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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清纯羞怯的程晓星,曾在十七岁时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愿我的阴/道,只进入爱情,只诞出希望。”
就如同没有人知道,在世俗规则里安分沉静的我们,也曾经心怀烈焰,渴望一场飞蛾扑火。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向往爱情的姑娘。
——
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晋山的七月,不仅热,还压抑。
晋山是个产煤大县。薄薄的黄土层像饺子皮,只几尺深,底下包着的就是黑得发亮的煤层。有了煤,煤窑就像得了雨水的庄稼,挤破头似的,争着抢着从煤层里钻出来。
十年之间,晋山小小一个县,在册的未在册的、国有的私有的,大大小小的煤窑,已足有二百余座。
从开始采矿的那天起,机器轰隆隆一响,煤屑就跟着满天飞。
此后,晋山的天是灰的,水是污的,树上鲜绿的叶子也被煤尘染成死绿,经了霜一样发沉发暗,再无半点生气。
晋山一中里树木繁茂,蓊郁参天。先前巨大树冠如翠盖如绿伞,如今却全都成了团团乌云,沉甸甸压在校园上空。
黑云压城城欲摧,永远也放不了晴似的。
校园操场上站着一排学生,也都被这黑云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们是今年的高考生,成绩不错,都已被大学录取,然而家境困窘,被评定为贫困生。今天他们来学校,是要接受一位能源公司老板的资助。
这位老板姓盛,名叫盛沣。
为了让这位盛总对贫困生们一目了然,学校别出心裁,替他们一人准备了一块薄木板。木板上写着他们的姓名、高考分数,还有录取大学,用细绳穿了,挂在他们胸前。
十八/九岁的少年,最是自尊敏感,只觉得这木牌有千斤重,生生坠得他们脖子酸痛、头颅低垂,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远远一看,他们不像蟾宫折桂的学子,倒像游街示众的罪人。
穷也是罪。
原罪。
烈日当空,群蝉嘶鸣。
热浪起伏不休,裹挟其中的人们像溺水一般,闷得喘不上气来。
学生们已经在日头下立了半个多小时,衣服被汗湿透了,皱巴巴贴在脊背上;电视台采访用的机器也架设完毕,摄像和记者躲在树下,用鸭舌帽不停地扇风;校观礼台上,几位校长、副校长正襟危坐,茶水都续了好几次……而这位盛总却还不见影子。
等候捐助的学生中,开始起了小小的骚动。
有人看看腕上的电子表,压低声音说:“不是说十点开始吗?这都过半小时了,怎么还不来?”说着说着,声音就有点慌,“哎,你们说,这位盛总不会不来了吧?”
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吃苦,倒不怕多晒这一会儿,怕的是到手的资助款飞了,要断送今后的前程。
“不能吧?电视台的人都来了,咱们学校横幅也挂好几天了。”
有人低声应和,更像自我安慰。
还有人踮脚,眼巴巴向校门口张望了几次,没有半个车影,惴惴不安地问:“喂,要是这盛总真不给咱们捐款了,你们家里还供你们上学吗?”
沉默。
然后大家无声地摇了摇头。
只有一个人,一直不言不动,静静立在那里,仿佛一尊小小的雕塑。
她叫程晓星,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生。
——倒不是本地女生的成绩都不好,而是当地风俗重男轻女。但凡家庭困难的,要是有男孩子,父母望子成龙,还能咬牙多供两年学费;要是女孩子,养到十六七岁,勉强初中毕业,全都放出去打工了。
能读书到高考的女孩子,基本都是家境过得去的。
程晓星实在算是个异类。
身旁一个黑瘦的男生看她缄默,屈肘碰了下她的胳膊,想问什么,却突然顿住了。
这么热的天气,她身上却好凉。
心下诧异,不由低眉,细细看了她一眼。
晋山的夏天,好像一切都会变成黑的——东西被煤染黑,人被太阳晒黑。
然而这女生很白。
她穿白T恤和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子,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上肌肤细腻,强光下都看不到毛孔,肤色更是白得近乎透明。她一只手扶着胸前的木板,手背上细小的青色筋脉清晰可见。纤细的手指屈起来,骨节纤巧,然而因为瘦,倒有一些硬线条的棱角。再微微抬眼去看她的脸,许是太白了,那张尖尖的小脸在强光下有些模糊,让人眼前恍惚,一时辨不清她五官样貌。
女孩子的凉和白,本来都很容易给人脆弱的印象。但是此刻,在所有人都汗流浃背、所有人都肤色黝黑的盛夏,她的凉与白,反而有了一种倔强反叛的力量。
——她兀自寒凉、兀自苍白。
谁都拿她没有办法,七月里最毒辣的太阳也不行。
感觉自己被人碰了碰,程晓星偏头看向那男生,他却没说话,只定定地盯着她。
中学里管得严,男女生接触极少,人都单纯羞涩得很。被人这么一看,程晓星脸上微热,只能先问:“你有事么?”
唔,她不仅皮肤凉,声音也是凉的,让人想起山涧里流淌的清泉。
叮咚,叮咚。
这么一想,男生脸上也发热了,搔了搔头皮讪讪地说:“没什么,就是问问你,要是这盛总不来捐款了,你家里还让你去上学么?”
和其他人一样,程晓星也摇了摇头。
男生暗暗叹了口气。
同病相怜。
她惨淡地笑了一下,又说:“其实就算拿到了这笔助学金,家里也不一定让我去。”
男生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同情了,“为什么?”
程晓星顿了顿,没答。
男生讪笑了一下,同样在贫困中挣扎,他很明白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本不打算再揭人伤疤,正要住口回头,她却又继续说:“不过,不管家里许不许,我都是要去上学的。”
声音很小,可是很坚定。
那个时候,助学机制还不完善,多数大学里还没有设置所谓“绿色通道”。小城里消息闭塞,政策执行度也低,这里的学生们对助学贷款这回事,更是听都没听过。
男生不由诧异,“家里不给钱,你怎么上?”
她淡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为难的神色,但还是说:“总有办法的吧……”
“哎,来了来了!你们看那车,会不会是盛总的?”
惊喜的一声,打断了程晓星的话,一排贫困生立刻被吸引了注意,纷纷抬眼看向门口。
程晓星也跟着看过去。
一辆黑色轿车急速驶来,和一般的车不一样,很长,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加长版。程小星不认得车的牌子,但也看得出十分威风,力量十足。
车进门后猛拐了个弯,在道旁空地上一横。急刹车后,骤停的车轮激起满地扬尘,“吱”的一声向前擦出好几米,然后才堪堪停下。
也不待扬尘落下,车门一开,先跳下两个魁梧的男人。他们黑衣黑裤黑墨镜,留着利落寸头,身姿笔挺在烈日下一立,仿佛两株黑色的乔木。
看样子,应该是保镖。
程晓星以为后面下车的,会是个西装革履但大腹便便的男人。
——她印象里的煤老板都是这样。
然而眼前一晃,车门里先跃出半条长腿,穿的是迷彩裤,撑地的一只脚上也是迷彩军靴。这衣着已经完全出乎她意料,紧接着,那人长腿一迈,从车门里跨出来,动作稳健,身材精壮,更是和大腹便便沾不上一点关系。
那男人上身穿一件半灰半绿半黑的T恤,颜色古怪驳杂,显得脏兮兮的。离得远,看不清他样貌,只见他下车后抖了抖上身,又跺了跺脚,动作很是粗疏随意,没有半点大老板的矜持拿捏。等他抬起头站直身子后,才见挺拔英武,竟比立在一旁的保镖还高出一截。
“这、这是盛总吗?”
程晓星心里的疑问,被一旁的同学轻轻说出来了。
有人摇头,“不知道。”
有人蹙眉,“不像啊……”
大家都将信将疑,眼巴巴看着这男人打头,在两个保镖护送下往前走。
他人高腿长,大步流星走得很急。旁边的保镖原本也是步伐稳健,可为了跟上他,却几乎要狼狈小跑了。
他走路既快,步子还重,军靴踏在地面上,一步步铿锵有声。
看那身量与做派,学生们都好奇,要是真出了危险,也不知这三人究竟谁保护谁。
这人一来,学生们都向他行注目礼,记者们纷纷扛起摄像机追过来拍摄,观礼台上的校长和老师也下了台阶,朝他迎过来。
好像一下子,他就把校园里沉闷的空气搅活了。
人们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一时间,仿佛当头的烈日没那么热辣,恼人的蝉声也远了。
程晓星目光也一直被他牵引着。
直到走得近了,他经过操场旁边,她才看清,他那上衣不是显脏,而是真脏。那本是件墨绿色的军T,后背被汗渍透了,一片阴沉水色,肩膀和胸前又被煤灰染得黑黢黢的,所以乍看时才成了那种驳杂的怪色。裤子和军靴其实也脏,不过迷彩色杂,远看时没发现罢了。
难怪他下车时又抖衣服又跺脚,原来是身上太脏了,在抖煤灰。
看清了这身衣服,程晓星更疑心这人身份。
他哪像是煤老板?
分明是刚出矿的挖煤工人。
可她晃神间,记者们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举着相机开始狂拍;校长和老师也跟他迎面碰上,个个笑着朝他伸出手,连声客气道:“欢迎盛先生,欢迎盛先生莅临啊!”
程晓星讶然张张口。
这还真是盛沣啊……
她今天本来心事沉重,一直淡淡的。现在难得被勾起好奇心,很想看一看这位盛先生的脸。奈何他身边人太多,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视线见缝插针也挤不进去。等终于找到一个角度可以看清,他和几个人一一握手后,已经一路带风,又打头往综合楼那边去了。
只留给她一个矫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