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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这辈的女孩加起来正好凑成一队七仙女,殷绾绾行六。
殷绾绾对大房的姐妹没什么印象,她自小在太守府长大,只跟堂兄殷子都亲近。唯一有点印象的是现今只有两岁的小娃娃殷缈和大她两岁的殷络,以及十五岁的殷缎。
她还记得去年中秋祭祖的时候殷络推了她一把,被她爹轻飘飘说了一句说哭了。她爹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很随意,可怜的五姐姐……
至于二姐姐殷缎,殷绾绾之所以能记住她,是因为她是殷家唯一的庶出。
大鄢立朝以来,士庶之争不断,嫡庶之别犹如云泥。同为儿孙,却因为无法选择母亲而有天差地别的命运,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容易引起家族之乱。殷家老祖于是立下家规,不允许姬妾之流怀孕生子,殷家所有子孙必须是嫡出,一旦有了庶出,除名改姓,远离本家。
殷缎也是个意外,她一出生就被送走了,可是六年之后竟然孤身一人从千里之外的安阳郡回到了豫章郡。殷绾绾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殷盟竟然做主留下了这个孙女。
殷绾绾曾经缠着殷正问过,殷正只是笑而不语。后来殷绾绾发现,比起其他姐妹,这个二姐姐可以说是最温柔和善的一位了。
这天傍晚,殷正带着殷子都和殷绾绾去开山侯府赴家宴,殷绾绾旁边坐着殷络,狠狠瞪了她一眼,看见殷正似笑非笑的神情后瑟缩了一下,默默坐着。
殷正很有长辈的样子,摸摸女儿的小脸,温声细语嘱咐了一番,然后特别慈爱地笑了笑:“络儿一会可要多吃点。”
殷络脸都绿了。
殷绾绾很坏心地偷笑。
七妹妹殷缈也坐在殷绾绾旁边,她人小脾气大,不要奶娘抱,长嫂王氏特意加了一个高高的椅子让她坐着。她语迟,活泼好动的,见一桌子这么多人便“哇哇”叫个不停,声音清亮,奶气十足,夹杂着“姐姐”、“饭饭”的音调,十分可爱。
殷绾绾非常喜欢这个小妹妹,见她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便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给她玩。
殷缈果然很喜欢,举着荷包往她这边蹭,叫得更大声了,吐词清晰地叫了声“姐姐”。
殷绾绾高兴地拉着她的小手逗她:“缈缈,再叫一声!”
殷缈又哇哇叫了一声,不知道是说些什么。殷绾绾也不失望,学着殷正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头。小孩儿头发细细软软的,一身奶气,摸起来暖心极了,“缈缈乖……”
殷缈便更加兴奋了,又对着殷绾绾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殷络被殷正提点了,本就有气,又被殷缈吵得心烦气乱,臭着张脸说道:“安静点!懂不懂规矩?奶娘!”
殷络是殷白的幼女,自小聪颖美貌嘴又甜,家人宠得厉害,是个娇蛮任性的主,当着嫂子姐姐们的面照样敢发脾气。
可不是谁都吃她这一套的,殷绫是殷缈嫡亲的姐姐,她向来看殷络不顺眼,嘲讽道:“五妹妹这是跟谁耍威风呢?小七才两岁,也没学过规矩,不比五妹妹尊上友下,规矩学得透透的!赶明也教我们好好学学!”
“你!”殷络气得小脸通红,指着她眼里喷火。
“你什么你,怎么,连四姐姐都不认了?京都去了一趟,五妹妹就把我忘了不成?”殷绫牙尖嘴利,见她气得狠了,心里也舒坦了,直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四妹妹别气,络儿她一路劳顿,身子不舒坦。咱们许久未见,你这个做姐姐的就心疼心疼络儿,别同她计较了。”殷绿出来打圆场,笑盈盈地拉着殷绫的手。
殷绫软硬不吃,挥开殷绿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帕,硬邦邦地说道:“三姐姐说的好听却好没道理,任谁是哪里不舒服也没得拿话都不会说的小妹妹撒气的,桌上还坐着嫂嫂姐姐呢,就能满口规矩不规矩的!?”
“哼!我说我的规矩又怎么的!隔壁祖母婶娘们都在呢,七妹妹这般吵闹成何体统!”殷络不惧她话里锋芒,仗着会讨长辈欢心丝毫不怵。
“好了,络儿。别跟你四姐姐顶嘴,咱们和和气气的,别让长辈们费神。”殷绿拉着殷络,好声劝道。
嫡姐在一边,殷络更嚣张,口无遮拦道:“七妹妹也不小了,趁着还不会说话就该好好教教,免得以后祸从口出!”她把“不会说话”咬得很重,面上是□□裸的嘲笑。
“五妹妹!”一直脸上带笑的殷缎蹙起了眉,她声音轻柔,眼波如水:“七妹妹自有婶娘教导。婶娘出身名门,四妹妹又是玲珑心肝,七妹妹怕是大器晚成。五妹妹这般关心姐妹,可见去了京都倒是懂事了不少,祖母定然欢喜非常。”
殷缎虽是庶出,却与人为善又不偏颇,在姐妹中很有威严,一番话说下来,殷绫和殷络气都消了大半,心里各有计较,不再针尖对麦芒了。
殷缎轻声笑了,打趣道:“看起来都懂事了,耍起小性子来不管不顾的,还是孩子呢。”
“可不是吗,”长嫂王氏还是个新妇,小姑子们吵起架来她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这会儿也出来打圆场:“我娘家的姐妹也是这样,整天你来我去的可热闹了,有什么不痛快说清楚了都抱成一团哭得泪人一般!姐妹间可不就是这样吗?”
殷绫殷络对视一眼,各自嫌恶地偏过头去。
殷绫对奶娘吩咐道:“把小七抱过来。”便专心照顾妹妹,不再搭理她了。
殷络还想说些什么,殷缎亲手给她夹了一块翡翠青瓜,道:“五妹妹多吃点,方才四叔叔还嘱咐你多吃点呢。”
提到殷正,殷络十分自觉地噤了声。
饭前唱了这一出后,席间一片和谐,殷绾绾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还觉得稀奇,平日里侯府大房二房的姐妹掐起来可厉害了。
晚上回府的时候,殷绾绾把这件事讲给殷正听了。
“我觉得二姐姐很厉害,她一说话四姐姐和五姐姐都不吵了。”
“那绾绾喜欢你二姐姐吗?”殷正牵着她的小手,笑着问。
“嗯……”殷绾绾歪头思考,左右看了看,小小声地说:“虽然二姐姐很好,可是我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喜欢四姐姐多一点。”
殷正摸摸她的头,把她抱起来,蹭蹭她的脸:“四姐姐哪里好?”
“四姐姐是个好姐姐!她对七妹妹好!”
“那阿爹就不是好爹爹了?阿爹对绾绾不好吗?”殷正逗她,凑过去亲她嫩嫩的小脸,“说,绾绾到底喜欢谁?”
殷绾绾被他亲得痒痒,一面笑,一面往后躲,尖叫道:“喜欢阿爹!最喜欢阿爹!哈哈……”
夜色沉沉,月光清澈,银铃似的笑声传出老远。
哄女儿睡着后,殷正在院子里站了半天,月色空灵,他一路走到殷玄的院子。
殷玄也没睡,在阶前饮酒赏月。
殷正见石桌上一壶酒,两个酒杯,坐过去,端起空杯,道:“这是对影成三人?”
殷玄没理他,给他满上酒,独自饮了一杯,“六年了……”他目光飘远,透过明月,不知在思念谁。
“还放不下呢?”殷正幽幽叹了口气,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殷玄笑了,“词是好词却不应景,又是哪里杜撰的?”
“你别管什么词啊句的。我说六年过去了,绾绾都从小宝宝长成大宝宝了,你还准备在这院子里待到天荒地老不成?长生不老药是炼不出来的!”
“我是在向兰儿赎罪……”殷玄低低道,神色落寞。
殷正心里不忍,端起酒一饮而尽,却凉凉道:“哪个兰儿?”
“你!”殷玄握起拳头,眼角发红,气得不轻。
“大哥!”殷正冷冷道:“大嫂已经去了,她是个青松皓月般的人,心里眼里是清风山岗,从不沾染凡情俗欲,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你何必自寻烦恼?!”
殷玄垂眸:“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到底害了她一命……”
殷正听了,已然明白他为谁所殇,不由冷笑:“别拿大嫂当借口,如果觉得对不起大嫂,为何不跟大房拼个你死我活!为大嫂报仇雪恨!”
殷玄久久未语。
殷正道:“这次进京,他们还真把自己当皇亲国戚了,京都也敢横着走,拿着豫章郡做靠山呢!我倒不知,我豫章郡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了,真当我死了不成!我看,他们马上就要按捺不住了。”
“他们,还不是你的对手。”殷玄一脸淡漠。
殷正高傲一笑,又恶狠狠道:“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伊兰!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这么放心不下,当初为何放他走呢?大男人起手无悔,既然让他走了,就别整天哭哭唧唧想得睡不着觉!”
殷玄眼眶微红,紧抿着唇,喉咙咽下一声哽咽,大吼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当初就应该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你喜欢伊兰,我说什么也要留下他。我是你亲弟弟,这种事也要瞒着我?你就是当大哥当久了——作的!伊兰就是因为你这臭脾气才离开的!”殷正发了一通火,想起当年的事就气得牙痒痒,“就因为你犯蠢,害得子都没了娘,没了舅舅,有爹跟没爹似的;害得我跑了老婆,绾绾没了娘;害得我们吃了闷亏还得对大房客气!”
夜风温柔,殷玄却觉得全身发凉。
他闭着眼,仿佛又回到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眼泪、鲜血,一切都发生得突然又仓促。仿佛一场戏曲,哭过笑过,回过神来,已是人走茶凉,只剩他一个人还在故事里悲伤。
那年他刚过而立,高门里贤妻娇儿,骏马上前途无限,一切都在一个暖日晴光的下午崩塌了。烟火里熏久了,他的眼睛渐渐地不清明了,记忆里那些兵荒马乱过后,只有一个人面目清晰,仿佛昨日初见,又恍如隔世相识。
“大哥,我知道你不甘心。”殷正低声道,“这些年来,你暗地里教导子都,关心绾绾,我也看在眼里。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既然放不下了,就搏一把,随大房回来的人里有探子,卫琳很快会和他们接头,我们必须要有所准备。子都还小,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还有,我有伊兰的消息了。”
殷玄猛地睁开眼,震惊地望着殷正。
殷正有些心酸,他垂头说道:“在蜀州一带,不久之后就有确切消息了。”
“大哥,如果你还念着他,就不要犹豫。”他把一半虎符丢在桌上,起身走了。
殷正走后,小小的院落里传来一阵哭音,心痛难忍,酣畅淋漓,很快消失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