浪费时间,充当疯狗或充当玛丽·安尼什。他不可能这样,因为他从没听说过他们。难道你认为他因此就很可怜吗?
啊!他真快活!他比你快活得多,就像你比你父亲更快活。有时候,他会快活得像只飞旋的陀螺那样,倒在地上。你见过一只赛狗跃过公园的围栏吗?彼得正是那样跳过围栏的。
再想想他的笛子的乐声吧。一些绅士走着回家,给报纸写信说,他们听到公园里有夜莺在鸣唱。可他们听到的其实是彼得的笛声。自然罗,他没有妈妈。可是妈妈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你也许会因为这可怜他,不过也不必太可怜他,因为下面我就要告诉你,他是怎样回去看望妈妈的。是仙子们给了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