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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盏酒做奠 后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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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大唐立国已有八十载,贞观盛世至今也已有数十年之久,天下升平正是文事大兴的时候,读书有成而后光宗耀祖的念头也早已深入人心。不止是许县令,唐松这话可谓是说中了满园内外所有人的心思,许县令的赞叹声未罢,园外看热闹人群中的喝彩声已经哗然而起。其间更有许多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记诵个不停,不仅要把这话学回去劝说小儿辈,便是作为家训世世代代传下去也尽够了。

    许县令此时早忘了唐松之前那小小的不恭,看向他的眼神中居然隐隐有了点儿知音相赏的意思,“来呀,赏儒衫一领,钱十贯以资笔墨”,赏赐完毕犹不忘让伺候的书吏取来笔墨录下了这一首《劝学诗》。

    唐松发言完毕,后面的文会依旧进行下去。只是由他引发的文会高潮委实来的太早,在这样的光彩面前后面的部分就难免意兴阑珊。就连那许县令也将满腹文思用在了如何据这《劝学诗》作一篇县衙劝学榜谕上,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这地位最高,主持文会之人都是如此,还让那些力图表现的士子们怎么打得起精神?

    文会草草结束之后,许县令先是向张启玉温言劝勉了几句,随后向着唐松好一番奖掖后方才率众归去。不说别人,就连张启玉自己都看得出来,许县令对他的劝勉多半还是顾着其家世的颜面,而对唐松说的那些话才是语出真心。

    众士子环列礼送走许县令后,相视了一番复又将目光集中到了唐松身上,但此刻偌大的园子里却是反常的一片寂静。

    今日这场文会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之前谁能想到往日里在文会中话都说不囫囵的唐呆子竟然得了彩头,不仅如此,他这彩头得的更是力压群侪,一枝独秀。

    便在这时,直到此刻脑子里依旧晕晕乎乎的庄海山抢步跑进来,将许县令赏赐之物一扫而空后拉起唐松就走。生恐自家少爷耗费心神过度,万一发了离魂症可怎么了得。

    不提其他士子面面相觑莫名所以的情状,心下事多的唐松也不愿在此多留,遂顺势跟着庄海山一路出了鹿门寺回转山中结庐之地。

    唐代的读书士子间流行着两大风尚。一是漫游,即学业有成后并不先急着往长安参加科举,而是跨马离乡漫游天下,一则是游名山秀水以增长见识,二则是沿途访谒各地名流学者切磋学问以求精进。

    除此之外的另一大风尚则是读书山林,即士子们在学堂里学完四书五经、诗赋诸法等需要老师口授面命的知识后,多会选一处秀美山林结庐读书,此举意在摒弃市坊间的繁华诱惑,借助山林的清幽灵气将此前所学细揣深思以求提高。比起学堂中,这读书山林的阶段可谓是深读了。

    至于读书山林的时间期限则是长短不一,短至半年,长至三五年甚至八年十年也都是有的。这一风尚在唐时不拘家中贫富大多如此,譬如那盛唐诗仙李白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离开四川前,就曾在青城山中结庐两年;再譬如盛唐时襄州所出的大诗人孟浩然更是在这鹿门山中结庐读书达数十年之久。

    鹿门山风景秀美,自东汉末年著名隐士庞德公屡拒朝廷征召携家隐居于此之后更是声名大振,素有“鹿门高士傲帝王”之称。加之此山距离襄州城不过三五十里,跑马不要一个时辰即到,实是士子们读书山林的上选之地。

    唐松来的晚,山中靠近官道处的好地方早已被人占尽,他这结庐处未免就入山深远,不过这也不是全无好处,譬如他那结庐处不远的八卦池就是后世鹿门山中名胜,此地虽有些偏僻,但要论山水风光之妙真是无可挑剔了。

    茅舍半亩许,草庐四五间。山花绕屋后,菜畦列于前。涧水盘曲绕,鸟鸣深树巅。虽然因着唐嵩的记忆,唐松对这书庐并不陌生,但真正回到这结庐读书处时依然为眼前的山水田园美景深深陶醉。

    看惯了后世的水泥丛林,乍一走进这山水画般的田园草庐,只觉一股清新闲适之情油然而生,就连那颇不宁静的心绪也在不自觉之间安定下来。

    走完曲折的樵径,迈步直入犹自散发着淡淡草香味的书庐,唐松踢掉云头鞋上了长榻,支起撑窗的竹竿后就此半卧下去。

    时值暮春之初,窗外山花野草蓬蓬勃勃绿意盎然,入眼处皆是苍翠欲滴,在山鸟啾啾的鸣叫声中,时间似乎都在这里停步不前了。没有了日日不停的忙碌,没有了诸多不得不应酬的烦心琐事,回想起后世二十九年争争不休以至于过劳而死的人生,唐松只觉后世今生实是一枕黄粱,虚诞大梦。

    这时,庄海山端着刚打的一盆山泉水走进来。此前回来时他就憋了一路,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放下木盆后满脸兴奋的就要开口。却不防被唐松抢在了前面。

    唐松闲散的半卧在榻上摆摆手,“我也不用洗了,你且把那一瓯绿蚁酒送来,其他的都等以后再说”。

    庄海山看到少爷这前所未见的做派,心底又是一句嘀咕“少爷还真是跟变了个人一样”。不过他见唐松刚刚出了那么大个彩头却没有半点兴奋的意思,脸上神情反倒是淡淡的,就想着少爷怕是耗费心神过巨,吃点酒舒缓舒缓也好。遂也就不再多言的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他就端着一个粗木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除了一具能装两斤酒浆的瓦瓯之外,尚有一个造型朴拙的小小泥炉,炉中盛放着的松炭燃烧正旺。

    “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虽是暮春时候了,但山间湿寒,少爷身子又不好,这酒还是温着吃的好,免得上头”,庄海山边安放物事边碎碎声的说着,“不过这是新酿,酒又薄,少爷多吃几盏倒也无妨”。

    虽然唐松知道这个时代用奴仆是天经地义,但他自己后世多年里一个人呆惯了,终究还是不习惯有一个陌生人时时跟在身边,哪怕这个人对“他”感情极深,忠心耿耿。加之此时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该跟庄海山说些什么,说他“夺舍”占了唐嵩的身体?这可是无法言说,也注定是个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唐松再次摆摆手,庄海山转身退下,悄然掩上了内卧的屋门。

    乡野小酒肆中酿出的酒浆果然极薄,居然没用一点粮食,全是采摘的山果发酵压榨而成。从瓦瓯里倒出来,淡绿色的酒浆上还飘着些没滤净的细小果渣,隐隐约约就如小小的蚂蚁一般。

    这就是唐诗中一再提及的“新醅绿蚁酒”了,终于亲眼目睹了这唐酒实物,唐松伸手端起了泥炉上微温的绿蚁酒。

    唐朝时尚没有蒸馏酒的技术,只靠发酵压榨而成的酒浆度数也就高不起来,加之那酒家贪利水掺的多,使其益发成了薄酒。唐松抿嘴呷了一口,酒味清淡,还带着缕缕酸涩,要论酒精含量不过跟后世的听装蓝带啤酒相似。

    不过这酒倒正合了唐松的脾胃,后世里他是个不沾酒的人,若是遇到非喝不可的酒局时,两杯啤酒就满脸通红、心跳快的要蹦出来。这样的酒量倒正好跟绿蚁酒相匹配,小口呷着既能借助酒意发散心绪又不至于迅速醉倒。尤其是这酒中淡淡的酸涩更是与他此刻的心情相与如一。

    黄草庐、绿蚁酒,面前虽无下酒小菜,窗外青山足可佐饮。身穿古服的唐松端着酒盏眺望着窗外的青山落日,目光玄远。后世里他的事情总是太多,从不愿喝酒,更怕醉后误事。但此刻却一盏一盏复一盏,期在必醉。

    远处鹿门寺的晚课钟声悠悠传来,渐渐的落日余晖也照进窗来,淡淡的洒在青布襕衫上,瓦瓯中酒已将尽,唐松眼中也已是醉意朦胧。

    当剩酒仅余一盏时,唐松满斟了缓缓洒在榻前黄土铺就的地上。

    盏酒做奠,祭奠后世碌碌不休却孤凄而亡的一生。

    盏酒做奠,祭奠后世养我育我却永不可再见的皇天后土,紫陌红尘。

    盏酒做奠,祭奠那二十九年忙忙碌碌却不知为何而生又因何而逝的苍凉青春。

    借此一盏奠酒与后世那一段悲凉人生做永远的诀别,无论愿与不愿,注定从此只能遗失在这个远古的世界做一个不知所云的唐民。

    天不负我,既给了这个重活的机会,我必不让后世的孤凄与遗憾重演,我要在这个远古的世界里活出一段再无遗憾的精彩人生……

    手中酒盏无声跌落于地,脑海中纷飞散乱的思绪也戛然而止,唐松的身体终于不堪酒意歪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这一醉奠别了过往。

    这一梦醒来将是灿烂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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