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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三十七章 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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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行风在榻上缓慢得撑起身,我便拿了张凭几和又抱了个软枕让他倚着,再斟杯热茶给他。

    “饿了吗?你睡三天了,没喝半滴水没吃半粒米的,要不要我去弄点吃的来?”

    行风不担心自个儿,反倒担忧问道:“我睡一会儿即可,不碍事。你呢?我睡着时你可无碍?”浅抿了几口茶,迟疑一下,又问:“可有……饿着?”

    “我没事。”虽然他睡着时我寝食难安,但未免让他操心,我摇摇头。

    他将茶杯搁在榻旁长几上,便拉起了我的右手瞧了瞧。我瞥见,适才被吴鑫扯住的手腕上以及臂上的瘀青似乎比数日前更深了,手背上也有青痕浮现。

    可恶,这厮泼皮无赖拉扯我时,下的手劲怎如此重。

    行风端详过我手心的佛印后,似是稍稍放宽了心,但目光触及我臂上的瘀斑后,又沉了下来。我不愿他多想,便拢了衣袖,当作没这回事。

    行风坐于榻上,屈着身,手撑着床板推了推,像是想往床榻的内侧挪去,但他才大伤初愈,动作显得迟缓无力,上身才动了一下,便又紧抚着胸。

    我瞧他五官绷紧,似是泛疼了,便连忙撑着他的胳膊。

    “你仍未大好,老实得坐着别动吧。”

    明明是只呼风唤雨的大白虎,但此刻他病弱的模样竟堪比个瓷娃娃,恍若伸手一拧,便碎了,见他这模样我心里挺难受的。

    他牵出一丝苦笑:“我想你陪我说说话。”

    “好、好,我不就在这嘛。”瞧他双目眯了眯,似是仍倦着,我遂劝道:“你还是再躺会儿吧。”帮他调了调软枕的位置,便想撤开凭几。

    “不好、不好。”几分孩子气的倔强,行风止住我的动作,又掀开绣被并轻拍外侧的床褥,道:“我就想你坐这儿陪我。但我此时浑身病气,你可是嫌弃与我同坐一榻,同盖一被?”见我愣着,他抬眼怯怯望来,又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可好,嗯?”

    他拧着眉,微噘着嘴,竟似个讨糖吃的孩童。

    我瞧着,不禁心头又酸又软,并轻叹。

    撕开了白莲皮,见到了瑕瑜互见的真性情,而这几日,削去了剽悍的白虎骨,才真正见到了他藏在深层,如同寻常人一般,会恐惧、会懊悔、且稚弱的本心。

    我脱了鞋,爬上榻坐于一侧。

    行风将软枕和凭几朝榻内推,便整个人疲软得倾了上去。

    我不与只病厌厌的大猫抢凭几和软枕,遂让他一人霸占,只拉了绣被盖在自个儿腿上,并倾过身也顺了顺他腿上的另一半绣被。

    怎知,他得了糖吃竟还使乖,伸臂向我一揽,我跌向他胸口。

    怎么此时病猫忽然精神多了,竟有力道与我拉扯!

    “讨糖还使诈!”我嘀咕。

    他挑眉,“你方才与吴鑫聊着便对他拉拉扯扯,此时我讨点糖却招人厌了?”

    “我……何乐不为,欢迎、我诚惶诚恐得欢迎,你别多心啊。”一嗅到酸味,我赶紧撒点糖去去酸,横过爪子往他腰间揽。

    他轻巧笑言:“并非多心,只是靠着我,总比靠着木头凭几好多了不是吗?”

    这肉垫是不错,但见行风在软枕上动了动,似想挪个位置让我躺得较舒适些,我遂叨念他:“老古董,不管如何你还伤着,不宜动!你下我上,还是我动吧,但……我在榻上这般压着你,若我太使劲,你是会疼的吧。你不怕疼,我还怕压碎你这身老骨头呢,若是我真弄疼你了,你叫出声吧,我不接着动便是了。”

    我小心翼翼得撑起身往一则挪去,小心翼翼得别压到他仍泛疼的胸口。

    但似是我说了什么富有弦外之音的话语,他居然故作歉然状,道:“唉,有幸承蒙姑娘垂青,上了榻,许了鄂君被,我却还伤着,这是鄙人失礼了。”

    这!怎么被他一说,似是真挺暧昧不明、引人乱想的。

    被揽回怀中后,我又听行风接着道:“姑娘在上,虽多有怜惜鄙人病躯之意,但舍命相陪之约也只能留待下回了。鄙人在下,蒙羞被好,不訾诟耻,遂拥被而歌,以一曲献佳人,聊表歉意。”

    这在上在下的……怎么说得更暧昧不明了。

    接着,他便浅浅吟唱:“今…夕……何夕……”

    这词是传唱千里的《越人歌》!

    随着温雅嗓音刻意压了低,带着轻沙,和缓宛延得流溢,我似见夜舟中流,越人那双带粗茧的手拥着楫,对尊贵的楚国王子鄂君低了头,却低不下他不畏世俗、无分种族、跨越身份贵贱的灼热目光。其情真切,勇气可佳,并以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博得王子青睐,王子遂将绣被覆于越人身上,许以交欢尽意,但……

    没勇气的我脸一热,捂了行风的嘴。

    “行了、行了,我知、我知,满山树枝呢!”以歌传情,我面前这位王子不害臊我还害臊呢!

    况且,不过是盖着同件绣被罢了,谁许了交欢被呀!

    我有吗?我有吗?我有吗?

    被我败了歌兴,行风仍笑得欢,清朗笑声在我手心颤,颤得手心发热发痒。

    然而,如此轻易揭过,便不是白行风了,我细瞧,果然见到他眸子中狡光闪烁,随即他攥了我的手,放入口中咬了咬。

    指尖微疼的湿热感软软麻麻,令我想抽回手,他却不放,又听他不以为然得哼道:“你知什么呢?我唱的这支诗歌,可不是你想的那一支!”

    “不然?”我疑惑。

    还有其他表白的情歌吗?那唱几句来听听吧!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本神君何?”行风垂眸,且清唱且轻挲着我腕上的红线,长睫一扬,望来,倾刻即是桃浓李艳粲然眉眼间,仿佛触之可捻,灼灼指尖。

    他柔声笑道:“不是自白,是在问你呢!都同榻同衾了,你想如何?”

    我!

    我还能拿他如何?他身子虽仍伤着但脑子可没伤,在病榻上也要临时换首诗歌,来揶揄我个表错情又会错意。

    于是乎,我从行风掌中抽开手,戳了戳了他胸口坛中穴。

    他能忍着不喊痛,眉梢却不禁抽了抽。

    我冷哼,“是啊!促狭鬼,同在病榻上呢!尚未痊愈即逞口舌之快,我想如何?我想你省点力、省点话,安静歇着好自将息啊!”我顺手拉高被子,将他胸口几处大穴覆盖妥贴。

    行风从被中伸出手,不知是否是刻意得,一挥便掀了我才拉高的被角,又拧了一把我的腮帮子,嗔道:“傻牛啊傻牛,你可知道这首诗歌作何用途?在何时唱的?”

    “不曾听过。”

    我横过手臂,重新掖了掖他的被角,于是乎……我手腕便自投罗网得落回他的掌心。

    “啊!”行风歪头,似恍然大悟,“也是,是我病糊涂了,你一黄花闺女理所当然尚未听过。好吧不急,先谈其他事。”便转而关切问:“你当时独自一人在石窟中可害怕?”

    我点头,那石窟又黑又有大蜘蛛怎能不怕。

    “那又为何要去?只因吴鑫说了几句你便随他去大漠,你啊,怎么老是三言两语便被拐带走了,可否别再听信他人之言跑了,嗯?”

    我低着头,觉得有点委屈:“那你也别再拿命去换东西了,好吗?你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得看你去送死。”

    他的下颚靠着我的头顶微微的动了动,似是承诺,但指尖却仍不断摩挲着我腕上的红线。

    是有多喜爱这缚魂丝啊!

    竟对这死人戴的玩意儿无法释手,比对那只赧玉簪还上心。

    我心里幽幽地泛酸,抿了抿唇,想忍住但终是无法。

    “我在石窟的梦境中见到你和那位故人了。”

    行风胸口猛地一震,让我的心尖也揪了一下。

    “是吗?见到什么了?”

    他淡淡得问,我却感到他的掌心收紧,勒得我手腕有点疼。

    “你和她坐在一条大江边谈话,唯有如此了。”我忽略其余不愿回想的画面,但不知何来的勇气,我追问了下去:“她是个怎样的人?”

    静了良久,行风才回应,“她与你同名,也叫孟欣。”

    我愕然抬头,“你……莫不是将我当成她了吧?”

    一个代替品?

    “……起初是。但,你和她相似之处太少,她体弱多病,半生坎坷,然而我从未见她流泪,连死去时也未有一滴泪。依我对她的了解,她律己严谨,饮食有节,不嗜甜,性子文静,不喜闹腾,她与你的相似之处约莫唯有那份对人不设防,近乎傻子的天真,以及对绿衣衫的偏好。”一顿,行风总结:“她骨秀清妍,而你,一个字……”

    我?一个字?

    我扬首望他,心提到嗓眼。

    他垂首望来,瞳心忽而闪了轻快的华光。

    “俗。”

    俗! ! !

    听来,她清,我俗,她大家闺秀,我市井孤女。

    我撇下嘴,胸中的酸味一呛让我掀了被,在榻上坐起身。

    “别着恼啊!”行风抚了抚我的脸颊,一笑,又文诌诌得念道:“草蔓于野,顺势郁生,靡而不折,摧之愈韧,凡俗却非可鄙。俗,甚好,如今吾心之所向,无非一俗情俗愿耳。”

    天地为炉,凡夫俗子锅中熬,士农工商不都需如此安居乐业,并顺势而为的嘛,如野草的我又有何奇特之处。这叫我心里有点什么、什么的不快,像有鱼鲠刺着,但……

    罢了,还有精神接二连三得打趣我,这也意味着他的伤势恢复得挺好。

    我扯了扯嘴角,回他一皮笑肉不笑。

    而行风像突然忆起了什么,笑靥骤暗,低声喃喃:“但,那时我连自己都不了解……我可曾真得了解过她吗?”

    “你希望我忘了她吗?交由你来决定吧。”似是见我又怨又妒,行风向我摊掌,掌中一块约莫半颗栗子大小,并带着蓝光的冰晶。

    我接过端详。

    这是在莲花田畔时,行风拿给芙渠花精的东西!

    行风肃了神色,凝重说道:“若是你希望我吞了忘川冰晶,我便忘了她,只记得西湖畔的你。若是不愿我吞,我们则一同面对接下来的路。这条路或许很长很艰辛,如若行至末路你决定分离,我们便俩俩相忘,但若你心中仍是有我,那么即使路的尽头是刀山火海我也与你同行。”

    我想了想,扬手,冰晶在榻下碎裂。

    我垂眸低声道:“我想得没你多、没你深远,也没肚量作他人的顶替,更没勇气上刀山下火海,这么做别无他意,只因为我认为,你的回忆是否完整该是由你自个儿作主,如此一来你才是自由且完整的……”

    若是风,就该自由得吹。

    但我话仍未说完,素袖一横,行风便将我揽回怀中。

    而后,行风不言不语了好一会儿,我想抬头瞧他,他却不让,揽着我的后头勺,将吻硬压在我头顶心。

    我动弹不得,良久,才听见他的话音从头顶传来,低沉略带沙哑:“我们大江南北得奔波许久了,你是否厌倦了?”

    察觉到他本是绷紧的吐纳渐渐松缓,我遂宽了心,答:“我一切尚好,你呢?”

    行风松开我,慵懒得顺了顺如墨缎般的长发,齐齐拢于一侧后,便交睫闭目,并放软了身反过来偎在我的肩头。

    “你倦了?”我问这只瞧来意兴阑珊的大猫。

    大猫自顾自得在我肩窝上蹭了蹭,调了个舒适位置,又嗅了嗅,似是满足得哼了哼,才道:“嗯,是有点。况且我琢磨着,此番魔族进入大漠没讨到便宜,反倒折损了不少人马,短时间内不会再轻举妄动。我们不妨先回关内寻个僻静处落脚,再从长计议。”

    我十分同意,莫要再寻东西了,这一路上行风接连受伤,此次又伤得这么重,合当静下来好好将养将养一阵子了。

    至于魔族……

    人生在世总逃不了一死,若能好好珍惜眼前所拥有的,过一天即是多一天,毕竟老天对我不薄,在我失去所有亲友和被我视为家的养济院后,我不是独自飘澪,至少还有只大猫对我上心。

    提到家……

    “行风,你能否与我说说关于你的事,你在天上的家、你的家人……什么都好……还有那只大白虎,我也想了解你的身世。”

    “你被我拐带走了如此久,总算知道要问了,可真让人省心啊。”挟着调侃之意的困倦嗓音从我肩头传来。

    我……

    行风眼皮未掀,但似是不必用眼瞧,即能洞悉我所有细微心绪,他开口便道:“别又皱眉。你想了解我,何乐不为,欢迎、我诚惶诚恐得欢迎。”

    竟又学我说话了!

    “我是由太初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块混元石所生。”略微收紧了环在我腰上的手臂,行风又徐缓道:

    “天界有老仙家又戏称那石头为太极石,因那石头沾上了一滴神血后,便一分为二,且半黑半白,肖似太极图,而后黑的那半孕育了我,白的那半则是我的孪生妹妹,即是你先前听过的白临云。我自初生即得化形为白虎,而临云则是只没有虎纹的母雪虎,她脾气坏虽坏但是个好心肠的丫头,我想若是她见到你,也一定会喜欢你。我和她自小被天后收为义子义女扶养,同时还有个情同手足,一块长大的朋友,他是天庭储君,是东明宫的太子殿下……”

    说着,声音越发细微,他竟笑着睡着了。看着他酣睡,我想他的那些回忆应是十分美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