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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飘着淡淡的“晚香玉”花香,一如春若水过去的香闺。
她爱花成痴,尤爱“晚香玉”暮春初夏,她的房子里,总爱摆上那么一盆,迎着侧开的窗棂,即能把清香散置满屋,嗅着那种淡淡的香甜味儿,真是舒坦极了。
凑巧了,眼前房里,竟然也摆着那么一盆,却是本朝的景泰蓝大青瓷盆盛着,花开尤盛,朵朵吐芬,像是特为这对新人祝福报喜似的。
非只如此,这房里的一切摆设,对她来说,皆像是专为投其所好为她所设置下来的。大蓬紫水晶的葡萄吊灯,要较诸过去她房里的漂亮、华丽多了,也名贵得多,原因在于“紫水晶”的那种马乳状的长圆球,一直为她所深喜,她所收集的那些小摆设里,即不乏此物。而眼前,大蓬的这类紫水晶,一颗颗光芒四射,透剔玲珑,成串成累的就吊置在眼前,透过巧置的灯芯,幻化成一室的炫丽,像是专为讨她欢心似的。春若水一经发觉,不免心里充满了诧异。
何止这些?整个房里的一切,一经她留意观察,俱都似曾相识,大幅的玫瑰红织锦缎窗帘,即是她特别属意的那种式样,上面点缀着蓝红不一的各色宝石,华丽却能兼及雅致,曾是她小小闺房那扇窗棂的具体而微,如今却如天似海地展现眼前。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整整的一天,从早起到现在,她简直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仿佛是个大玩偶,听任着别人的摆布,穿衣、梳头、上花轿、叩头、拜堂以至于到现在,包括母亲一字一泪的数不尽的数说教诲,都像是极其空洞,丝毫不着边际,竟是连一点点记忆也不曾留在脑子里。只是眼前,在她目睹着铜镜里的自己以后,慢慢地却又拾回了些什么。
渐渐地,她才认识到,那一件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一切并非梦境,而是身历其境的现实。
耳朵里仿佛听见了什么,在一连串的请安祝贺声之后,空气几乎都凝固住了,渐渐地传过来沉重的足步声,声声接近,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进了她的心扉,踏入到几乎麻木了的灵魂深处,那种震惊程度,还是生平初次领略,一时间,她竟是冷汗淋漓。
房门开启,玉流苏轻响声中,汉王高煦高大魁梧的人影,笔挺地伫立当前。
春若水直觉地有所觉察,只觉得全身血脉愤张,直似要爆破飞溅而出。她却仍然能保持着原有的坐姿,丝毫不动。
高煦直立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叠落在她身后,好长的一段时间,才开始有所异动。
紧接着房门关上,玉流苏交相互击,其声清脆动听。
高煦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春若水身后三步左右停下来。透过了面前的“月桂八棱古镜”他己能十分逼真地窥见了春若水的绝世芳容。乍惊其艳,微醺的醉态亦为之一扫而空。
“若水姑娘。”嘴里缓缓地吐出了这四个字。一只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向对方肩上落去。只是在他忽然接触到镜中佳人那一双猝然圆睁的眼睛时,那只待将落下的手,不禁为之中途停止,缓缓收了回来。
透过当前古镜,直觉地使他觉察到,对方佳人眼睛里的威仪,显然极不友善,这就使他警惕到眼前的不可唐突。
汉王高煦神秘多情地向她微微笑着。他有天生能讨好女人的那种特质:伟岸、魁梧、却细致温柔,女人到了他的手里,很少不变为服贴的小猫、小羊,甘心情愿地听其驱驰,变为不贰之臣。现在,他却在作他生平中的一次重大试探,意欲捕捉、降服春若水这样一个充满了挑战性的女人。
无疑的,春若水的美丽、任性,甚至于潜在她内心的深深敌意,在他眼睛里,都构成诱惑、刺激,而期待征服。女人的美,有时候在于形势的衬托,才更能显出其卓然特殊的价值。高煦之所似对春若水投以浓厚兴趣,正显示着他的极其自负以及无往不利的优越感。今夜首度洞房之后的接触,显然是非常重要的关键时刻了。
其时春若水已缓缓转过身来。她似已挨过了集愤怒、羞窘、恨恶于一心的尴尬时分。
犹记双方镜中初见的一霎,春若水还只当是自己眼睛花了,竟然误把高煦当作了无忌,如就外貌而论,两者之间,确是有些相像,尤其是一双眉眼更是酷似十分,身子骨也一样的高大宅挺。但是,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特别是他们之间的品格与作为,更有着天壤之间的差异。在这个巨大的差异里,春若水简直不能对他们作等量齐观,即使把他们双方拿来联想在一起,也是不公平的。默默地向他注视一刻,她随即把眼睛移向别处,不再多看他一眼。
朱高煦已十分确定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显示着这个到手的佳人,并非是那种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人,如其这样,才更显出了她的卓然不群。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
“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吧?”
说时,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外面对我的传说不一,我都知道,有关令尊的事情,我自当尽力,这一点要特别请你放心,我想很快他也该回家了。”
春若水倏地转过脸来,眼睛里的光,有如寒芒迸射,却只是向对方逼视着,依然不发一言。
高煦被她这道目光吓了一跳,那也只是一霎间的事情,紧接着他微微笑了。
春若水已经注意到这间房子里的一些特殊布置,甚至于长几上的一盏贝质双芯座灯,都与自己过去所拥有的极其类似,这一切当然绝非偶然,显然是汉王高煦在这些小节上都下了功夫。然而,对于春若水来说,这一切并不曾发生预期的效果,甚至于连一丝轻松的快感都没有。
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灯熄灭,剩下了几上的一盏小小贝质宫灯,闪烁出约莫渗有淡淡粉红色的光泽,为此新婚洞房,加染了几许甜蜜与神秘。
“夜深了姑娘请安歇吧!”说时.他缓缓走向春若水,直到她身前咫尺距离定下了脚步。
他原想上前略示温存,以图良宵燕好.只是却隔阻于春若水几欲忿怒的眼神,不得不临时止住了脚步。
看来今宵洞房之夜,将是寂寞独守。势难有所进展的了,对于高煦来说,未免大为失望。他却能甘于自处,微微一笑,径自转身自去。
整夜良宵,他不曾再踏进洞房一步。
高煦去了。春若水的心情并未能因此少畅。对于高煦,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必要时不惜白刃相加,武力自卫,甚至于她还曾想到了死。却是万万没有料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如此,看来高煦有足够耐心,不到黄河心不死,对于自己终将不会放弃。原以为洞房中勃谿猝起,暴风雨后当有一定分晓,即使被他赐死,也是心安理得应无遗憾,高煦却偏偏棋高一着,避重就轻地躲过了凌厉复猛锐的冲突,采取颇有君子之风的迂回攻略,显见此人的胸襟抱负大非寻常,譬以一代奸雄,应无不当。
春若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把身上的凤冠霞帔脱下来,却听得房门轻叩,传过来冰儿的声音道:“娘娘睡了没有?”
此时此刻,这个声音,毋宁是她最感到亲切的了,当下慌不迭过去把门开了。
冰儿一身鲜艳地由外面闪了进来“婢子给娘娘叩喜了!”边说边自跪地叩头,却被春若水一把抓了起来“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娘娘,娘娘的,谁叫你这么称呼我的?”
“哎呀!我的小姐,您还当这是我们家里?”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机灵地回身,开门向外面探望了一回,才又匆匆回来“这里规矩大极了,刚一进门,就给上了一课,小姐您如今身分不同了,是当今王爷的贵妃,要称‘娘娘’,我是服侍您的跟前人,尤其不能忘了规矩,否则降罪下来,轻则一顿打,重的话,还要判罪呢,当是闹着玩儿的呀!”
春若水瞧瞧她,一身衣裳全都改了样儿,是时下一般宫娥的装束,帽子上的一串彩球儿,搭配得尤其好看。这个冰儿生得高挑白净,面目姣好,尤其是一双乌油油的眼睛,顾盼生姿,模样儿透着机灵。她从小就跟着春若水一块儿玩,跟到长大,服侍若水。尤其得力,明为主婢,私底下若水可也没有把她当成一般使唤的丫头,私下里什么体己话儿也都没瞒着她。如今过门来到了汉王府邸,所见各异,唯独只有这个丫头,是自己跟前的一个心腹,看着她心里自然地有一份温暖,滋生无限亲切。
“坐下来吧,今天这一天也够累了,咱们好好聊聊!”春若水一面坐下,拍拍跟前的座位。
冰儿可不敢这么放肆,自个儿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压个边儿坐下来。
“娘娘,我看以后还是这么称呼您吧,要不然小姐小姐的叫顺了嘴,一个不小心在人前面说漏了嘴,那可不是玩的,您是没事儿,倒媚的是我!”
春若水挑了挑眉,待要不依,转念一想,却又不再坚持,轻轻叹了一声,没吭气儿。
冰儿憋了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声音放小了:“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夜呀,王爷他”
“你是明知故问!什么大喜、洞房!他是他,我还是我,咱们还是跟往常一样,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给我记住!”
春若水冷着脸数落她几句,可把冰儿给吓傻了,一时瞠目结舌,心里盘算了好一阵子,才算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小姐跟汉王朱高煦成亲是成亲了,可还没有圆房,今夜洞房敢情是个“空子”小姐她依然还是姑娘的身子。这还了得,汉王爷他焉能够吞下这口气!一旦翻了脸,别说老爷回不来,只怕春家全家都将大祸临门了。小姐她倒是说得轻松,别是闯下了滔天大祸,尚不自知。记得临别之前,春夫人把自己叫到后面,细细地关照叫自己好好劝说小姐:既是嫁到了王府,就是他朱家的人,千万不能再使小性于,任性胡来。二爷更是千嘱咐万嘱咐,说什么,惹下了漏子,春家担待不起?那是什么满门抄斩的罪,这么大的责任,一古脑地竟然都寄托在自己一个丫头身上。自己哪敢掉以轻心!想到这里,冰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子发凉,自额角直冒冷汗。
“你这是怎么啦?看把你给吓的?我都不怕,你怕个啥?”
“娘娘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冰儿怯生生地说:“您可千万小心呀”
“又来了!”春苦水睁开了剪水双瞳:“再叫我娘娘,我就撕你的嘴!”说着,她气不过,真地举手向冰儿脸上捏去。
冰儿向后面缩,干脆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小姐”只说了一句竟自眼泪涟涟地淌了下来。
“咦,你这是怎么啦?谁欺侮你来着?快给我站起来!”右手轻舒,硬把她给提了起来。
“您就别难为我了?”冰儿泪汪汪地道:“这里规矩大,娘娘您委屈了吧!一切不都冲着老爷吗?娘娘您就吞下了吧”
“哼!”春若水冷冷一笑,瞅着她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胆小了?这些道理我难道不懂,还要你提醒我?谁又给你说什么了?”
“是马管事,他是这里的总管,是个老太监!”
“马管事?”春若水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他都跟你说些什么来着?”
冰儿冷冷地说:“说是您如今的身分不同了,贵妃是‘四妃’之首,要尊称您为娘娘,见面请安磕头,一律要按宫里的规矩,谁要是不遵从,犯了错,一律照‘司礼监’定下的规矩处置,可严着呢!”
春若水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又怎么啦!摆这一套又吓唬得了谁?不过,倒是委屈你了。”
冰儿抹净了脸上的泪,摇摇头,叹口气说:“我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为您,娘娘,如今您的身分不同了,已经是出阁的人了,可不比以前”忽然发觉到小姐的脸色不对,下面的话,可就没敢再说下去。
平心而论,对于春若水迫嫁汉王朱高煦这门婚事,冰儿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对于春若水心里所属意的那个君无忌,她可又是满怀同情,满心地抱不平,不过一切从大局着想,又将奈问?春若水的任性脾气,她比谁都清楚,果真要是对君无忌心存不死,往后可保不住不会胡来,那可关系着春家门风的大事。汉王朱高煦焉能有此大量,吞得下这口鸟气?一个招恼了,那还了得?正是为了这些,冰儿才不得不善尽她“忠心报主”的职责,更何况春夫人和二爷的一再嘱咐,如今她才似觉出这个“偏房丫环”的差事,敢情并不轻松,较诸昔日的随心清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小姐她心里到底是存着什么打算,她还真摸不清楚。但她却了解小姐的个性——你有千方百计,我有一定之规,一经她决定了的事,山也甭想挡住,可真令人心里纳闷儿。
“王爷他的人呢?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春若水强压着心里的无名之火:“这是他的家,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我管得着么?”
她可真有点不了解冰儿这个人了,凌厉的眼神,狠狠地逼视过去。
“您可别多心,是马管事要我来打听的!”冰儿说到这里,忽似想起,匆匆站起来道:
“我得走了,马管事那边,还等着我的回话呢!”
话声方住,即听得门上轻叩,传过来一个尖细的口音道:“奴卑马安,给娘娘问好,请娘娘赐见!”
冰儿神色一愣,忙自小声道:“就是他,马管事!”
春若水冷冷地说:“就说我睡了,不见!”
冰儿刚要照回,门外的马管事已咳了一声道:“奴卑奉旨,跟娘娘传话来了!”
这么一说,倒不能不见他了。春若水随即自个儿坐好,向着冰儿努了努嘴,冰儿会意,应了声:“来了!”径自过去把门开了。
门外站着三个人,除了为首的总管太监马安之外,身后还有两名侍女,每人手上托着银盘,置着覆有碗盖的青花细瓷。
冰儿向着为首的马安请了安,退后闪开,马安便自同着身后女侍走进来。
“卑职,汉王府总管太监马安,叩见娘娘。娘娘大喜!”边说边下跪叩头请安。
随行的两名女侍,垂目下视,一切都显示着汉王府的规仪,不比寻常。
这个马安总有六十多岁了,却因为早年阉势,雄势不张,脸上不生胡须,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婆婆,身材偏高,有点儿猫腰驼背,眉细而浓,额窄而尖,深陷在眶子里的一双眼珠于,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叩头之后,圆睁着一对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着,期盼着对方贵妃娘娘的一声赐起。
春若水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却偏偏耐下性子,迟迟地才吩咐了一声:“起来!”
马管事瘦脸上着了一抹红晕,颇似委屈地低头笑着:“奉王爷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没好好用饭,特别关照厨房给准备了几样精致菜肴,请娘娘品尝品尝!”说罢,手势略挥,随行的两名女侍,便即过去在白玉长案上张罗着摆设,却是双杯双著,复出玉壶一只。
“不用了!”春若水摇摇头,寒着脸说“我不饿,撤下去!”
马管事怔了一怔,赔笑道:“娘娘,这是王爷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点吧!”
“哼!王爷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么?”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缓缓转向当前的马安:“马管事,你倒说说看,我不饿,叫我怎么吃呢?”
“这”马安干笑着搓着两只手:“王爷是体贴娘娘,怕娘娘饿着了,这里厨房,日夜有专人伺候,娘娘随时想吃些什么,只关照一声就得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这就是了,那么这些东西,就赏给你们吧!”
马管事又是一呆,勉强赔着笑脸弯下腰道:“谢谢娘娘,只是这酒菜乃是王爷恩赏给娘娘的,奴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享用,这样吧,奴卑先撤下去,在炉灶上暖着,娘娘随时想吃,招呼一声,随时可以再端上来。总之,这是王爷的恩典,娘娘还请体会。”
说到这里,马安挥了挥手,随即关照一双女侍道:“撤下去!”
春若水近看这个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头,脸上不见四两肉,双眼狼顾鹰视,显然奸佞之辈。此类小人多能一心护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灵巧,莫怪乎能讨得朱高煦欢心,留在身边效力了。
思忖着自己与朱高煦这段孽缘,正不知何了何休,说不定是一场长期斗争,而后无尽岁月,说不得还要在王邸厮守下去,这期间难免与对方这个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来得罪,却也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当下微微一笑道:“马管事,你来王府有多久了?”
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卑是自幼进宫,过去在燕时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后,赐奴卑予今汉王爷,直到今日说来也十几年了。”
春若水点点头,忽作微笑道:“外面传说汉王爷好大喜功,荼毒生灵,视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渔色,即使与今太子,亦貌合神离。生有二心,这些传说,可是真的?”
马安不待她说完,早已吓得脸上变色,连连后退,把一颗头垂得不能再低。
“奴卑惶恐奴卑不敢”
“你怎么不说?”
“娘娘”马管事抬起头,讷讷道:“王爷乃当今圣王,忠心护国,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听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乱语,这是大不敬的!”
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这句话对皇上或能适用,他不过是一个王爷,怕还不够格吧?”
“王爷乃今上嫡出,轻视王爷,即对皇上不敬,娘娘还请出语三思!”
“这也罢了!”春若水含着微微的笑,一双妙目缓缓由马安脸上扫过,再扫向一双侍女,后者二人耳闻得春若水如此放言无忌,早已吓得变了颜色,一副瞠目结舌样子。春若水的胆识与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几句话里已显露无遗。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倌”
“奴婢荷倌”
马管事道:“她们两个是特派在‘春华轩’,服侍娘娘的。”
春若水看这两个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气未去,一派纯朴,倒也讨人欢喜。
马管事退后一步,垂头道:“娘娘带来的两位姑娘,一个安在衣监,为娘娘管理穿着衣裳,这位赵姑娘就留在娘娘身边,王爷特意关照,赐称‘宫人’,一切衣饷,皆比照皇禄,特此向娘娘禀明。”
原来冰儿娘家姓赵,如照所说,今后便是“赵宫人”了,一个贵妃,一个宫人,分明大内礼数,对若水、冰儿主婢来说,确是十分优容的了。
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们这里的规矩真多,这些称呼我可不习惯,以后你们怎么称呼她我管不着,我还是叫她冰儿得了!”
马管事点点头说:“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犹豫,他随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许需要歇了,如果没有别的差遣,奴卑这就向娘娘跪安了。”
“慢着!”春若水转向一旁的冰儿道:“拿一百两金子赏给他们,马管事六十两,春倌、荷倌每人二十两。”
冰儿答应一声,径自转入幔后取钱。这钱是她由娘家带来的,春大娘早就顾虑到了,五百两黄金押轿过来,特意着她开释下人,手边备用,数目虽然不是惊人,却也不寒伧。
马管事虽然生长深宫,平日薪俸皆有定数,王府规律严谨,并没有多少油水,六十两黄金,在他来说,实在是个相当的数目了,不啻是发了一笔小财,聆听之下,立时面色一喜“娘娘这是娘娘的赏赐,奴卑不敢擅自收受”
两名女侍也都跟着跪下叩头,表示不敢收受。
“哼!”春若水冷冷地道:“是嫌少么?”
“不”马管事半天才讷讷道:“王府里的规矩”
春若水一笑道:“规矩是人定的,放心,我不说,再不会有别人知道。”
马管事这才放心了。
冰儿已取出了金子,五两一片的金叶子,按照春若水的吩咐,分成三份,分别送到了三个人的手上。
“这娘娘既然这么说,奴卑也只有愧受了”正是“其词有憾,其实深喜”把沉甸甸的绸子包儿递向怀里,马管事那张瘦脸所显出的笑容,可开朗多了。叩安后离去的一霎,他着意地多看了这位“春贵妃”一眼。毋庸置疑,这位娘娘的恩威并施,算是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点效果。
冰儿特别送他们到院子里,春、荷二侍,手托银盘回厨房交差。
马管事笑向冰儿道:“赵宫人留步,侍候娘娘去吧,娘娘这边有任何差遣,你尽可关照下去,行不通的只管找我!”说了这么句话,便自笑嘻嘻地径自迈着八字步去了。
冰儿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却又禁不住面现笑靥,对于小姐的这一手恩威并施,算是打心眼儿里折服,当着奴才,先骂其主,虽是借人之口,实己说明了敢与汉王分庭抗礼的胆识,以收“杀鸡镇猴”之实效,转过来反手赠金,已收小人归心,正是软硬兼施,敢情小姐她还真有一手儿。
心里想着,冰儿已回到春若水寝阁,关上了门“看来您这一手真灵,算是把那个老太监给收住了!”
“那也不一定!”春若水略有所思地笑笑:“不过,既然他的手软,总是不难应付的了。”微微一顿,她才又向冰儿道:“看看有什么吃的,给我弄一点来,我是真饿了!”
冰儿怔了一怔,翻白了眼睛,好不希罕:“咦,刚才您不是说不饿来着?放着那么些好吃的,都给退了回去,这一转眼的工夫,您又饿了?”
“你呀!你好糊涂了!”
“怎么我又糊涂了?”
“哼!”春若水冷冷地说:“那是朱高煦特为试我的,吃不得的,一吃他可就上脸了!”
“我可是又糊涂了!”
“你没看见,杯筷都是双份儿的么?”春若水冷笑道:“他可真把我当成他的新娘子了,那叫‘合卺酒’,是夫妻入洞房,背着人互许终身、两心相印之后才能喝的,别当我什么都不懂,哼!我要是喝下了他的‘合卺酒’,可真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冰儿惊得吐了一下舌头,回想一下,果然方才杯筷都是双份儿,虽然朱高煦本人不在现场,却也显示了有他的份儿,小姐只要一沾筷子,也就有了这个“默许”无异与他是“心心相印”了,想不到小姐心细如发,竟然连这一点也顾虑到了,就是不与他以口实和可乘之机。“只是,小姐她心里又有什么打算!难道这趟子婚事,明媒正娶是闹着玩儿的?”冰儿简直迷惑了,两只眼睛里充满了不解,直直地向面前的贵妃娘娘看着。
春若水微嗔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去呀!”
冰儿这才应了一声,匆匆下去。
春若水这一霎心里颇不安宁,想到汉王朱高煦之阴深沉着、极工心计,确是不易对付,稍一不慎,只怕便将坠入他的算计之中,今后务要提高小心。
她确是有些累了,折腾了一整天,肚子又饿。从三天以前,便没有好好睡过觉,今天一整天,打从早上起来,便像猴子也似地被人给耍着玩儿、梳头、绞脸,擦胭脂抹粉、一样也由不了自己,想想有些自怜,又觉得好笑。这一会她自个儿默坐独思,不禁又想到了小别未久的君无忌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还住在雪山顶上的那间石头屋里?抑或是已经离开了?”他知道了今日之事,却又作何感想?”这么一想,顿时坐立不安,显得十分烦躁。其实这早已不是新鲜事了.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想过多少回了,每一次想起来,都令她有如切肤之痛,只觉得无限愧疚。
今夜,她尤其有这种感受,想想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恨不能立时破窗而出,一骑快马直奔雪山,与他一图良晤,痛诉究竟,自剖心迹,任他发落。哪怕被他打一顿,骂一顿也好。然而,这却是行不通的,尤其是今日,在自己披上了这袭新嫁衣之后,已是大不同于昔日.连带着与情人相会的权利也已丧失。真个是万般无奈了。
她这样想了一阵,感伤一阵,正自无法开交,冰儿却悄悄地来到了近前。
“哦,”春若水微似一惊道:“你回来了?”
冰儿摊开手中包儿,里面是荷叶包着的热腾腾包子,还有几样制作精巧的点心。
春若水等不及,伸手拿起一个咬了,三日两口吃下肚,连说好吃。
冰儿瞅着她,不觉叹了口气:“还有些热汤,您慢慢吃吧!”随即取过一个瓷瓮,就着青花细瓷小碗,倒了大半碗来,双手捧到了若水面前。
春若水接过来喝了一口,冰儿忙说:“小心烫着了!”却似慢了一步,相视一笑,情景宛似昔日,而今天这般场合,却万万不同于昔日想着连冰儿也似不胜感慨系之。
一气儿她吃了三个包子,两个猪油松花小卷、四个蟹黄冬笋烫面角儿,又喝了一碗浓浓的汤,才似吃饱了。
冰儿只是在灯下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吃喝,支着腮帮子,满脸稚气地盯着她看。
“干吗这么瞅着我?不认识是不是?”
“真有点不认识了,您真漂亮,汉王爷他可真有福气,能够讨到了您这个大美人儿”
“他有个屁的福气!他有‘豆腐’!娶了我,算他倒了媚了!”
一想起他来,原本的笑脸,顿时化为乌有,却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瞅着冰儿说:
“以后我们约好了,背着人的时候,就像这样,咱们跟以前一样的要好,可不许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听起来我就有气!恶心!”
冰儿一面收拾碗筷,感叹一声道:“哪能不提呢?这一切不都是人家的吗?”看看春若水脸现不悦,她又改口一笑道:“好吧,我尽量就是了,除非万不得已,我就不提他就是了!”她又笑着说:“这里厨房里也讲究,有七八个大师傅,还有专门侍候您的,我不敢说是您饿,说我自己饿,那些人为讨我的好。一下子就给了我这么些,灶上还炖的有‘口蘑鸭子’,说是王爷最爱吃的”说到这里,忽然顿往,发觉到走了嘴又犯了忌讳。
春若水倒也没生气,冷冷地问:“他还没睡觉,这么晚了还要吃喝!”
冰儿说:“这可是您问我,我才说的!”
春若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冰儿笑笑才说:“厨房里的人说,他有这个习惯,每天晚上练过功夫,总要吃些东西,最爱吃的就是这道口蘑鸭子。他们还打趣说,今夜王爷没这个工夫,怕是照顾不过来了!”
春若水不禁脸上一红,狠狠地又瞪了她一眼。
“这个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
“贫嘴学舌!”春若水嗔道:“以后这些话不要学给我听!”
“是——”冰儿拉长了音,应了一声。
“这‘春华轩’里还有什么人住着?”
“除了您、我以外,就是刚才见过的那两个侍女,再也没有别的人了!这里地方真大,简真把我都给弄糊涂了!”于是冰儿绘影绘形地把“春华轩”附近地势说了一遍,这里是什么“阁”那里又是什么“院”、什么“堂”、什么“轩”的,春若水听听也弄不清楚,莫怪乎冰儿更糊涂了。
主婢二人又说了会子闲话。冰儿终是放心不下,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的娘娘,您心里倒是怎么个打算呢!别忘了今天晚上是您大喜的日子呀,就这么跟我闲聊聒絮下去?一夜不睡了?我可是不陪您了,一天的好折腾,腰都折了,哎哟!哎哟”
边说边自扭着她的腰,左扭也疼,右扭也疼,尽自哎哟哟叫个不歇。
春苦水瞪着她嗔道:“别耍骨头了,我看你是贱得慌了,别人不知道我倒还罢了,你难道也不知道我的心?不替我难受解解闷儿,还一个劲儿地拿话来消遣我,惹火了看我不捶你一顿,叫你疼个厉害!”
冰儿哭笑不得,小可怜儿也似的样子:“人家是真的疼嘛,谁又不是您肚子里的‘长虫’,知道您心里想些什么?这个主意又怎么给您拿?”忽然她靠前坐下,涎着脸笑道:
“真个的,您把心里的话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春若水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她心里乱得很,却又能说些什么?摇摇人说:
“你去睡吧!”
冰儿嘟着嘴,失望地站起来,指了一下里面说:“我在里面那间房子,有什么事您就招呼一声。我可是真困得慌了”边说边自打了个老长的哈欠,掌着灯,回到里面屋里睡觉去了。
好一阵子,奋若水没吭声儿。今夜是她大喜的日子,却是这般凄凄凉凉,想想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总是人头儿不对,要是把新郎换过,朱高煦换作君无忌,那该又是怎么样的一副光景?想想,她的脸也红了,心儿卜卜直跳,却是好没来由的遐思冥想。
猛可里窗外传过来“笃笃”的梆子点儿,打更的声音,三声梆子跟着三声小锣——三更三点!声音不大,距离也远,是王府每晚例行的巡夜,却把新来的贵妃娘娘吓了一跳。
两行红烛耸耸依旧,红红烛泪,淤积在擦得光亮晃眼的银质灯盏里,红白相衬,分外耀眼,满室锦绣古玩,正中烘衬着的“喜”字长案墙上的那个大“囍”字儿,那是当今皇上亲笔所书,字迹工整有力,用以颁赐他私心最喜爱的这个儿子的文定之喜。
春若水看在眼里,只是空洞洞的,满室锦绣,富丽堂皇,甚至于圣上钦赐的这个“贵妃”封号,这么多的恩宠,都不曾为她带来一些儿快乐富贵如浮云,不足为惜,惟真情真爱,才是宝贵的永恒。能与自己真心所喜爱、心心相印的人长相厮守。共度晨昏,便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这且不去说它了,今后岁月里,只怕再想回过头来,追寻一份属于过去无拘无束的自我也是万难了。
如此静夜,寂寞独守。远处“子归”鸟的声声夜啼,更似一把无形的剑,不停地刺痛着她,甚至于深深刺进她的心里。
对着铜镜,摇散了一头秀发,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过去她所熟悉的倩影。人的形象,原来是随着不同的遭遇而有所变异。心情更是如此,昨日的你,永远属于昨天,和今天是一点边儿也搭不上的。
为了防范高煦。她特意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酋,紧紧绑在小腿上,看来这番顾虑显然多余。这个高煦倒也知情达理。看来他对自己并不会就此死心,或许另有深谋,倒是对他不可不防。
放下了重重帏幔,掩住了外面的灯光。春若水换上了一身轻便衣服,盘膝软榻,面对着描龙绣凤的一床锦绣,真个又羞又气。那种红罗帐底的夫妻勾当,她可真是压根儿连想也没有想过,好生生地忽然一变,竟然成了人家的新娘子了。
想来好不气闷,一脚踢开了锦被,把一口精钢匕首暂压枕下,这会子她虽然疲累,却还不思睡,径自盘坐床上运功调息。
房间里仅有一盏贝质蝴蝶灯,吐露着淡淡一团粉光,这盏床头灯,竟是和她昔日闺房所用唯妙唯肖,完全一样。高煦这个人真够细心,在这些小地方也留了仔细。
春若水看在眼里,偏偏不领情,非但不为所动,反倒激起无边仇恨,自个儿像是跟谁赌气似地,频频地冷笑着,自从与朱高煦结上这段梁子以后,她竟然也学会冷笑了,一个人静思无奈时,常常不自觉地冷笑两声,像是不如此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惆怅与怨恨。
她合衣倒下来时,已约莫是四更时分。
刚似睡着了,恍惚中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给惊醒。其实像她这种身怀武功的人,随时随地都保有着一份警觉性,一点细小的声音,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即使在睡梦之中。亦有一定的警觉,更何况眼前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大了。
乍听起来,像是有人跌倒的声音。春若水睁开眼睛待得留神倾听时,这个声音却又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才似又有了动静。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这个院里。
春若水倏地由床上坐起,暗忖着:这光景儿,又是谁来?莫非朱高煦去而复返!一念之兴,心里大生惊恐,情不自禁地一只手,便自紧紧握住了枕下的匕首。虽说是“夫妻”之名,亦不过是仅有其“名”而已,朱高煦果真心有不死,意图迫合,说不得今夜就给他来个厉害、叫他血溅当场。
一惊之下,睡意全消。窗外声音,可又没有了,春若水等了半天。几已不耐,才又听见了轻微脚步声,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这阵脚步声,分明己掩向窗前。非但是脚步声清晰可闻甚至于还能听见这个人急促的喘息。
春苦水再也不抱持怀疑。几已确定,是有人来了,只是这个人当不会是怀疑中的汉王高煦。甚至于她可以确定,这个人身手一点也不利落,不擅武功。
这么一想,倒也暂放宽心,随即松开了紧紧握着匕首的那只右手,心里却不无迷惑。
“这又是谁呢?”
思念中这个人显然已偎近窗前,春若水不禁心里一动,耳听得窗幔纱帘窸窣作响,这人己自攀身上来。
原来这扇窗户,通向花园,高不及人,甚是容易攀越,一个问题随即引发出来:汉王府戒卫森严,更休说春若水下榻所在,眼前这人又如何能顺利通行无阻?岂非令人纳闷?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个人原本就是潜身于汉王府邸之人,是以才得驾轻就熟,逃过了重重护卫,掩身进来。
春若水原无意管这些闲事。即使来人是个小偷,偷了些什么东西,也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若偷到了她的头上,情形可就另当别论。
隔着一层纱帐,灯光又黯,她实在不能把来人看得十分清楚,却也看见了,来人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
“哼!这又是谁?胆子可不小!”
渐渐地,这个人已走了过来,像是很紧张的样子,每走一步,都会停下来左右打量一番,鼻咽间不自觉地传出声声娇喘。一把雪亮的短刀,咬在嘴里,满头青丝披散两肩,模样儿似曾相识。紧接着来人再次前进,轮廓益趋鲜明。
“啊!”春若水几乎叫了出来:那,季这不是那个叫穗儿的季家姑娘么?一惊之下,她差一点坐了起来。紧接着她随即安定下来,既然已确定了是她,大可不必慌张一时,倒要看看她意在何为?
“季贵人”显然由于某种情绪的作祟,这是来找人拼命来了。她原是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平素连杀一只鸡也不敢看,今夜恁地如此大胆,居然口衔利刃,一副杀人拼命的模样,简直大悖情理,令人不可思议,设非出之爱恨交加,何以致之!准此以观“情”之于人,作用亦大矣!
春若水全然不能体会季贵人深爱汉王高煦的一颗赤忱内心,自是对于她的擅闯新房,意欲行刺,感到十分茫然,这是全然不能理解的。她这里煞费思维,心绪紊乱。季贵人那边,更不见轻松,透过“蝴蝶贝灯”那一抹淡淡光华,季贵人原本那张可人的脸,这一霎显现着可怕的苍白,整个身子俱都在微微战栗之中。似乎她已经发现到了,今夜闺房里,少了一个新郎,这一点只由玉榻前仅有春若水的一双凤鞋即可判知。即使如此,却也不能改变了她的初衷,原本她就不是冲着“他”来的。短刃已交在了右手,一步步向着床前偎近
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帐,春若水其时已把季贵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使她吃惊的无疑是显诸在对方脸上的刻骨仇恨。正是这种仇恨的作祟,才赋与了她“恶向胆边生”的杀人勇气。却令春若水更是心存不解,她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穗儿要向自己下这个毒手?彼此之间的仇恨又是怎么种下来的?
春若水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分析这些,季贵人抖颤的左手已把隔阻于她们之间的那一袭薄薄纱帐分开,春若水恰于这时、阅拢了眼吕青。
透过了微开的线目光,她仍能清晰地看清对方,事实上就是真的闭上眼睛,凭着季贵人这般身手,想要对她动刀,也是万难成事。
季贵人的激动己似达到了极点,紧张也似到了极点,急促的出息,颤动的身影苍白少血的脸上湿糊糊地满是泪水,多少显示了她出此下策,也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并非全系一鼓作气的冲动。
杀人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季贵人在面临着出刀之前的一霎,再一次心生警惕。
刀身在抖,她的心也在抖这口刀分明已作势举起,竟然停在半空中,久久不下,频频出息,更似不能自己。
春若水其时早已度量好了,季贵人这口刀即使真的插落直下,哪怕在触及自己心腹寸许之间,自己也能够适时发动,抓住她持刀的手。偏偏空中的刀,竟是久久不下,显示着持刀者这一霎心绪的紊乱,举棋不定。
终于她还是狠不下这个心,空中的刀慢慢地落了下来,季贵人唏嘘着第二次鼓足了勇气,又举了起来,仍然还是下不了手。
如此三度起落,心志亦疲。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懦弱,终将不能成事,蓦地收刀,抽身退出。
春若水也自暂息了向她出手的意图。
季贵人僵硬的身子,缓缓向后面退着,原想退出房外,不经意碰着了身后的一张太师椅,便自缓缓坐下。
春若水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她急促的出息,随即发觉到她竟是在低声饮泣。一头长发,随着她低下的头,鬼也似地向前披散着,配合着眼前昏黯的灯光,直似无限凄凉。
她只哭泣了几声,便抬起头来。春若水显然已为她离奇怪诞的举止所吸引,对她一直在暗中注意,这一霎季贵人的脸上表情变化,使她觉出了不妙。
一经觉出了不妥,春若水便不再迟疑,倏地自榻上挺身跃起,滚翻之间,有如旋风一阵,直向着季贵人扑了过去。
季贵人杀人不成,乃自兴出了自了的念头,也当其命不该绝,一口短刀方自举起,待向自己心窝用力扎下的一霎,春若水身似旋风地来到近前,方自吃惊,对方手上的一袭长衣,呼一声,已自抖向眼前,有如乱索一蓬,已自把她手上短刀紧紧缠住,随着春若水猝然收回的手势,叮当一声,已卷落地上。
季贵人显然大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床上的春若水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眼前,她张惶失措,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春若水偏偏放她不过。季贵人这边才跑了两步,眼前人影乍闪,春若水已拦在眼前。
“你让开!”季贵人举手就推,一只手才推出一半,即为春若水伸手拿住了手腕子,只觉得身上一麻,全身竟是一些儿力道也提不起来。“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面说一面用力向外挣脱,一任她施出了全身力气,竟休想挣离春若水那只纤纤细手。
挣着挣着,季贵人终至忍不住低头哭了起来。
春若水放低了声音,冷冷嗔道:“想要人家知道,你就大声地哭吧!”
季贵人才哭了两声,听她这么一说,慌不迭止住了声音,一脸张惶,意似不耐地看着春若水“你要干什么?打算怎么样嘛?”
“我要干什么。打算怎么样?问得好!我正要问你,你这是干什么来啦?黑天半夜的,还带着刀?”
“我你别管!”说着季贵人忽地低下头。
“本来我是不想多管,可是”春若水哼了一声,缓缓接下去道:“人家既然拿刀想杀死我,我还能不管么?我倒想要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季贵人登时呆了。这才知道,敢情先前对方根本就没有睡着,不用说自己的一切动作,全都落在了她的眼中。事发突然,一时简直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傻傻地看向对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挑着眉毛道:“好呀!我们可真得把话说清楚了,要不然平白挨了一刀,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岂不是冤枉?”一面说已把季贵人拉过来,让她坐下,春若水自己就在她对面坐下来。“不要紧,这里没有外人,你慢慢地说吧!”说时,她随即把灯光拨亮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季贵人看了她一眼,生气地又垂下了头:“我看错了你啦,只以为你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客,谁知道哼”“谁知道我怎么啦?”
“谁知道你也是贪慕荣华富贵的女人。”说着她的眼睛红了,像是十分委屈地道:“天下有钱有势的男人多的是,为什么你偏偏看上了他?”
“哼!”春若水脸色一片雪白:“我看上了谁来着?”
“你还要装”季贵人抖颤着声音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深深爱着他,为什么还要那一夜你受伤来到我的房里,我还把你当成一个好人,小心地服侍你,给你包伤
谁知道你你一转过脸来就恩将仇报‘春小太岁’,春大小姐,我们都是女人,难道你不明白我们女人的心?你的心真狠!”
春若水原本透白的脸这一霎变得更白了。聆听之下,她冷冷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完了没有?”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眼泪簌簌直淌下来,季贵人忿忿地道:“我知道,论长相,你是流花河第一美女,谁也没你漂亮,论本事,你会骑马舞剑,谁也打不过你,你家又有钱有势”
才说到这里,已为春若水“叭”的一巴掌掴到脸上“你胡说!”
季贵人吓了一跳,春若水也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几,春若水才笑了笑,颇似怜惜地看着她说:“你说完了?”
季贵人叹了口气,轻轻地摇摇头说:“你是不知道,一个人爱一个人,心里有多么苦?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已经把我忘了,原来是有了你春大小姐实在不瞒你说,我觉得活着一点味儿也没有了,我恨你,恨你抢走了我的爱人,本来想杀了你再自杀,可是我
又下不了手这才想到了自己死了算了,偏偏你又放不过我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就为了这点事就想死?”
春若水的出奇冷静,倒使得季贵人一时颇为意外,一时只管呆呆地看着对方。
“我只问你!”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以前眼里的春小太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季贵人怔了一怔,偏过头去说:“我刚才已说过了,当你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谁知道,我是看错人了!”
“你没有看错!”春若水平静地道:“我还是从前的我,一点也没变!”
“还说没变?”季贵人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微牵,显示着不屑:“那你为什么要嫁过来?难道你不知道王爷早已有三妻四妾?像你这样有一身本事的人,原来也贪图荣华富贵,这么看起来,以前的什么行侠仗义,根本全是假的了!”
春若水微微一笑说:“但是你今天晚上来这里想杀死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吧?即使我真的是一个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动刀子么?”
季贵人呆了一呆,一时无话可说。
“你把话说得太远了!”春若水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她:“其实我是不是一个行侠仗义或贪图荣华富贵的人,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以为我抢走了你的爱人。你刚才说,一个人爱一个人,心里有多么苦,这句话我很能体会,我现在总算了解,原来你一直这么深深地爱着朱高煦,倒是出乎我的意外?”
季贵人聆听着,情不自禁地垂头低泣起来。
春若水轻轻一叹说:“实在说,凭朱高煦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得着你的真情实爱,该是三生有幸。偏偏他不知珍惜,竟然辜负了你的一颗真心,实在可恨!”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顿时止住了泣声,缓缓抬起头:“那是因为你,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你!”
“你错了!”春若水冷冷地说:“我与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不会这么迷着我。有没有我都一样,对于他,你只是一个可怜的玩物而已,既然只是一个玩物,当然有一天会玩厌、会抛弃,只可笑你连这一点都没有看清楚,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爱上了他。这叫活该!”
季贵人脸上现着怅惘,狠狠地用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的样子。
“一个人爱一个人,是理所当然的,重要的是要‘相爱’,千万不要只是单方面的。”
春若水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她:“就像你一样,你虽然这么深深地爱着他,他却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儿,原因是什么,你可知道?”
季贵人恍惚地摇了一下头。
“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哼,现在你总应该明白了吧?”
“你乱说我不信,我不信”季贵人用力地摇着头,眼泪成串儿地淌了下来。
“信不信由你,你自己慢慢地琢磨吧!”说着她不禁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时心生同情,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季贵人恨恨地说:“难道你就不是他的玩物?
不怕有一天他也会把你丢掉?就像我一样的?”
“你说得不错!”春若水冷冷地道:“在这一点来说,我和你并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我根本就不爱他!不但如此,我而且还恨他!”说到这里,她内心的恨恶之情,不自禁地现之表面,确是情发于衷。使得目睹的季贵人亦为之吃了一惊。此时此刻,在她与高煦的洞房花烛之夜,竟然会说出了这种话,确是令人大感震惊。
季贵人再次向她注视时,眼神里流露着简直难以置信的诧异“王爷他他可知道”季贵人简直弄糊涂了。
“他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春若水苦涩地笑道:“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了,今天晚上是我和他的新婚洞房花烛之夜,像么?”
这么一说,季贵人才似恍然一惊,可不是,今天晚上原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却是这般的冷冷清清,洞房里仅有新娘独自一人,新郎却不知去向,岂非大悖常情,好生令人纳闷“王爷他不在这里?他的人呢?”
“那是他的事,我和你一样的糊涂?”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不关你的事,你还是糊涂一点好了!”
春若水向首她微微一笑:“现在你大概不想死了,夜深了。回去吧!”
季贵人轻轻叹了口气:“这么看起来,你所以会嫁给王爷,确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季贵人心里这才明白,点点头,大为歉疚地说:“看起来,是我错了我错怪了你,我对不起你。”说着她的眼睛又红了,满腔的委屈、失意,一时真不知向谁吐露,深深地垂下了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竟是一丁点儿光亮也看不见,这一霎,真正有“落寞”的感伤。
春若水冷冷地说:“你现在应该想到刚才你想死的念头有多么愚蠢了,错在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该爱的人、哼!今后你要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最重要的便是,你得先把那个负心于你的人忘了,你做得到么?”
“我”季贵人看着她懦弱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说时,春若水举起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非得这样做不可,除非你真的不想活了!”
季贵人仿佛整个的心都碎了,她有杀人的勇气,也有自杀的勇气,却没有忘记心上人高煦的勇气,春若水这样对她说,并不能使她恢复一些儿信心。
春若水看着她,不禁生怜,轻轻叹道:“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你却一定要做到。想一想那些被朱高煦打入冷宫的可怜女人吧!她们比你更可怜,她们不都还在活着么?你比她们年轻得多,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季贵人缓缓抬起头看着她,苦笑道:“我真的是太傻了”
春若水微笑道:“这就好了,你还恨我不?”
季贵人摇摇头,脸上怪不好意思的。
“好!那咱们就交个朋友吧!”春若水道:“朋友是应该彼此坦诚相待,彼此信任,只要你认为我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朋友,以后无论遇见什么心里不顺的事情,都不妨告诉我,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动不动就想死,知道吧?”
季贵人点点头:“谢谢你,春大小姐!”
“我的名字叫春若水,你叫我名字好了!”
“不”季贵人站起来说:“我不敢,我应该叫你娘娘!”
春若水挑了一下眉毛,想想却也无可奈何:“这些都无所谓,随便你怎么称呼吧,重要的是你心里一定要把我当成朋友,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季贵人说:“不,我自己回去!”她指了一下窗外:“这里花园的门通着,很近,不会有人看见的。”
说了这句话,她就自个去了。仍然由矮矮的窗户翻出去,春若水伸出头去,见她一直消逝在花丛里,忖量着不至于为人发觉,也就不再担心。
由于季贵人这一搅和,春若水心里可就更乱了,整夜她都在思索着这件事。季贵人的“痴”恰与朱高煦的“无情”成了强烈的对比,所谓“痴心女子负心汉”亦当得世上悲惨之事了。
由是对于季穗儿的遭遇,寄以无限同情,反之,对原本就印象不佳的汉王朱高煦,更增加了些许恨恶。
她却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季贵人上来所说的那些话,直把自己当成了贪慕虚荣,意欲攀龙附凤之人,真是奇耻大辱。
实在说,却也怪不得她,谁又知道这其中的关键因素?只怕自己与朱高煦成婚消息外传之后,抱持以上看法者,将是大有人在,自己真是跳到了黄河,永远也洗不清了,想来想去,一切的罪恶形成,俱都在朱高煦一个人身上,真恨不能立刻跃身而起,拿起宝剑,此刻就去找到他,拼个死活然而,俟到她冷静下来,却又是一番见地,对于方才的冲动,期期以为不可。
便是这样激动一阵,懊恼一阵,却又冷静一阵,说不出的自怨自艾,无语问苍天,俟到四更过后,才睡着了。
昨晚睡得太晚,再加上心里不自在,百感交集,今天可就起不来了。冰儿偷偷进来瞧了两回,她都没有醒,只得悄悄地又退了出来。
春风拂面,园子里的花开得美极了。触目所及,紫罗兰、香石竹、虞美人、三色堇
各有姿色,迎着春风,朵朵绽放,含蕊吐芬,娇阳和煦,花香沁人“春华轩”蝶梦花酣,展示着它绮丽娇艳的姿态,醉人极了。
高煦起了个早,一身披挂,甲胄鲜明地来到了园子里,冰儿与春、荷二婢,早得了讯儿,迎上去请安问好。
高煦的兴致甚高,脸现微笑地直盯着冰儿:“你就是春贵妃跟前的那个”
马管事由身后抢上一步,恭敬地道:“回王爷,她娘家姓赵,赵宫人!”
“好!好!”高煦一连说了两个“好”字,朗声道:“娘娘起来了没有?昨晚上睡得可好?”
“这”冰儿垂下了头:“回王爷的话,我家小姐还在睡觉,没有醒。”
“别小姐小姐啦!”高煦笑道:“如今你家小姐出阁嫁给了我,蒙圣上恩宠,特赐了贵妃的封号,以后你要改口称‘娘娘’知道吧?”
“是,婢子知道了!”
马管事生恐王爷降罪,聆听下躬身回话道:“赵宫人才来,这里的规矩还不太清楚,奴卑回头再好好教她,请王爷放心!”
“这怪不了她,既是娘娘跟前的人,马管事,以后你要另眼看待!”
“是,王爷!”
“给我看赏!”高煦一笑说:“重赏!明珠一斗、黄金百两!”哈哈一笑,他上前一步,不顾王爷之尊,伸手托住了冰儿的脸:“小丫头,这些钱,够你娘家生活半辈子的了!”
冰儿真想把他的手给甩下来,可是这个人自有他的虎威,尤其是那双亮炯炯的眼睛,直直逼视过来,真有慑人之势。心里一害怕,冰儿便自低下了头,嘴里不由自主地说:“谢谢王爷的厚赏,婢子不敢”
“你就别客气了!”高煦一只手,再一次托起她的脸,一面细细地瞧着:“强将手下无弱兵,嗯,主人是大美人儿,跟前的丫头也生得俊俏,好好服侍娘娘,以后错不了你,知道吧?”
冰儿真吓坏了,抖颤地说了个“是”字。
高煦这才松下了手,径自向“春华轩”大步走去。
冰儿怔了一怔,忙自站起来,赶过去道:“王爷,小姐啊娘娘还没起来!”
“我知道!”高煦一笑回头说:“怎么,连我还要挡驾!这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照着屁股了,还睡懒觉?走!带我进去瞧瞧!”
想想,人家是夫妻的名分,冰儿自觉着干预过了分,只得答应一声,前头带路,身后的马管事等一大群,不便擅逾,俱都停步在外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