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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培养并留住花魁的青楼肯定有着不一般的实力,沈思思所在的歌舞升平楼无论怎么算都能排进神都烟花行前三。
财大气粗的歌舞升平楼内养着一支堪称超豪华的顶级乐工队伍,这些人年龄都在六旬以上,而且俱都是前长安宫城教坊“坐部伎”的出身。
将一生的年华与心血都倾注于乐器,甚至是仅仅一件乐器上,并能凭借技艺升到地位仅次于“供奉”的坐部伎,这些乐工中的每一个人都堪称顶级高手。
在这支超豪华阵容齐聚于沈思思香闺之后,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唐松录下的那首词作便已有了第一稿的曲谱。
至此,唐松此来的任务便已全部完成,至于曲谱与词作的融合修改,那就不是他能掺和的了。
亲眼亲耳见证了这些老乐工们的技艺之后,唐松走的很安心,随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同样出身于“立部伎”的琴师。
那首曲词演奏时用不到琴,这位头发斑白的琴师便闲了下来。为了以后那个乐官的职司,唐松正要学习音律琴艺,遂就邀了这琴师前往指点。
有意图笼络他的沈思思居中帮着说项,加之那琴师也确实无事,大约瞅着唐松也还算顺眼,遂就答应下来。
只是这琴师看着虽然和顺寡言,在宫中呆的太久不太通世务的样子,但一涉及到琴艺之事顿时就矜持起来,两人到了唐松的赁处,他也没看那琴,倨傲着让唐松先弹一曲后再说话。
或许是穿越之初在襄州听琴时就养成了习惯,唐松学琴时只要一接触到琴必然心中清静,那一时那一刻,他所有的心思神识都会完全的融入琴中,再不存半点杂念。
今天在歌舞升平楼事情办的顺利,唐松心情正好,所以入境就更快。
手抚着半月前送还的太古遗音琴,唐松收摄心神,调匀呼吸后,精舍内便响起了淙淙琴音。
他弹奏的依然是那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甫一响起,袖手而立的琴师顿时脸色微变,不过他关注的却是唐松手下的琴,而非手指抚出的琴音。
听了一会儿,老琴师看看琴再看看唐松,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就是痛惜了。
就如同一位嗜剑成痴之人看着自己梦寐以求的干将剑居然落在了别人手中,而那人还正拿着干将剑烤鸡烤鱼来吃。
这种感觉已经不能用明珠暗投来形容,对于琴师这样将毕生心血浸于琴中的人来说,以唐松的鸣琴技艺居然拥有如此堪称神物的弦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拥有这等神物鸣琴,琴艺却是如此的不堪!这样的人实是对百音之王最大的亵渎,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习琴?
唐松一曲完毕,那琴师的脸色已经黑到了极点,他也是个爱琴成痴的,此时点评起唐松来还能有什么好话?
正在这琴师越说越激动,话也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却听门外一声重重的咳嗽,随即住在二进院子中的那个古怪老人迈步走了进来。
自己请来的琴师却是这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唐松此时真是尴尬到了极点。见这老人走进来,当即起身迎了过去。
这老人来的真是时候啊,好歹能岔开那琴师的话,缓解自己的尴尬不是。
老人却没理会迎上来的唐松,进门后便向那琴师道:“这唐姓小子的琴艺是很差,但你的眼光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就莫要在此聒噪了”
被人在自己浸入一生心血的行当上给批评了,那同样有着痴气的琴师如何受得了?当下便追问起来。
老人的声音依旧带着金石之声,说话依旧是那副扔死人的腔调,“他的琴技连九品都不曾有,简直不入流,这个你没看错。不过这是只要学过两年琴的人都能听出来的,算不得什么本事!你只听出了他的技艺差极,却不曾听出他不入流的琴艺之外,却有着一品的琴心。论琴先论心,连这都不知道,你居然就敢在此聒噪,真是好厚的面皮”
唐时去魏晋不远,是以好用魏晋时的九品观人****事,其中一品最高,九品最低。唐松听到老人的话后,惭愧之余脸上的尴尬也消散了些。
只是精舍中的火药味儿却越来越浓了,一个琴呆子碰上一个琴痴,都是不通什么世故与退让的,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老人说话不客气,那琴师也是寸步不让。
说到后来,老人大袖一拂,便在太古遗音琴前坐了下来,“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今日某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琴心”
口中说完,老人稍一静默后十指齐动,奏起了同样的一曲《高山流水》
唐松初时还能辨认出老人的技法,但很快的就迷失在了太古遗音的琴声之中。
迷失
彻底的迷失!
什么技法,指法,停顿全都忘了,最后就连琴声都听不到了。分明是置身于精舍屋内,但眼前却恍然出现了巍巍高山,洋洋流水,高山流水之间自有淡若云岚般的情意玄妙勾连。
当年钟子期听到俞伯牙鸣琴时叹声赞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意在流水”,便是这琴心与琴心的碰撞与共鸣,方有了知音相赏的人间至乐,才有了钟子期殁后“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千古佳话,也才有了这一曲名垂千古的《高山流水》
精舍之内,那说话做金石声的老人就凭着一具琴彻底打破了时空的局限,竟使唐松身处高墙之内而神游于八荒四极。
王道之音,国手技艺已不足以形容老人的鸣琴,因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技艺所能达到的高度了。
一曲终了,绕梁般的琴音久久在唐松心间脑海回荡,入境太过深沉,以至于许久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最终是那琴师的一拜惊醒了神游物外的唐松。
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琴师此刻像个刚入学的蒙童般心悦诚服的拜倒在了据琴而坐的老人面前,叠着皱纹的脸上轻轻抖颤,显然是心神摇动到了极点。
一拜之后,琴师方颤声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可是万字儿?”
“是又如何?”
“敢问尊驾先祖可是讳为‘宝常’?”
老人再不回答,起身之后就此去了。
这不回答便已是默认了。
随后唐松就看到了让他极其震惊的一幕,那年纪老大,出身于宫城教坊“立部伎”的琴师居然向着二进院落老人的背影深深的三次叩首,当其起身时,眼中分明有浑浊的泪花闪动。
随后,琴师拔脚就走,唐松见挽留不住,便一路将他送上了抄手游廊。其间他也曾探问过适才提到的“万宝常”究竟是何许人也,却因琴师的情绪太过激动而未得答复。
将琴师送上抄手游廊,目睹其去远之后,唐松转身回来关好精舍的门户后便要去找那老人。
一直想觅一个可跟随习琴的名师,却有眼不识泰山。而今那老人既然露了相,唐松就断无再放过他的道理。
精诚所至也好,死缠烂打也罢,老头儿,你跑不了了!
扣好门户,心中兴奋不已的唐松走出好几步后,这才猛然发现后花园南边那棵垂柳下居然站着一个少女。
一个亭亭玉立,身穿雪白流云裙,头戴覆面垂纱雕胡帽的少女。
唐松不知道她何时而来,也不知道她为何而来?
唯一的可能便是与二进院落老人一起来的,只是她既然是跟着那老人一起来的,刚才怎么没有一同进精舍,而是远远的独自站在这里?甚至老人走了她也没有跟着,自己分明要走,她也不曾有只言片语?
古怪,太古怪了!
唐松转过身子向那少女走去。
距离越近,看的也就越清楚。
此时阳光正好,照射在依依柳枝上,直使那青青柳叶简直要鲜绿欲滴了。
炽烈的夏日阳光,青翠欲滴的垂柳,后花园中如此鲜亮的颜色衬出了少女的白衣胜雪,也衬出了她的冷漠。
在如此热烈的环境里,少女就这么站在垂柳之下,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浓烈的拒人千里的气息。
越走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她分明就在你身前不远处,感觉却是离着千里万里。
天涯咫尺,却又咫尺天涯!
这就是流云裙少女给唐松的第一印象。
走近了,唐松终于走到了垂柳之下,少女面前。
“你是谁?”
“你是唐……唐松?”,流云裙少女的音质其实很好,只是说话太生涩,就像多年修行闭口禅的僧人破关后乍一开口时那样,说话非常的不熟练。
“是我”
“我……我要……看看你”,流云裙少女不仅说话生涩,说出的内容也是天马行空,让与她对话的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唐松张口欲问,话却被堵在了喉咙里。
这只因……少女揭开了覆面的垂纱。
垂纱掀起,唐松却没看清楚少女的面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轻纱下的那双眼睛给收摄住了。
眼睑修长,眼瞳大且黑,这是一双典型的孔雀眼。但收摄住唐松注意力的却不是这难得一见的漂亮眼形,而是眼睛里点尘不染的澄澈。
云淡风轻,点尘不染。
后世今生,唐松从不曾见过这般波澜不惊,这般澄澈空明,却又这般淡漠悠远的眼神。
如此的白衣胜雪,如此的亭亭玉立,如此的拒人千里,如此的澄澈悠远,四目对视之间,唐松恍然觉得眼前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于红尘人间,她该是那翔舞于白云流岚之间、餐风饮露的飞天精灵。
后花园,艳阳高照,垂柳依依,月白襕衫的唐松与白裙胜雪的亭亭少女四目对视,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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