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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梦,一晌贪欢都将为残酷的现实所取代,尽管他是多么地不心甘情愿。
除了持续不断的细微风铃,传自瓦面飞檐,还能听到的便是颇有韵致和谐的水响声,一次次拍向岸边,一声声破碎流离。便是这若有所闻的断续水响声,把他由睡梦里拉进到此刻的现实。
此刻,天还没亮,却似已有了几许微曦的曙意。尤其是处身在山峰高楼之上,天亮、天黑,都较平地早有感触,虽然同属于黑暗,晨曦之前与黄昏偏后,却是大有区别,你可以透过长窗,眺向淡淡泼墨的长空,借助于灿烂星群所标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响声,也大有不同这些也许对于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觉的,但是对于一个酷爱自然、长久乐于与大自然共处的人来说,却是不容混淆,泾渭分明。
几乎在开始的一瞥间,君无忌便己认出了那一颗特别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听见颇似凌乱的断续浪潮声,便已知道天将破晓。
当大幅的织锦缎湘幔陈现眼前时,他甚至于也已明确地知道,自己此刻处身哪里——翠湖一品!毫无疑问,自己是被囚禁在李无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楼之中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君无忌为之怦然一惊,蓦地翻身坐起,黄铜架床咯吱吱一阵乱响,猛可里触及到屋角长盏的一点灯光,以及盘座于椅上的那个长发少女——沈瑶仙时,他几乎惊讶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瑶仙用着惯常的微笑,静静地打量着他。接着离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长窗,隔着一道朱栏,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轻轻叹息一声,她才缓缓回过身来,向君无忌望着:“你做梦了?”
君无忌为她恬静而从容的姿态所迷惑,不觉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梦见了你的母亲?”
君无忌又点了一下头,眼睛里顿时现出了惊讶。
“你是奇怪我怎么知道?”沈瑶仙眨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说:“妈妈,妈妈少说叫了有十几遍,而且你还哭了。”
“”君无忌颇似腼腆地由床上站起来,才自发觉到自己长衣未褪,甚至于脚上的鞋也未脱,就这样倒在床上睡着了。而沈瑶仙却厮守一旁,坐在椅子上这里既是李无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么回事?简直是糊涂了,一点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瑶仙不急不躁地显得好涵养,多少也有无可奈何的那种样子“请原谅我心里的奇怪我还听见你断断续续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自然地注视着他,唇角轻启,现着笑靥,却也有几分执著,不容他的词遁与随便搪塞。
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想到这些,对于眼前处境并无只字交代,君无忌忍住心里的奇怪,默默地看着她,倒要看她说些什么。
“姜飞花,”沈瑶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谁?”
君无忌登时吃了一惊。这是她母亲的名字,原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是上次夜探禁宫,由朱棣皇帝亲口说出,那一霎他万分惊诧,便自深深留在脑海,想不到竟然会在梦中脱口道出,一时自己也糊涂了。
“谁是姜飞花?能告诉我么?”沈瑶仙再问一句,缓缓走过来,一直到他身边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无忌看了她一眼,颇似不解地样子:“姜飞花是我母亲的名字我怎么会”摇摇头,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瑶仙一时也自无语。
沈瑶仙轻轻“哦”了一声,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无忌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对母亲的缅怀思慕,由不住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我与母亲自幼失散多年来朝思暮想,有时在睡梦之中,也会偶尔梦见她的风采倒叫姑娘见笑了。”说了这几句话,君无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胧,仍是黝黑一片。
“我们这是在哪里,翠湖一品?”回过身来,向沈瑶仙直直看着。
沈瑶仙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尽管是已经料定的事实,仍然使得君无忌心里为之一惊,倏地转向门前,拉开了门。一个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对面廊下,他随即把门关上。
“谁?”
“是春花。”沈瑶仙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向着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户外面也有人,秋月。”
“哼!”君无忌冷冷一笑:“她们两个岂能阻住我的去路?”
“还有我。”
“你”君无忌不禁吃了一惊。
“这是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沈瑶仙黯然地垂下了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来看守着我?”
“嗯!”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对我忠贞的一次最后考验”
“你的意思是说”
“那是”微微顿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地会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给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会么?”沈瑶仙看着他微微一笑,笑靥里不失凄凉:“你是绝对逃不掉的,果真万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条,自然,春花秋月两个丫头,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无忌一时闭口不言,心里如同着了一记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盖世,这番安插,也足足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
“只可惜你认识她老人家认识得太晚了。”沈瑶仙走过去,自菜盘里拿起了一个削好皮的脆梨,抛过来,君无忌接过来,咬了一口,无可奈何地向对方看着,这一霎,脑子里想到了许多。
“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道:“现在可就什么也晚了。”
“你是说我”
“唉”沈瑶仙叹了口气:“很难说,真的,连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这一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生这么大的气。”
君无忌呆了一呆,讷讷道:“她的剑术实在太奇妙了,其实她原可在当时就一剑结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现在?”
“这就是你不了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为她老人家不愿下手去杀害一个她所不认识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让你活着的原因。”
“不认识的人?”
“你的出身来历等等”沈瑶仙看着他摇摇头说:“别说娘娘她老人家了,这些连我也不知道。”
君无忌摇摇头,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说不定是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瑶仙轻叹一声说:“你以为是么?我却以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里!”
君无忌惊了一惊,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昨天夜里,娘娘已经去过你住的地方,你以为她老人家会没有发现?”
君无忌聆听之下,一时无话可说。果真如此,以李无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将已到了她的手里。
此杯为恩师苍鹰老人生前所持交,嘱托交给母亲,如果母亲不遇,或已不在,便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涵意,该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亲未遇,生死不知,这套来自师门、用以传家的至宝,竟然落在了外人手里,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较起来,他却对小琉璃的安危更为关心“那么,她也见着小琉璃了?”
沈瑶仙点头说:“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娘娘绝不会难为他的,详细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她终究忍不住地又叹息一声,在一张梨木太师椅上坐下来“娘娘是个心思纤细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这一方面,我虽忝为她老人家的爱徒义女,有时候也不能尽知,就拿今夜这番安排来说我就不免有些糊涂了。”
“姑娘是说你我现在的安排?”
沈瑶仙黯然地点了一下头,忽然眼睛里涌现出莹莹泪光:“也许这便是你我最后的一夜了”泪光里复现笑靥,她接着说:“娘娘取名无心,其实她老人家万非无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显示着她的外刚内柔我忽然觉得,过去十几年都白活了,一点都不了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内心其实是很软的,唉太晚了。”
君无忌木然一笑:“这么说,今夜你我独处,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长窗,透过一抹横棂,打量着黎明前穹空里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转过脸来,打量着平置桌上的长剑,一时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经意,沈瑶仙已来到了他的身边“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再起这个念头。”说时,她的一双皓白手腕,已自轻轻搭向他阔实的双肩,长发倏甩“刷”抡向肩后,现出了开朗洒脱的一面。
“难道你没有想到,我们的时间已不多了”她颇似凄凉的目光,掠向窗棂,再回来盯着他:“抱紧我吧,爱人!”泪光已为笑靥所取代,她已无能为力,嘤然娇声,己自倒向无忌怀里。
君无忌一只有力的手,早已紧紧拥抱了她,缓缓垂下的脸,不时与她散乱的发丝相厮磨,一霎间的感慨,促使着他,真不知何以发泄
他想大笑,或仰天长啸
怀中佳人,娇柔似水,他却忘不了另一个曾为自己所拥抱过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鬓厮磨,正同于此刻的深情拥抱。然而,曾几何时,那只深为自己所爱的燕子,却飞向人家院里,而这汉王朱高煦非为他人,却是自己至亲骨肉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无能为继便将此念化为飞灰,情思柔肠,寸寸踏碎,永不复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颗心里,便只有她——沈瑶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紧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芯摇红,婆娑凄然,却是细致多情
片刻温馨,似燎原之火,霎时间燃烧着二人,吞噬了他们。似疾风骤雨,君无忌忘情地狂吻着他的恋人他们或许都已经知道,这一霎便是他们今生今世所仅有的了。
忽然,君无忌推开了她,抢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长剑,像是一只狰狞的狼“走,跟我走!”
“”沈瑶仙惊惶地看着他,只是频频地摇头。
“离着天亮还有一会儿,总比坐着等死的好!”君无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却为她挣脱了。
“为什么?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瑶仙忘情地笑着:“也许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经过刚才的一搅
现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君无忌冷冷一笑,紧紧握着手里的剑:“只要这口剑还在我手里,我就不会死心!你你说你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傻子!”再一次她称呼他是傻子,笑靥里不失伤感,却有更多的浓情蜜意。
“因为我?”
“傻子,你还不明白?你都死了,我还活着干吗?”说时,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过去,赖在了恋人的怀里,嘤然一声漫吟,便自垂下头来,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娇羞交集,模样儿恁地惹人
君无忌这才明白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况乎生死之情!紧紧搂住了她,耳鬓厮磨地告诉她说:“不许你再说这些,我不是好好的吗?只要我们能闯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时候”他却是英气盎然,说到这里,由不住展眉而笑,洁白的一排牙齿,点点作光,无形中在沈瑶仙心里,加深了爱的感受。
“那时候,天高任鸟飞,水深鱼儿跃多美,是不是?”沈瑶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脸来,向他打量着,不觉轻轻叹了一声。
君无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这么做太过冒险,可是总也有一线希望。”忽然心里一动,贴近沈瑶仙耳边,小声问她:“你可会水?”
轻哼了一声,沈瑶仙撒娇似地说:“什么都会,就是落下了这个。”然后仰脸儿瞧着他,似笑又颦。
君无忌呆了一呆,点头说:“不要紧,我会,我背着你,在水里,你只闭着气就得了。”
沈瑶仙只是瞧着他笑,近乎于无助的那种笑。想早一点点明了他,却有些不忍。君无忌却是想到就做,这就要动身前行,无如沈瑶仙却一径赖在他怀里不去。
“唉,无忌,我们剩下的时候已经不多了,你真的还不明白?你走不动了”
大眼睛里满是柔情,微微合拢时,灿若珍珠的两粒泪水,突地滚落下来。落地无声,却似在对方心里响了一声鸣雷。
“你说什么?”君无忌一把撑开了她。
“我说”沈瑶仙凄惨地笑着:“娘娘已给你服了摇光殿的秘药——‘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无忌登时大吃一惊,由不住后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身势微耸,巨蝶儿似地翩然盘起,一贴至顶,侍将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时,却是力不从心地坠了下来,再试一次也是一样。这才知道沈瑶仙所说是真的了。一时间颓然神丧,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了下来。
“你明白了吧?”沈瑶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这是娘娘秘制的灵药,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谁也无能解开。”
君无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这一着确是厉害,只是,哼哼!士可杀而不可辱,令堂若以为这么一来,我便可以予取予求,听她吩咐,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是不会向她屈服的!”
“真的么?”说话的却不是沈瑶仙。
声音传自窗外,随着话声的甫落,两扇轩窗已无风自开,李无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现身当前。一袭碧绿长衣,其上绣着首尾俱全的一只整凤,叠螺发式,珠玉满头,十足的“宫妆”
样式。她仍然是面悬薄纱,让人难以窥出她的庐山真面。
残灯一暗复明,李无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无忌当前。
沈瑶仙惊慌失措地忙自趋前见礼,叫了声“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转身待离一霎,李无心却又唤住了她“告诉春花、秋月都下去,这附近不许有一个人,也不许任何一个人接近。”
声音够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见了极为重要之事。沈瑶仙不敢不遵,答应了一声,便自走向门前。一只手摸向门闩时,随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极可能便是与君无忌永别了,一时心如刀绞,忍不住缓缓回过头来,向着座上的君无忌一往情深地注视过去。
君无忌自有其昂然正气,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愿作悲观自处,即使眼前,看来像是“必死”的趋势,他也不认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无论如何,沈瑶仙眼前这般深情的注视,却令他深深为之感动,想到了方才的软语尽温,款款情深,一霎间冰消云散,焉能不为之心动?
一时间,眸子里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别情。
彼此什么话也没有再多说,沈瑶仙便自掉头去了,留下现场的是沉沉的无比寂寞
君无忌再次把目光转向当前的李无心,一种“事已如此”的认定,反倒是不足为畏了,倒要看看对方这个当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会使自己感觉震惊。
对于“摇光殿主”李无心这个人,他毋宁是一直保持着极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关的一霎,也无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限于对方露出于面纱之外的一双眼睛,那“满头珠翠”、“彩凤宫妆”却也带给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觉,乍然相对下,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已为对方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现着隐隐的曙光,敢情是天将大亮。
李无心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向对方观察,这才转身落座。
“有几句话要问你。”她说:“你要据实回答,不能撒谎!”
君无忌怔了一怔,还没有转过念来,李无心已把手里的一个缎面锦匣扬了一场。
“这套夜光杯我已经看过了,是真的!”
君无忌这才发觉,聆听下不觉有气道:“本来就是真的”
原想斥责对方的私自盗取,转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论其它了。
李无心冷冷说道:“我只问你,这套杯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君无忌摇摇头,冷笑道:“我并没有说这套杯子是我的,我从不会把属于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李无心何等精细,如何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听之下冷冷说道:“谁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还这么刁?哼!我当然知道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问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君无忌原待说出,却又摇了一下头。
事关恩师“苍鹰老人”以及母亲“姜贵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随便提起,李无心居心叵测,谁又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万万不能说出。
“说!”李无心清叱一声,眼睛里怒光四射。
却不曾吓着了君无忌“我不能告诉你,请你原谅!”
话声方歇,李无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面击来。
君无忌虽说服下了对方所谓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内气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无碍机智灵思,心里早就防备着她的加害,只见她手势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后一个疾翻,一时连人带椅一并倒了下来。
也亏了他这一倒,要不然万难逃过李无心的劈空一掌,强大的掌风,戛然作响划空而过,整个房子都为之大大摇动了一下。
君无忌自知无能与对方抗衡,李无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只得心图脱逃之一途。当下,随着后倒的身势,倏地夺身腾起,直向敞开着的窗外飘身而去。观其声势,虽不若原来迅速,却也大有可观。
原来君无忌自参透上乘内功“阳罡”功力之后,一身劲道在任何情况下都应是运行自如,实不易为药力所控,就连李无心精心秘制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预期之收效。
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无心意料之外,一惊之下,急速闪身而前,极其巧快地已自拦至窗前。
四只手掌甫一交接,君无忌终似力道不济地向后反弹了出去。
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力道极猛。原来李无心只当是药力无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无忌即使未曾眼药,也不定就能当受得住,更何况功力已受相当拘束,自是万万吃受不起。四只手掌交接的一霎,已为李无心的至柔功力,透过双掌,猛地直攻进来。随着他后翻的身势,强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李无心猝睹之下,未免吃惊,才知自己下手过重,敢情药力并未全失。对于君无忌这个年轻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触,总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还是伤了他。
君无忌如何想得到对方这一霎的感触。性命俄顷间,却已顾不得身上的掌伤,咆哮一声第二次腾身跃起,忘命般兀自向着窗外扑去。
李无心自不容他脱逃,冷笑一声,直似幽灵般,又横身而前,第二次运施“无心掌”
力,直向对方前胸叩来。力道万不似前此之猛,只为特殊的“无心”功力,一个击中,君无忌万无活理。
双方势子都猛,眼看着已是迎在了一块。
对李无心来说,只待功力一吐,君无忌必死无疑,千钧一发的当儿,李无心终不能狠下心来。真个将掌力吐出,一时改击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后一抡“呼拉”一声,将一件长衣自胸间扯为两片。却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处飞坠而出,落向长桌。
李无心一抓之力,不谓不猛,却不能阻住君无忌冲出的身子,碰然作响声中,已坠身窗外。
这一霎,真可谓惊险万分。对于君无忌来说,无异是一只脱困之兽,一旦脱窗而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跃,更何况这已是故技重施。随着他的一声长啸,整个身子疾若飞猿般,已自跃栏直出,大星天坠般,直向着一片浓雾所掩饰的湖心坠落下去。
这番突如其来,即使李无心之严谨纤细,亦所料非及,更何况慈念频生,行动顿缓,俟到有所触及,再想追赶,哪里还来得及?凭栏下望,但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将整个半楼,连同视野所及,弥天盖地般,全数掩遮。如此情况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无心忿忿地望着一天大雾,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君无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脱逃,对她来说,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不禁引为奇耻大辱,这一霎君无忌果真再次出现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天色虽已破晓,所见却极是混沌,尤其是眼前这般大雾,骤乎而临,倒像是专为掩饰君无忌的离开而来,李无心尽管心怀不忿,也只能望天兴叹,无可奈何。
房间内一片凌乱,孤灯茕茕闪耀着君无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长剑,事发匆促,连这口贴身的宝剑都不及带走。
李无心的目光,其时却为另一样物什所吸引,像是一个布卷儿,落在桌上,犹记得君无忌长衣破开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这玩意儿了。
拿在手里软软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李无心缓缓落座,打量着手里的这个布卷儿,出于好奇地把它慢慢摊开来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幅颇为精致的人像刺绣,石榴红的宫缎上,精针刺绣着年轻貌美的宫妆少妇半身小像。
李无心不经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惊,立即睁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时间全身不寒而栗。
揭开了脸上的面纱,移座灯前,就着灯光,再一次向着手里绣像注视时,她的一双手,再也无能自持,一霎间颤抖得那么厉害。
“天啊这是在作梦吧”
画中佳人,宫样蛾眉,郁郁秋水,满头珠翠,宝光四射,分明一品宫妆,却压不住原属侠女的任性峥嵘,不正是当前李无心的最佳宫照?若是时光倒退二十余年,简直就是一个人。
李无心的一双手,不自禁地抖动得更厉害了。再没有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了尽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时想起来,却有如发生于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离别娇儿之前,特地请宫中名匠,为自己留下了这帧刺像。犹记得,在各色贡缎里,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红”色的那么一块,为使绣像逼真,维妙维肖!像是活动道具似的,一任那宫匠摆弄了七八天,从头饰穿戴到容颜神情,真正一丝不苟,最后才完成了。
这便是送赠娇儿唯一的纪念了。
临别的前一夜,她——姜贵妃,特地把这帧绣像夹藏在儿子的狐皮裘里,贴着娇儿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后母子重逢的唯一见证。娇儿年幼,不使知晓,老奴福庆却是知道的。
时光易失,韵华匆匆,转瞬间,已是二十几年的往事了,只以为人天远离,娇儿早故,今生今世再也无能母子相逢这帧刺绣,随即成了记忆中的一块化石,真正是梦也梦不到的事情,竟然会从君无忌的身上发现
一个念头,电也似地自她脑子里闪过:君无忌,他莫非就是
李无心简直止不住心里的激动,霍地站起来奔出房门,扑向长廊,扑向楼栏
“无忌我儿”
一时间热泪扑簌,再也无能自止,霍地腾身而起,直循着一波湖心,直坠而落。
打由廊子一头过来,天色灰暗,寒风瑟瑟。
脚步声,惊动了聚集廊下的几只野鹧鸪,一霎间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地响着,猝然升空直起,剩下来天空中飘动着的几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几许惆怅,空虚
“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宫禁宛有谁来”?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来,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
这几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饭不思,就像是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
王府东侧是清凉山,山势不高,又修有盘山的马道,正可策骑一番,如此,每日午后的“骑马”便是她例行的功课了。
自从杀了兵马指挥徐野驴以后,朱高煦这一阵子心情也不舒畅,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样吃得开了,尤其是这两天,动辄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几个挨了打,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主子一闹情绪,连带着一干下人也不好过,整个王府一下子变得好冷清,往常的欢乐情景,一去不返,瞧着也是凄凉。
“紫藤阁”花开满径。大朵的山茶花,虽已凋谢,红白二色的杜鹃,却开得一片烂醉。
打月亮洞门跨进,一路行来,恰似进入到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么直,那么齐,每一回,春若水走进来,下意识里都不自禁地会停下脚步来看它们。原来树身上的牵牛花,都打了朵儿,过不几天俱将开放,变成一片花团锦簇,可真是美极了。
瞧着瞧着,春若水却又似兴趣索然,总因为心里那档子事几摆它不平便什么也是惘然。
松树后面是冬青树围成的各样花圃,亭台楼榭,翠翘曲琼,当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里面有个宝蓝色、琉璃顶盖儿的六角宫亭,春若水甚是喜欢,闲着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在那里坐坐,因看兰花生树,翠羽啁啾,人其实何尝又不是自然界的一体,如是,一切的休养生息,原也是离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乐,全在随兴,想开些,又何必庸人自扰!
绕过了雪松,穿花踏径,刚要过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听听,亭子里有人,正在说话儿,衍着一人多高的冬青树,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对方说话的声音,可就听得更清楚了。
“这里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声音。又尖又细,一听就知道是谁。
穿着“两大片儿”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总管马安袖着两只手,正自向“紫藤阁”的两个女侍“春官”、“荷官”这么吩咐着:“心里有数儿就好了,嘴里可别嚷嚷!”他说:
“一个传到了娘娘耳朵里,嘿!那个娄子可就捅大了,那时候,嘿嘿”春若水待将迈出的脚步,可就站住了。
马管事不叫人家说,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话可是不打一处来:“瞧着吧,赵宫人如今可是飞上高枝儿啦!娘娘要是再不开窍,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头上,那时候呀,也就用不着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里一惊,几乎呆住了,赵宫人?不就是指的“冰儿”吗?难道她难道
一霎间,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更令她胆战心惊。
“王爷怎么还不出来?我可真担心怕是娘娘快回来了,一个撞着了,那还得了?”
说话的是春官,一面说,一面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边似的。
“纸包不住火,瞧着吧,早晚的事儿!”马管事说:“热闹还在后头呢!”
荷官说:“赵宫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胆子大?她也得晓得呀,这档子事儿,由得了她吗?”
“可是太不应该了?”春官小声说:“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当自己跟前人,什么心里的话都跟她一个人说。”
“哼!”马管事叹着气:“要不是她说出来,王爷还不知道那个姓君的住在哪儿呢”
“姓君的?”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马管事冷不咕咕地笑着:“姓君的是咱们王爷的眼中钉,这一下可好了,茅侍卫带着锦衣卫的人全去了,这小子就是有八条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爷心里一块病啦!”
有如晴天一声霹雳,春若水差一点晕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早已淌了满脸,一颗心只是卜通通上下跳动,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却听见月亮洞门里传出的一声叱喝:“王爷起驾!”
马管事慌不迭地应了一声,三脚并两步地忙自赶了过去,两个女侍也跟着往里头跑,转瞬间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样,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着、颤着,来到了亭子里,坐下来。正是由于心里太激动了,她要冷静一会儿。
“冰儿好你个贱人!你干的好事”
两片牙床只是克克打颤,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里那样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无忌平安渡险唉无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着吧我这就给你报仇雪恨我”
冷风飕飕
可怜的人!灰色的天!
点着了床头粉红色的蝴蝶贝灯,冰儿缓缓转过身来向春若水注视着。
从晚饭桌上,冰儿就留了仔细,小姐她一口饭也没吃,一句话也没有说,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沉思,偶尔瞟过的目光眼神儿,竟是前所未见的冷,怪怕人的样子。冰儿顿知不妙,这当口更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贝双灯,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来了。”
两只手捧着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面前,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地,那双手竟是抖得那么厉害,青瓷盖碗颤得克克乱响,茶汁连连滴落不已。
“啊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刚要转身迈步,却被春若水出声唤住:“站住!”
“”冰儿连连点头,强自作出了一副笑脸。
“就是我不说,大概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可不像过去说话的那种口气,尤其是看向冰儿的那一种眼神,简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进入对方的心腔。
冰儿“啊”了一声,刚点了一下头,慌不迭又忙自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迈前一步,用着惯常的撒娇声音说:“您今儿个是怎么啦嘛
小姐!”
“哼!刚才你做的好事,还当我不知道?”
随着春若水冷电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儿自恃聪明的一点镇定,霎时间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说!今天下午,我出去骑马的时候,你干了些什么事?”微微顿了一下:“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双膝一阵发软“扑通”跪了下来,一时间脸色惨变,扑簌簌眼泪淌了满脸。
“说实话吧!你跟朱高煦,这是第几次了?”
“小姐您您开恩就别再多问了吧”狠狠地咬着下嘴唇,直是要咬出血来,脸色是雪样的白,她只是频频地摇着头:“我是开始就错了小姐我对不起您您就别再问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会作戏,瞒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的!”
“我错了”冰儿眼泪汪汪地说:“我的心太软只只以为早晚横竖还不是这么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爷他”
“别给我说这些!”春若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瞅着她:“别以为我
哼!这种事,我听了都恶心,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你”轻轻一叹,她瞅着冰儿无限怜惜地说:“你是自甘下贱,别说是你一个丫头了,现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贵人如今的下场可又怎么了?凭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跟我来的,爱怎么就怎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小姐我错了您还是带着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冰儿呜咽着,哭成了个泪人儿似的。
“太晚了,你还想走?”一霎间,春若水脸上罩起了大片寒雾。“还有,你犯了更大的错,你居然把君无忌住的地方告诉了朱高煦!”
冰儿登时全身一战,睁大了眼睛。
“有没有?”春若水脸上是出奇的冷。
冰儿的舌头几乎冻住了,全身更是战抖得厉害“我君先生他他怎么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张脸白中发育,青得可怕,一时顿知不妙,吓傻了。
“冰儿!”春若水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出卖了我都没什么,出卖了君先生,也就是出卖了为人的道义,你你简直连狗都不如!我绝不能饶你!”
不知什么时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经紧紧握在了她的手里,很可能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边,猝然拔在手里,真有惊心动魄之势。冰儿惊叫一声,整个身子直向后面倒了下来。
却被春若水当胸一把,抓了个结实。
“小姐小姐您饶命饶命吧”
“我”一霎间,春若水像是换了个人,晃动的刀身,迟迟不能下落,多少显示了她此一刻的犹豫不决。
冰儿颤抖着叫了一声:“小姐”蓦地向外挣脱,春若水的匕首,便在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噗哧”一声送进了冰儿的前心。
“噢”冰儿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显示着她极度的惊诧,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会向她下此杀手,真的用刀杀了她,随着她缓缓倒下的身子,两只手紧紧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涌,霎时间已染红了她的一双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春若水,佝偻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弯过来。
“小姐您杀了我杀得好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春若水一时淌下了热泪,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冰儿挣扎着,像是有极重要的话要告诉她。
“小姐有个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诉您”咳嗽着呛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说:“王爷和君先生他他们是是兄弟是亲兄弟!”
春若水点点头只是听着,忽然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冰儿冰儿”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就快说出来吧”春若水哭叫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小姐”冰儿声微力弱地说:“请告诉小小琉璃我对不起他”
“冰儿!”春若水用着可怕的声音唤着她,用力地摇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们一家还不够惨吗?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我也不知道”冰儿圆睁着两只眼,喃喃说道:“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已经已经三三个月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她就死了,却仍是睁着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张开的嘴,更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冰儿”像是梦呓中的那种呼唤,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脸上,全沾满了冰儿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儿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乐,多少任性,多少无知往事历历,一古脑儿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闺,流花河畔那么多的过去,打从七八岁黄毛丫头时候,都有冰儿的影子陪伴着,明是主婢,暗为姐妹,天真无邪,两小无猜,原是一辈子也分不开的人了,一霎间人天远离,怎不令人断肠?残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亲自下此杀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沥肝之痛。
看着她,摸着她,春若水再一次涌出了热泪,泪和血,一滴滴其实都是从她心里滴出来的,溅落在冰儿苍白的脸上,仿佛还听见她撒娇似地声声呼唤:“小姐、小姐”——那已是梦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只觉着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时分。
一径踏着明月,春若水来到了汉王朱高煦下榻的寝阁——“望日轩”
兔起鹘落,早已熟悉,有备而来,乘虚而入。套句熟词儿,那是“人不知,鬼不晓”
直到这一霎,她霍地闪身进来,才惊动了王爷跟前的贴身卫士。
“谁?”
扬声侍卫——楚一刀,五短身材,回旋腿,施得一手雪花双刀,好样儿的!声出,人起,打天井过头一个猛窜,扑过来,楚老大简直人都没有看清,双刀已泼头砍下。
春若水一个滴溜闪开来,轻叱道:“大胆!”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势,才自看清了来人,一时色变,大显慌张道:“小人卤莽,娘娘恕罪。”
弯身请安的一霎,却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剑,刺中前胸,随着她送出的长剑,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便再也爬不起来。
春若水趋前一步,拉着死人的领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里。这已是王爷下榻所在,除了这个坐更的贴身侍卫,再不见拿刀带剑的粗鲁人了。
闪进了垂有软玉流苏的阁门,事实上已踏进了要紧所在,汉王朱高煦寝息处,当在咫尺之间。
华阁内,点着浅紫琉璃的两盏六角宫灯,两名身着宫衣的女侍,各据一几正在打着盹儿。一旁长案上摆设着茶水暖壶等各样什物,以备习于晚睡或午夜梦回的王爷随时的召唤,为了服侍主子,十二个时辰,轮流着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爷不在寝宫,排场却不能没有,规矩更不能轻废,这是大内留下来的规矩。其实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达官贵人也多有如此排场。
春宵苦冷,两个女侍各自蜷着一双腿,膝上盖着片棉垫,以手支颐,便是这样苦捱着漫漫长宵。
春若水一阵风似地忽然来到,两个女侍猝有所警,乍见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却为春若水反手一掌击中了当前女侍前胸穴道,后者呻吟一声,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吓了一跳,张口结舌的当儿,已为春若水手上长剑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发突然,她简直吓傻了,怎么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贵妃娘娘,忽然间竟成了拿刀动剑的冷面煞星。
“说!”春若水声音很低地道:“王爷可住在这里?”
“在”一面说,向着凤帏双分的里阁指了一下。
“还有谁?”
“有是新新来的一位张张姑娘”
春若水点点头,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侍,却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说:“夜深了,你也该睡了!”
那女侍一时还不知怎么回事,正自点头,已为春若水骈指如飞,点中在她“气海穴”
上,便自也同前面那位一样,呻吟了一声,倒了下来。
思忖着两个女侍这一觉少说也得睡过明日晌午,朱高煦寝阁这一霎再也没有闲人干扰,正可成就大事。春若水这时候可真是胆大包天,杀机猝起,只觉着怒血翻涌,一时万难平复。
然而,她毕竟从来也不曾干过这类杀人勾当,一个冰儿已令她柔肠寸断,眼前的朱高煦,固是罪魁祸首,却与自己有着夫妻的名分,猝然下手去杀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义灭亲”可也得有一腔义气。眼前她便是凭恃着这腔正义,来向朱高煦兴师问罪的。
珠帘猝卷,春若水已闪身进入朱高煦的寝阁。
蓝缸吐焰,锦帐深垂。汉王爷在一度销魂之后,这一霎拥着张姑娘,正自好梦方酣。
寝间里只亮着一盏灯,银质的鹤嘴长灯,吐着一点色作青绿的灯焰,整个房子里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华,宛若轻纱,又似月华。
这个朱高煦倒也有些风雅气质,室内摆设固是华丽富贵,倒也不俗,一画之张,一几之设,连带着几株盆景的摆设,都恰到好处,如此雅致,如此光色,给人以迷离梦幻的感觉。
然而,春若水却没有丝毫情绪去领略欣赏。
随着她一个快速的进身势子,霍地已扑身榻前。
长剑撩处,刷然作响,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纱帐斩下了老大的一片。
帐内的朱高煦,猝然自梦中惊醒,蓦地探身坐起,一声喝叱道:“谁!”
“谁”字方出,光华电闪,一口冰森森的剑锋,已自向他当胸刺来。
朱高煦“啊”了一声,单手力按,猛力向上跃起,也亏了他这一跃,竟为他躲开了胸间要害“噗哧一”一声,中了他的左面肩窝。
这一剑春若水一鼓作气而发,力道极猛,剑锋力贯之下,竟为她刺了个透亮的窟窿。
“唉呀!”随着春若水拔出的剑势,朱高煦痛呼一声,一个骨碌,直由锦榻上直翻下来。
春若水闪前一步,龙吟声中,第二次抖出长剑,直向朱高煦咽喉部位直扎过来。
如此情况之下,朱高煦简直吓呆了。
春若水的这一剑几乎已经临向他的咽喉,眼看着热血四溅的一霎,忽然间她却中途停住。圆睁杏眼、柳眉倒竖,分明是怒发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剑结果对方性命,偏偏她竟然无能贯彻始终,第一剑不能杀了朱高煦,第二剑便是万万不能的了。
剑尖在几乎已经触及朱高煦咽喉的弹指之间,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间,她那只拿剑的手,竟是抖动得那么厉害,对于面家这个害得自己一家好惨的人,竟然会动了“不忍”的怜惜之念。
“你你”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掌中长剑,竟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时间热泪泉涌,淌了一脸都是。
“春贵妃,是你?”
朱高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双眼睛,面前这个俏滴滴的佳人,竟然会对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伤势,极其作痛,鲜血把一袭睡袍都染红了,在面对着生死攸关的一霎间,朱高煦亦不禁为之勃然变色,大大生出了畏惧。
“为什么?为什么?”显然这是他一时想不明白的。
春若水那只握剑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杀既不忍,不杀又不甘心雪亮的剑锋,只是在对方眼前打颤,眼前境况,随时都可能挺剑刺出,随时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间。
“为什么?”春若水寒着声音道:“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还要问我。我只问你,君无忌怎么了?”
朱高煦一只手捂着肩上的伤,正待说话,却听见身边嘤然一声娇啼:“女大王饶命饶命”
敢情是把那位张姑娘吓着了。这位姑娘才进府三天,也不认识春若水是什么人,见她拿刀动剑,连王爷都敢杀,自己这条命,还保得住吗?只把她当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个劲儿地开口讨起饶来。身子一缩,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连人带被子抖成一团。
春若水这才想到了旁边还有个人,一时间气儿不打一处来,足尖一挑,已把对方用以裹身的被子踢开来,现出了张姑娘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的身子。后者尖叫一声,抱头弓身,更自抖成一团。
春若水没想到会是如此一个场面,一时又羞又气,恨不能一剑结果了她,转念一想,又复作罢,随手一捞,把被子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一时间,脸色绯红,转向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朱高煦经过片刻缓和情绪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么回事,索性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样子,当下狂笑一声,冷笑道:“我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动剑杀人?放心吧,君无忌他命长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么意思?”
“他走了。”朱高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着肩上的血,哼了一声:“这事你怎么会知道?哼,这一次算他命长,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里,可就没有”
话声未歇,春若水的剑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脸上。
朱高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宝剑给搪向一边:“用不着来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还会怕这个?怕这个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说!”春若水才将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来,长剑一翻,再一次作势刺出,忽然看到对方那张略似苍白的脸,心头一震,才将举起的剑,又自缓缓垂了下来。
这张脸分明与君无忌一般无二,尤其是在眼前这个角度,灯光的映衬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见之下,几疑无忌重现,一颗心怦然跳动之下,才将兴起的杀机,便自冷了下来。
朱高煦见状,由不住呵呵笑了“把剑放下来吧,再怎么说咱们总是夫妻,你真能狠下这个心?我就是不信”
一面说,正待站起,却为春若水比出的剑势,又给逼坐下来。
“你朱高煦,”春若水眼睛里噙满了泪:“有几句话,想问问你,君无忌他是你什么人?你说!”
“哼哼,”朱高煦颇似一惊,冷笑道:“你听见什么了?谁告诉你的?”
“这些你就别管了,他难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高煦惊讶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未置可否。平常时候,他断断不能承认,这一霎,性命相关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辩白,形同默认。
春若水见状,心内雪然,再打量着对方那张脸,更不再怀疑。
“为什么,”难掩心里的激动,她向朱高煦狠狠逼视着:“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此毒手,这又为了什么?”
朱高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没有吭气儿。
春若水这一霎心绪缭乱,既然已经确定朱高煦与君无忌之间是兄弟的关系,更自对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万难再留在府里,冰儿已死,照说对这个迫害自己至惨的元凶大恶,理当一剑结果了他,为己为人,都将是无上公德,偏偏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来,情势演变,已使她无能再顾及远在凉州的家人,势将非走不可了。
往后面退了一步,春若水嗒然垂下了手里的剑,杀心既去,便又是十足的女人形样了。
“今天我饶了你,别人可不一定会饶你,如果你就此改过自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你仍然还迷恋着王爷的权势,为所欲为,甚至于对自己的亲兄弟,还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话就说到这里,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说完插剑入鞘,正要转身,朱高煦忽然唤住她道:“慢着!”春若水回身瞪眼道:“干什么?”
朱高煦看着她,颇有所憾地道:“你这就走了?上哪里去?”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海阔天空,还怕没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高煦说:“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贵妃的身分,难道我们之间就这么完了?”
春若水摇摇头,脸色苍白地道:“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什么贵妃不贵妃,我才不希罕,你难道真的以为,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贪恋荣华富贵?最起码,我就是一个例外。”
朱高煦低着头苦笑了一下,自语道:“这么说,我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费了,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春若水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朱高煦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君无忌,对他还不死心,是不是?”
春若水把脸转向一边道:“你管不着!”
“这就是了!”朱高煦冷森森地笑着:“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无忌身边已有了别的女人,就是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是谁,你这么痴心,是不是值得?无论如何,我对你总是一片真心。”
春若水摇头说:“不要再说了。”一霎间,她脸上显现着出奇的冷“朱高煦,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是过去的了,你就别再指望我还会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你仍然还可以对我在凉州的父母心存迫害,这样做,除了证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将一无所获,一切你就看着办吧!”
朱高煦不由呆了一呆,满脸愤怒,却是无话可说。忽然又问:“赵宫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儿”春若水仿佛一颗心都碎了。
“她已经死了”
“啊?”朱高煦倏地站了起来。
“是我杀了她。”春若水冷冷一笑,不觉淌下了清泪:“她的身后事,自有我来负责,你就别多管了!”说完这些话,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开长窗,越身而出,一霎间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朱高煦蓦地有所惊觉,已是阻止不及。夜风习习,自敞开着的轩窗袭进来,大幅纱幔在风势之下,浪花也似地作状飞舞,银质的鹤嘴长灯,立时为之熄灭。
向着黝黑的夜空怅惘着,朱高煦这一霎只觉着无比的空虚,以及紧紧向自己压迫过来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权势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触。
放下了按在君无忌背后的那只手,苗人俊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说:“没办法。”
二人已是一身大汗。
君无忌冷眼旁观地注视着他。对他来说,丧失高深武功的这个打击,极其严重,但却并不为此即感沮丧。
“没办法,一点法子也没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摇着头,坐下来,注视着他说:“倒不是我功力不济,实在是娘娘的手法迥异,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种微妙的闭气手法,我猜想透过这种手法,你身上至少有九处经络己被关闭,我的能力,却只能为你解开其中之半!”
君无忌说:“这样也很不容易了!”
“没有用的。”苗人俊说:“即使我能全部解开都无济于事,关键在于娘娘在你身体里,留下了她本身的至阴元气,这种劲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无忌呆了一呆,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君无忌冷冷地说道:“这种气道一直盘踞在我‘气海穴’脉之内,如此便能对我本身所欲施展的内力形成阻碍,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内功的原因了。”
“对了!”苗人俊颓丧地说道:“如此情况之下,除了娘娘自身以外,谁也无能把盘踞你身上的这股至阴内力撤除,即使功力再高,却格于功力气质的有别,也不敢贸然试探,那么一来,可就”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接下去说道:“可就有‘炸血’之危,我明白!”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里甚是钦佩,对于君无忌的触类旁通,极为惊诧。
了解至此,君无忌才真正地感觉到失望了。只是他大度宽涵,养性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击之下,也不会感到绝望,更不会现之形容,而一派慌张失措。
“那我们就不必庸人自扰,多费事了!”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正要站起,却见门帘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个布衣裙钗的人。君无忌吃了一惊,再看对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随即转看向苗人俊,看他认识也不?
来人少女,生就高挑身子,浓眉杏眼,颇有姿色,却于美秀里,别具一种英挺气质,尤其是蕴含在眼睛里的那股神儿,顾盼间辄有凌人之势,君无忌瞧在眼里,顿时知悉对方显然又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侠林人物了。
苗人俊报以微笑,正待开口为双方介绍,来人少女,已先行向着君无忌福了一福,娇声道:“小妹李翠薇,拜见君先生。”
“啊,这是”
迎着君无忌诧异的目光,苗人俊笑道:“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玉洁’姑娘,李翠薇是她本来的名字。”
君无忌这才明白,道了声:“不敢,李姑娘请坐。”对于自己赤裸的上身,一时颇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会意,随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无忌点了点头,即向当前这位姑娘看去,当时苗人俊力惩恶商郭子万,邂逅兵马指挥徐野驴,画舫酒醉,结识玉洁姑娘之一段经过,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详。并悉知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后,武功颇有根底,后来因行刺朱高煦不成,落身汉王府邸,这件事由于苗人俊已然插手,自己便没有多事,此刻看来,料必是得力于人俊的援手,已然脱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禁向她多看了两眼,越觉对方姑娘美秀英挺。明珠坠尘,最是可叹,今遇人俊,风尘共许知己,无论才貌,俱称匹配,好不为他们祝福高兴。
却见这位李姑娘挽着袖子,露出一双皓腕,落落大方地向着君无忌道:“君先生身子哪里不舒服,小妹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无忌方要开口,苗人俊已点头道:“姑娘你偏劳吧!”
二人相视一笑,李翠薇随即走向无忌背后,在他肩上盖一块纱巾,即行拿按起来。
别瞧她玉手纤纤,倒是劲道十足,一经着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着了一团炭火,透着一袭纱巾,亦感炙热难当,却于热炙如火中夹着一丝冷气,冷热相激里,乃自兴起一片麻痒感觉,通体上下,顿感无限舒畅。
君无忌一经领会,顿时测知这位李姑娘必然练有精纯的“素女”功力,这等内力较之李无心的“至阴”功虽不能等量齐观,却是性质类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无心所加诸其“气海穴”内的至阴内气劲道,却能暂收缓和之效,当有一定裨益,一时不由抬起头,向着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李翠薇一面运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面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众多贫困儿女的侠行,苗相公都告诉我了,真使我无限钦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见,真是没有想到。”
君无忌摇头笑道:“你太客气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气可嘉!”
李翠薇轻叹道:“这件事说来惭愧,我”
苗人俊说:“若不是你说起,我还忘了。”随即转向君无忌道:“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听她说起,说起来倒要感谢那位春贵妃,要不是她当日见义援手,李姑娘当日早已命丧王府”
当下随即将李翠薇当日行刺朱高煦,险丧性命,幸为春若水临场所救,以及这一次又把她由狱中救出之一段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君无忌只是静静地听着。
苗人俊说完,感叹一声道:“这位春小太岁,人在富贵,尚不忘行侠仗义,一身武功,也不曾丢下,实在难得,当日事后,我曾用言语相激,想必她曾到栖霞去看你了。”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一言不发。这是他最感痛心遗憾的一件事,情绪之错综复杂,简直不忍卒恩,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来对春若水不尽了解,此番劫后归来,才由苗人俊嘴里知道了一个大概,顿时改了初衷,对于春若水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却也了解到君无忌于春若水的无可奈何,更何况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瑶仙的介入,情势更称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插嘴的好。
经过此一番邂逅,苗人俊与李翠薇(即玉洁姑娘)的感情,无异更上层楼。感情的进展,使得她不得不进一步为着苗人俊的境况而寄以关怀,显然眼前苗人俊与君无忌面临的最大压力,俱是来自“摇光殿”那个极称神秘的人物——李无心。谈话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这位神秘人物的身上。
“你竟能两次由娘娘手里逃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牵强,轻轻叹了一声说:“她老人家必然为此引为奇耻大辱,再见面时,便是无所不用其极。”
君无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忆两次由李无心手里死中求活,确是境况奇险,必死不死,其微妙真个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来,也不能尽解,直仿佛冥冥中有着神秘的安排,然而其真实情况,认真检讨起来,却又似别有虚玄,关键在于,李无心这个被传说为早已“无心”
的人,对于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多少心生怜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极,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机。
然而,尽管如此,两次死中求活,却又绝不能排除“侥幸”的因素,李无心即使对自己心生怜惜,最后的宗旨仍将是要杀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面临着一种矛盾,这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位意图杀害自己的大敌,君无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只有遗憾而无怀恨,更说不上什么仇雠,沈瑶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关系,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种奇怪的因素存在着,便是这种“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对付任何敌人一样,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为此君无忌极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脱,他却不能安宁,又在计划向着李无心施以奇袭了。当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松开了为他拿捏的手,退后几步,含笑道:“觉着好些了没有?”
“松快多了!”一面说,君无忌向李姑娘道了谢,后者连谓不敢,向着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风,转身离开“你们谈谈吧,我出去一会儿。”随即开门步出。
君无忌一面擦着身上汗水,打量着她离开之后,转向苗人俊道:“看来这位姑娘,兰心惠质,古道热肠,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气质谈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贺!”
苗人俊取来自己衣裳,给君无忌换穿。聆听之下,微叹一声道:“这番称许,倒也中肯,我对她原来不甚了解,这几天听她谈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惨,父亲早年为朱高煦害死,母亲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后为无极派长老无极子收为门下,学成武功,为了报父仇才潜来秦淮,若不是当日春若水救她一命,当日已死于朱高煦剑下,这一次脱困出来,既不能重操贱业,又无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从。”
君无忌注视着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君无忌“哼”一声,道:“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俊兄你对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说完站起来,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视了一刻,回过身来道:“一切都看命运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东去一趟,一来探仿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长,二来暂避一时之险,然后”
所谓的“一时之险”当指摇光殿主李无心的到来。这句话不禁使得君无忌心头一惊,才自觉察到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正是李无心所欲搜查的目标,所不同的只是对方有一份师徒之谊而已。
“也许娘娘早就发现我了,只是在暗中观察着我的动静而已。”苗人俊讷讷说道:“果真这样,我这一切,无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无忌摇摇头道:“贵殿殿主并非真如所传,是个无情之人,虽然她自己取名无心,却更证明了她的有心,你这次离家远出,不告而别,必然已伤了她的心,我以为你还是回去的好。”
“只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脸上颇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许你并不全知,你应该知道,我身上还有病”
一瞬间,他脸上泛出苍白颜色,无可奈何地笑笑,接说道:“摇光殿迟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吧!”
君无忌原以为他病已痊愈,聆听之下,才知道并非如此,对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难言之隐,或许此行,苗人俊旨在求医,自己与他虽是道义之交,有些话亦不便过于直言,一切均当取决于他确保健康痊愈之后,才能论及,眼前确是言之过早了。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多说。内心却深深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将分手,尤其是自己与李无心的终将第三次见面,当是凶多吉少,祸福难卜,一瞬间,眼睛里不禁显现出依依之情。
断肠人对断肠人,除了彼此内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么话都不宜多说。
“你打算怎么着?”苗人俊注视着他,眸子里满是关怀地道:“依我之见,还是暂时避一避吧!”
“不,”君无忌冷冷一笑道:“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找上门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
苗人俊大吃一惊。
“解铃还需系铃人!”君无忌说:“我已别无选择,势将火中取栗,非去不可。”
苗人俊一惊之后,随即明白了一切,为了对方本人武功的恢复,甚至于沈瑶仙的爱情,君无忌都责无旁贷,势将火中取栗,不成功,便成仁,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他却还有不能尽知之事,君无忌之所以决定以身犯险,除了以上两项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遗失的母亲绣像。
明月窥窗,摇碎了的花影,鬼魅也似地在窗户纸上移动着,不时发出的“刷刷”声音,为此深夜带来了几许阴森。
小琉璃一个骨碌打床上坐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颀高的人影,只吓得全身打颤:
“谁?”
“噗”一蓬火光,亮自这人手上。
他总算看清楚了“先生是你?嗳呀,您老人家可回来了!”说时扑地拜倒,喜极而泣,竟自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君无忌轻轻一叹,把他由地上拉起来,指了一下椅子,小声说:“坐下来说话吧?”
一面点着了面前的一盏油灯,却把灯光拔到最小,才自熄灭了手上的火折子,坐好。
“先生,这两天您上哪去了?可把我急死了!有人说您走了,还有还有”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一时不知道先说什么才好。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了君无忌那张苍白的脸,顿时吃了一惊:“您生病了?”
君无忌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小琉璃怔了一怔,咽口吐沫道:“我在等您,前天夜里有个女人来过,说您不会回来了,叫我回去,我不相信。”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是不是一个脸上蒙着纱的女人?”
“咦,您都知道?”
“知道一点!”君无忌说:“她都跟你说些什么?不要急,慢慢地告诉我!”
小琉璃点点头,脸上似有余悸地道:“这女人真厉害,她告诉我说先生回不来了,叫我自个儿回凉州,给我银子我不要,后来我见她在先生房子里乱翻东西,就去叫她不要乱翻,谁知道她手指头一指,我就不能动了,她在您的屋子里找了半天,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没有,第二天我醒过来,她人也不见了,先生您快找找看,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吧?”
君无忌哼了一声,摇摇头说:“我都瞧过了,什么东西也没少,我这次回来是不放心你。”
“我好得很!”小琉璃挺了一下身子:“没事儿。先生,这两天您上哪儿去了?见不着您,怪急人的。”
君无忌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事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看明天你一个人,就先回凉州去吧!”
小琉璃怔了一怔,没有吭气儿。
君无忌微微一笑:“回去照顾一下咱们那个书房,那里也少不了你。”
小琉璃点了一下头,讷讷说:“先生您呢?”顿了一下他说:“您什么时候回去?”
“这就很难说了。”君无忌语重心长地道:“你知道,凉州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在那里久住,一有空我就会回去瞧瞧你们”想到那一群天真烂漫的穷苦孩子,一时由不住现出了依依之情。
“你知道吧!”君无忌缓缓说道:“当初我所以去那里,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你们这一群穷苦的孩子,现在能让你们都入了学,我的心愿算是了了一半,我原有更大的愿望,在流花河岸,举办更多的书房,要那里所有的穷苦的孩子都有衣服穿,都能像你们一样,有书念,只可惜,我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小琉璃眨了一下眼,机灵地向他注视着“为什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头上摩挲一下,这一霎心里甚是感慨,原是不打算告诉他什么的,却不由自主地又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我遇了个非常厉害的敌人。”
“啊?是谁?”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脸上蒙着纱的女人。”
“是她?”小琉璃一下子吓直了眼。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注视着他:“她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你也许不知道,我已经受了伤。”
“啊!先生您”
“这一次我能由她手里逃出来,全在天助,可是我还得回去!”忽然他神色一凝,猛地转过脸来,隔着一层窗纸,似有人影子一闪。君无忌已轻似狸猫地翻了出去,两扇纸窗随着他扑出的身势,霍然为之大敞,他身子有似大鹰飞扬,呼然作响里、已扑身窗外。
一条人影,却在他身势方落的一霎,流矢飞蝗般划空而起,一落三丈,飘身于当面坡前。
君无忌如今虽碍于功力不能尽情施展,却也余勇可贾,更不容对方宵小深夜窥窗,决计施展全力,万不容对方逃开手下。心里一急,脚下用力一点,怒鹰搏兔般直向对方身后扑了过去。这么一施展,才自觉出功力大是不济,虽是如此,却也没有让对方逃开。
前面人心慌意乱,全然无主。君无忌这么一迫,更不禁乱了方向,顾不得眼前的乱石斜坡,尤其是黑夜里认它不清,情急之下,竟自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耳听得一阵乱石声响,间杂着一声女子的惊呼,便自归于寂静。
君无忌蓦地定住了身子,只当是来自汉王府邸,意图对自己暗算行凶的一干差卫,怎么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个坤客,那声娇呼,便是说明一切。
君无忌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儿,仔细聆听一下,眼前再无异声,再看当前斜坡,坡势并非十分陡斜,若是白天,当无可虑,黑夜里情形可就不同,眼前少女不慎失足,滚落下去,或无大虑,若是为乱石撞着,情形可就大为不妙。这么一想,君无忌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随即向着坡下慢慢走去。
附近地势,他十分清楚,一面是枫树遍生的深渠大谷,一面是乱石峋嶙的斜坡,坡势不大,左不过十五六丈,即到尽头,接着一条迂回小道,即可登向邻峰,思忖着对方少女,便在眼前不远。走了十几步,停下来,黑夜里颇是难以窥清,所幸月色如霜,倒可勉强辨物,打量着一坡山石,绵羊般散置眼前,隐约中却听得有人喘息声。
君无忌向前快走几步,大声道:“是哪一个,摔着了没有?”
即听得女子嘤然作声,忽地自一方石后跃起,转身就跑,才跑了两步,却又坐倒下来,偏偏她恃强好胜,不甘示弱,爬起来又跑,终因脚下负痛,哼了一声,又自坐了下来。第三次再要爬起来的时候,君无忌却已来到了她面前。
“你你用不着管我”
挣扎着待将站起离开的当儿,却为君无忌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也就在这一霎,他忽然认出了她,心里一惊,他睁大了眼睛:“若水姑娘,是你!”
可不是春小太岁——“春贵妃”么?只是眼前这个装扮,可就与不久前的“贵妃”装饰有了根本的区别,像似又回复到了昔日流花河畔那个春小太岁的样子。
君无忌呆了一呆,由不住松开了紧紧抓住她的那只手,眼睛里的诧异,已足以向对方说明了一切。
春若水呆呆地向他注视着,一脸的不自在,千言万语,一时真不知向对方如何说起。
“我只是来瞧瞧你”轻轻叹息一声,她讷讷说:“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唉
算了,我走了。”说时她转过身子,恃强地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我已经离开了王府,不再打算回去。”
君无忌顿时一惊。
春若水缓缓回过身子,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想到吧?对我来说,真像是做了个梦,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
“你”君无忌呆了一呆:“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低下头,她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脸上却淌满了泪:“一切反正都过去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沈瑶仙呢?她可好?”
“她”君无忌摇摇头:“不知道,也许还好吧!”
“那就好。”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我原本可以杀死他的,只是只怪我心太软,一时狠不下这个心来。”
“你是说朱高煦?”
“嗯。”春若水默默点了一下头:“冰儿出卖了我,也出卖了你,我已把她把她处置了。”一时为之语塞,眼泪再次脱眶而出。
君无忌不禁又是一呆。
“她私通朱高煦,完全忘了她是谁了,我实在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止住伤心,颇似凄凉地喃喃说道:“冰儿临死以前告诉我说,你和朱高煦竟是同胞兄弟!”
君无忌惊了一惊,倒是没有想到这个秘密,竟为她所悉知,一时无言以对。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朱高煦自己也承认了,正因为这样,我才饶了他一条命。”
对于眼前这个出身皇族的嫡亲皇子,一变而为浪迹天涯的风尘侠隐,个中微妙,定当充满了不足为外人道及的离奇秘辛,君无忌守口如瓶,自然有其难以言宣的理由,春若水尽管心里充满了诧异,却也不欲追询,况乎眼前更是无限断肠时刻,默默地向他注视着,心头万绪交集,一时真不知何以出口。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彼此只是默默地注视着。
“你原来都知道了。”君无忌微微一笑:“倒省了以后我再告诉你了,你一定很奇怪,我们既是兄弟,却又彼此为敌吧?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说吧。”
春若水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一霎间脸色苍白,所有的一线希望也似乎为之幻灭。看着君无忌只是发呆。
“你的腿受伤了?”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过一会就好了。那我就走了!”倏地转过身子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在身上摸索着,拿出了一件什么东西。
“我还忘了,这东西一直忘了还给你。”一面说转过身子,腼腆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不容对方再说什么,便自匆匆地掉头去了。
君无忌想唤住她,却又制止了自己。看看手里的东西,是个小小丝囊,打开来,里面竟是个戒指“猫儿眼”宝石戒指。果然是自己的东西,一直都戴在手指上,却不知什么时候一时大意疏忽,遗失了,想不裂竟然会落在春若水的手里。难道会正巧被她所拾取?抑或是她别有用心地故意窃取?这又表示什么?
一霎间君无忌心绪紊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春若水当是在万般无奈,一筹莫展的心境之下,斩断情丝,抽身自去,当日草舍疗伤,一念之痴,偷偷“藏下了”对方的戒指,打从那个时候起,小心眼儿里,便只有君无忌而不容任何人擅自闯入了。
哪里知道,天不从人之愿,往后的发展事与愿违,备极凄凉,直到自己成了汉王高煦的新嫁娘——皇上册封的“春贵妃”即使在新婚的那个寂寞夜晚,这枚小小的“猫儿眼”宝石戒指,兀自多情不舍地悬于颈项贴肉藏着。其上的小小丝囊,便是她亲手所织,每一回当她默默向它注视、触摸时,便自洋溢起诉说不尽的暖暖情意便是那种暖暖的情意,帮助她即使在冰封的残酷冬季,也有“春阳一片”的和煦感觉。便是借助于这番憧憬,才使她支撑着不曾倒了下去。
梦境的破碎,起于一霎间的片刻之前,直到君无忌亲口证实与朱高煦的兄弟关系,便是那一霎,夺走了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此刻,君无忌在灯下再次注视着手上的这只戒指时,强烈的情愫激动,却使他竟然难以自己。
“还君明珠双泪垂”春若水的心境,他是不难想知的。大敌当前,生死未卜,原已是痛苦之极的心境,春若水的伤心一去,无异为他更加上了一层离愁别绪,一颗心越加地不得安宁。
一番调息吐纳,好不容易才将心情平静下来。总是因为盘踞在“气海穴”内的至阴气道,驱之不去,难能施展上乘心法,便只好解衣入裳,追寻梦境去吧!
这已是深夜四更时分。整个栖霞山显得一片宁静,偶尔袭来的夜风,引动得一山枫林刷刷作响,除此以外,再无异声。
君无忌在床上思索着一番遇合得失,久久不能入睡,摆在面前的几个人,沈瑶仙、春若水、苗人俊,以至于小琉璃个个都令自己为之惦念、悬心,更不要说紧迫眼前,足以致命的大敌李无心了。
栖霞山自非久居之地,一想到与李无心的再一次交手,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潜生起一种阴森森的冷颤。双方已然二度交手,虚实强弱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第三次的交手,又何能冀图奇迹的出现?
无论如何,情势的发展,已不容许他再拖延下去,他决定明天便去“翠湖一品”祸福终将面对,不容逃避。这么盘算着,心内稍见稳定。便自熄灭了床头的灯,安然入睡。
似乎那盏已经熄灭了的灯又燃着了,像是梦境,又似现实,君无忌翻了个身子,仿佛眼前光影婆娑,便是这轻微的感觉,促使他蓦地自梦中惊醒。
窗棂已明,是那种灰朦朦的鱼肚子白色,会合着床头的灯盏,摇曳出一室凄凉。
一个锦绣宫妆、面罩薄纱的贵妇人,正自直立床边,向他默默注视着,这景象颇似又持续很久很久了。
猝然的警觉,使得君无忌为之大吃一惊,霍地挺身坐起,却是慢了一步,被那贵妇一只绵绵细手,抵按当胸,力道不大,却足能使他动弹不得。
“你”君无忌的惊讶可想而知,尤其是当他一眼认出来面前的这个妇人,正是待将杀害自己的大敌李无心时,一颗心几乎都跳了出来。
却已是无能为力,那一只软绵绵的手,就按着他的胸,任何情况之下,只需内力一吐,君无忌必将命丧黄泉。
“我命休矣!”潜发自内心的一声呐喊,使得君无忌全身兴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怅惘地向对方注视着。
透过露出于纱巾外的那一双充满了睿智、冷静,更复明亮的美丽眼睛,更像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在闪烁着。
便是李无心这样聪明的女人,也有费解之处。君无忌几乎可以感觉出她那只轻轻按在胸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颤抖着。“你”君无忌再一次作势坐起,依然力不从心,在对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来。
“你要干什么?”
李无心虽然同样衣着锦绣华丽,可是眼前这一袭宫妆,甚至于头上的叠螺发式,发上的翠玉珠钗,俱都与以往数次所见有异,君无忌一经注视之下,宛若似曾相识,引起了内心极大的震惊。一霎间,他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惊慌,整个身子都为之兢兢战抖起来。
微微摇了一下头,李无心制止了他的激动,其实她本人也似乎陷于激动之中。便是那种气质,像是灵气相通,君无忌在她奇异复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渐渐趋于安静。
渐渐地,李无心松开了轻轻按在对方胸上的那一只手,却把这只手移向无忌前额发际。
“哦你这是干什么?”君无忌简直难以理解,何至于这一霎,自己竟会变得如此驯服?像是面对慈母的游子,一任她的无限爱抚
李无心更似不再凌厉,十足的女性化了。那只手轻轻滑过了他的前额,偏向右额尽头,细腻的手指,分开了他散乱的长发,终于现出了隐藏在那里的一颗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袭薄薄的面纱,君无忌亦能感觉出对方的震惊。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在一阵出奇的震惊之下,竟似不胜负荷地微微闭拢,随即又缓缓睁开。
接着,这只手细致地滑过了他的额头,转到了君无忌左面额头,以同样的动作,分开了额角散发,在浓浓的发丛底部,找着了与右额头角同样色泽大小的另外一颗黑痣。
即使像李无心这样坚强的女人,竟然也挺持不住,像是突然为闪电所触,蓦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两颗滚圆晶莹的泪珠,顺着腮角,直落下来。
“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
君无忌一下子坐了起来。
“别动。”李无心的一只纤纤细手,软绵绵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别说话,好孩子,再让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
然后,她的另一只手,也复落在了他的肩头。这双手,紧紧地在他肩上捏着、抚着,像审视着一座名贵雕塑玉器,最后落向他的双颊,一霎间,那双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松下了手,她长长地吸着气,眸子里泪光婆娑,却充满了慰藉与喜悦。
“孩子,你是不小心,丢了什么东西?”
君无忌全身一震,约摸着,也似有些感应了。
“是一幅绢绣吧?”李无心说时已自袖子里抽出了那件物什。
君无忌一把抢过来,认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母亲绣像。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你母亲的绣像吧?”
“你怎么知道?你”“我当然知道。”话声显示着慈爱和谐,较之以往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打开来看看吧!”
君无忌已经意会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渴望着予以证实了。
摊开了手里的绢绣,再熟悉也不过的母亲慈样面容,霍然陈现眼前。
这一霎,当他再一次向着绣像注视时,却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一旁的李无心,却在同时抬起了纤纤玉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纱。
“啊”君无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无心,与画像中宫妆贵妇,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发式、穿戴,简直无一不像,岂止是“像”分明就是一个人。
二十余载岁月悠悠,并不曾在这位昔日娘娘娟好面容上,增添一条皱纹、一茎白发
多么美妙的驻颜之术!更难能的是,那璀璨夺目的满头珠玉,甚至于身上的一袭绢绣,都保持着原来的色泽,不曾丝毫逊色。为了今日的母子相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母的用心良苦
一阵天旋地转,君无忌几乎由床上跌了下来。
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时间热泪滂沱而下接下来的拥抱,魂魄相蚀,直似把两者融成了一人
一阵冷漠,一阵激动,一阵热情,一阵伤心。看他母子相偎相依,虽有千言万语,一时也难以说清
天色早已大明,旭日如血,渲染着各处,一片殷红。
母亲的眼睛,自始就没有离开儿子的全身上下,对她来说,他的全身上下,无一不美,无一不好,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是顶好听的。
“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却早被赐死你和老福庆的下落更是不明!”
李无心喃喃地诉说着,眼神里既是伤感,又是喜悦,一直都是被这样的情绪所充斥着。
“一年以后,我费尽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还的一个老苍头姜铜,那时他耳目已失聪明,改回了原来的姓氏,姓宫!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谎骗我呢,还是连他自己也被骗了?现在我也不明白!”
君无忌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现在他整个心境还有如腾云驾雾地飘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母亲,一旦寻着了,竟然会是自己一直视为大敌的李无心,简直奇妙到不可思议而眼前这一霎,面承慈颜,聆听着她的低诉,只觉得无比温馨,如饮芳醇,如在梦中。
李无心深情款款的眼睛,无限关爱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壮大魁梧的儿子。
“都是那个姓宫的老苍头骗了我,他说你在七岁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庆也为你舅舅赐死”
李无心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就是他这句话,把我害苦了。为了证实他说的是否真实,我曾到姜家墓园,找到了那个管坟的,他告诉我那一年姜家真地死了个孩子,还带我去看了坟,没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坟天哪,我那时整个心都碎了”
君无忌的眼睛也红了“这是舅舅故布的疑阵,用以掩护我的离开!”君无忌说:“舅舅胆子小,生怕朝廷的锦衣卫追查,所以用别人的死孩子冒充是我。”
“儿子,你这么一说,我当然明白了,可是当时谁能领会?”李无心轻轻叹了一声:
“那一夜我再入墓园,偷偷掘开了那座小坟,发现里面果然有一具孩子的骨骸当时我人都傻了,便以为你真地死了当时我收集了那孩子的骨头,后来改葬在摇光殿的梅园
从此,我对你的生还便不再痴心妄想了。哪里会想到还有今天?天哪我别再在做梦吧”
一串串眼泪,直由她眼睛里迸落而下,只是那张脸却洋溢着无限喜悦。
过去的一番经历,无疑血泪混淆,悲惨不忍卒听,然而有了眼前的重逢,便一切也都值得了。
那一年,永乐二十一年,时令仲秋,皇帝御驾亲征,第六次对鞑靼用兵,说是胜利了,其实得不偿失,国家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对北敌仍然没有构成致命打击。
次年七月,成祖于班师回京途中,竟然客死于开平西北的榆木川。太子高炽即位,年号“洪熙”
这个朱高炽却是个短命皇帝,即位第二年便死了,太子朱瞻基继位。汉王朱高煦早已不耐,趁此时机便在乐安反了。宣宗(朱瞻基)亲征,高煦不敌降服,被囚于逍遥城。
一日皇帝心血来潮,前往探视,高煦竟然出言戏侮,宣宗大怒,用一个极大的铜鼎,把他覆扣在内,外面燃烧火炭,便这样活活把他烤烧死了——“尸三尺,尽为墨炭”一代枭雄,便自这样收场,尸发当地,葬于“九里沟”
算算时间,那一年岁欠“丙午”正当“蛇后羊前”无端端应了当年海道人的诗讖。
(事详前文。诗:“煮豆燃其祸自取,逍遥城中不逍遥,玉蟒无声今归去,三羊有旧却来迟,可怜英雄偏自弃,熟料今朝鼎中亡。”)
算算日子,这天应是朱高煦去世忌辰,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春天早上。君无忌、沈瑶仙夫妇带着儿子小强,结伴而至,找到了朱高煦的坟头,烧香礼拜的当儿,才自觉出墓地整理得很洁净,非仅此也,坟头上居然已有人上了香烛,弃了满地纸灰。
杜鹃花在霪霪细雨里,渲染着一山的红,像是沙场壮士淌流的鲜血
一个披蓑戴笠的童子,远远向这边张望着。附近山坡上,有人在放风筝。
君无忌礼拜之后,颇生感慨,望着坟头,久久无语,小强却嚷着要放风筝,瑶仙拗他不过,只好同着他绕道山坡。
披蓑童子直着眼兀自向这边瞅着,刚要走开,却为君无忌唤来眼前。
“先生要买纸烧么?我这里还有。”一面说,这童子摊开了油纸覆盖的竹篮,里面香烛纸钱都有。
君无忌摇摇头微笑道:“用不着!”随手把一块碎银子丢在了他的篮里。
那孩子嘻着大嘴,连口地道着谢,却把一双眼睛奇怪地向高煦坟上注视着“今天来上坟的人真不少,这已是第三起儿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拢,还说:“每人都赏了我一块银子,难怪一大早喜鹊老冲着我叫,今天我可真发财了。”
“你是说这一座坟?”
“怎么不是?”那孩子说:“第一个来的是个道人,留着长胡子,也不烧香,也不烧纸,自己动手把坟上的乱草杂花给拔除干净,拿着他的大酒葫芦,大口喝酒,最后把剩下的半葫芦酒,都浇到坟上,我问他要烧纸不要?他什么也不说,给了我一块银子,疯疯癫癫地就自个儿走了!”
“第二个是个女的,”童子说道:“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黑,马鞍子上还拴着宝剑。”
君无忌微微一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披蓑童子说:“看样子像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却穿着一身孝!”
“她说些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披蓑小孩摇摇头:“先是烧纸、烧香,又哭又笑的可奇怪啦!”
“怎么回事?”
“大概是嫌我碍眼,扔给我一块银子,把我支开一边,一个人只是看着坟头发呆,后来像是又哭了,还用手里的马鞭子,直往坟头上抽,您瞧瞧”一面说,他指着眼前的坟上,果然横七竖八布满了鞭痕。
“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发疯了。一个人闹了好一会儿,才骑着马走了!”
君无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不胜感慨地低低唤着:“若水,若水是我辜负了你
却又何苦?”一时忍不住,淌下了眼泪。
披蓑童子正自发愣,那一旁,小强却舞着手里的风筝老远跑过来了,一面跑,一面嚷:
“爸爸,爸爸,看我的风筝!”
年轻的母亲,微微含笑地在后面跟着。美目含春,秀发微扬,较婚前稍稍丰腴了一点,依然艳光夺人,还是那么漂亮。
天色仍然那么阴沉,一任杜鹃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