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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暑假,我不解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问起母亲:
“那个晓姐姐,她怎么还不回她台北的家呢?”
原来她把我当成客人了,以为我的家在台北。这也难怪,我离家读大学的时候,她才三岁,大概这种年龄的孩子,对于一个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来的人,难免要产生“客人”的错觉吧?
这次,我又回来了,回来享受主人的权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轮车在月光下慢慢地踏着,我也无意催他。在台北想找一个有如此雅兴的车夫,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闲地坐在许多行李中间,望着星空,望着远处的灯光,望着朦胧的夜景,感到一种近乎出世的快乐。
车子行在空旷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马路显得比平常宽了一倍。浓郁的稻香飘荡着,那醇厚的香气,就像有固着性似的,即使面对着一辆开过来的车子,也不会退却的。
风,有意无意地吹着。忽然,我感到某种极轻柔的东西吹落在我的颈项上,原来是一朵花儿。我认得它,这是从凤凰木上落下来的,那鲜红的瓣儿,认人觉得任何树只要拼出血液来凝成这样一点的红色,便足以心力交瘁而死去了。但当我猛然抬首的当儿,却发现每棵树上竟都聚攒着千千万万片的花瓣,在月下闪着璀璨的光与色,这种气派决不是人间的!我不禁痴痴地望着它们,夜风里不少瓣儿都辞枝而落,于是,在我归去的路上便铺上一层豪华美丽的红色地毯了。
车在一家长着大榕树的院落前面停了下来,我递给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了,我不说什么,依旧站着不动,于是他又找了我一块钱,我才提着旅行袋走回去。我怎么会上当呢?这是我的家啊!
出来开门的是大妹,她正为大学联考在夜读,其余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寝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说:“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梦了。我漂亮吗?我想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家里,每一个人才都是漂亮的,没有一个妹妹会认为自己的姐姐丑,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妹妹竭力怂动她,想让她去竟选中国小姐呢!
第二天我一醒来,柚子树的影子在纱窗上跳动了,柚子树是我十分喜欢的,即使在不开花的时候,它也散布着一种清洁而芳香的气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树上居然垂满了新结的柚子,那果实带着一身碧绿,藏在和它同色的叶了里,多么可佩的态度,当它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它便谦逊地隐藏着,一直到它个体庞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着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献给人类。
这时,我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她说:
“你去看看,是谁回来了。”
于是门开了,小妹妹跳了进来。
“啊,晓姐姐晓姐姐”她的小手便开始来拉我了“起来吃早饭,我的凳子给你坐。”
“谁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给我一毛钱。”我说。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弟弟很兴奋地叫起来。
“等一下我就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会就给你。”
我奇怪这两个常在学校里因为成绩优异而得奖了孩子,今天竟连这个问题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人坐别人座位还要收费的道理?也许因为这是家吧,在家里,许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刚吃完饭,一部脚踏车倏然停在门前,立刻,地板上便响起一阵赛跑的脚步声。
“这是干什么的?”没有一个人理我,大家都向那个人跑去。
于是我看到一马领先的小妹妹从那人手里夺过一份报纸,很得意地回来了,其余的人没有抢到,只好作退一步的要求:
“你看完给我吧!”
“再下来就是我。”
“然后是我。”
乱嚷了一阵,他们都回来了,小妹妹很神秘地走进来,一把将报纸塞在我手里。
“给你看,晓姐姐。”
“我没有说报纸啊!”“你说了的!”
“我不知道,没有报纸啊!”她傻傻地望着我。
“你刚才到底说什么?”
“说包‘挤’”她用一根肥肥的指指着我枕旁的纸包,我打开来一看,是个热腾腾的包子。原来她把“子”说成“挤”了,要是在学校里,老师准会骂她的,但这里是家,她便没有受磨难的必要了,家里每一个人都原谅她,认为等她长大了,牙齿长好了,自然会说清楚的。
我们家里常有许多小客人,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客厅中没有什么高级装璜的缘故,我们既没有什么古瓶、宫灯或是地毯之类的饰物,当然也就不在乎孩子们近乎野蛮的游戏了,假如别人家里是“高朋满座”的话,我们家里应该是“小朋满座”了。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总显得有几分畏惧,每当这种时候,我常想,我几乎等于一个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总能替我解围。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
“她是干什么的?”
“她上学,在台北,是上大学呢”
“这样大还得上学吗?”
“你这人,”弟弟瞪了他两眼:“大学就是给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学,你要晓得,那是大学,台北的大学。”
弟弟妹妹多,玩起游戏来是比较容易的,一天,我从客厅里走过,他们正在玩着“扮假家”的游戏,他们各人有一个家,家中各有几个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个医生,面前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聊以点缀他寂寞的门庭。我走过的时候他竭力叫住我,请我去看病。
“我没病!”说完我赶快跑了。
于是他又托腮长坐,当他一眼看到老三经过的时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
“来,来,快来看病,今天半价。”
老三当然拼命挣扎,但不知从哪里钻出许多小鬼头,合力拉她,最后这健康的病人,终于坐在那个假医生的诊所里了,看她那一脸悉容,倒像是真的病了呢,做医生的用两条串好的橡皮筋,绑着一个酱油瓶盖,算是听诊器,然后又装模作样地摸了脉,便断定该打盐水针。所谓盐水针,上端是一个高高悬着的水瓶,插了一根空心的塑胶线,下面垂着一枚亮晶晶的大钉子,居然也能把水引出来。他的钉尖刚触到病的胳臂,她就大声呼号起来,我以为是戳痛了,连忙跑去抢救,却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
“不行,不行,痒死我了。”
打完了针,医生又给她配了一服药,那药原来是一把拌了糖的番石榴片,世界上有这样可爱的药吗?我独自在外的时候,每次病了,总要吃些像毒物一样可怕的药。哦,若是在那时能有这样可爱的医生伴着我,我想,不用打针或吃番石榴片,我的病也会痊愈的。回家以后,生活极其悠闲,除了读书睡觉外,便是在庭中散步。庭院中有好几棵树,其中最可爱的便是芒果树,这是一种不能以色取胜的水果,我喜欢它那种极香的气味。
住在宿舍的时候,每次在长廊上读书,往往看到后山上鲜红的“莲雾”有一次,曹说:“为什么那棵树不生得近一点呢?”事实上,生得近也不行啊,那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如果想吃,除了付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法律条文,把所有权划分得清楚极了,谁也不能碰谁的东西,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家里,我才可以任意摘取,不会有人责备我,我是个主人啊!
回家以后惟一遗憾的,是失去了许多谈得来的朋友,以前我们常在晚餐后促膝谈心的。那时我们的寝室里经常充满了笑声,我常喜欢称她们为我“亲爱的室民”而如今,我所统治的“满室的快乐”都暂时分散了。前天,我为丹寄去一盒芒果,让她也能分享我家居的幸福。家,实在太像一只朴实无华而又饱含着甜汁的芒果呢!
我在等,我想不久她的回信就会来的,她必会告诉我,她家中许多平凡而又动人的故事。我真的这样相信;每个人,当他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一定会为甜蜜和幸福的所包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