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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方桌上只有一盘烤羊腿,一盘酱牛肉,几道时蔬,两壶清酒。
“你这可不厚道啊,送去自省楼的菜式倒是很丰盛,怎么就拿这点东西糊弄我?”虽然外人面前一口一个杜教习叫得庄重,可在他心里杜甫还是那个醉倒在桌肚底下的疯汉,一起瞎胡闹的好朋友。
杜甫眯了一小口酒,神情沉醉:“别不知足,这几味小菜可是我亲手整治的。尤其这烤羊腿,烤得那叫一个外焦里嫩,这一层香料也是我独门秘制,绝无分号。”
“这么大一根羊腿,你连个银质刀具也买不起,难道要我拿起来啃吗?”
杜甫拍上自己的佩剑,搁了一小块羊肉往嘴里一丢:“喏,就这么吃咯。”
余浪觉得有趣,也拿出磨石刀搁了一块肉送进嘴里,确实是别有风味,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两人东拉西扯地闲扯了一阵,都暂时搁置下了烦心事,一杯接一杯,夸下许多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海口。
“杜子美你的理想是什么?中状元,做高官?还是干翻陈院长自己当洗月书院的院长。”
“洗月书院?我志不在此,挂上这十大云游教习的名,也不过为了多捞些银子。我的理想是建上华屋万顷,让天下的读书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好好读书。每多攒下一两银子,我就离这个理想更近了一步,这让我感到心安、踏实。”
余浪问道:“那普通老百姓怎么办?”
杜甫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的第二个愿望便是让所有人都能读上书。”
余浪笑了:“你的这两个愿望太大了,太难了,哪怕你说要当皇帝,也没这么难。”
杜甫半真半假地劝下了余浪,摇摇头:“不能说这些,妄议圣上可是大罪。”
说话间竟下起了雨,杜甫的破房子屋顶只铺了一层枯草,没多一会儿,便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了。
杜甫这间屋子不在扬州城中,而是在郊外,弄了几根木头草草搭就,还美其名曰草堂。不过杜甫平时也不住这儿,住在平安里余浪的宅子里,花的银子也来自余浪,蹭吃蹭住蹭奥巴巴一条龙。
“要不挪挪地儿?”杜甫问道。
“不用不用,雨里喝酒才痛快。”
“说得好!”
杜甫来了兴致,用随身佩剑在地上一通狂捅乱挖,新翻开的土壤之下,竟藏着十几坛酒。
余浪哈哈大笑:“这些酒比你这茅屋贵吧?”
余浪心中暗想:几十年后我绝不会让你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写得那样潦倒,在那乱世之中护你周全。杜甫年岁比余浪长,修为也比余浪高,但不知为何,偶尔流露出疲态的杜甫总让人有一种保护欲。
杜甫喝得有些醉,拍了拍余浪的肩说道:“其实啊,理想归理想,我杜子美也不是天生圣人,若是有机会能中个进士,入朝为官,一展胸中抱负,那也是乐意的。”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余浪喃喃说道。
“妙句,妙句!这两句诗真是写进我心坎里去了,越是回味,越觉得亲切。”杜甫皱眉,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余浪想起这是杜甫本人的诗,不过是十年后的诗,慌忙圆场道:“这两句诗是你有一回喝醉了自己念出来的,不是我的诗,我写不出这么正经八百的东西。”
杜甫这才一脸释然:“幸好有你给记下了,等将来我把这首诗补完全了,一定修书一封,第一个给你看!”
“好,干!不,等等,寄信?你的意思是你要暂时离开洗月书院,继续当你的云游教习去了?”余浪手里的酒碗僵住。
杜甫摇了摇头:“这云游教习的职司我也不打算再挂了,我要去长安了。洗月书院对你来说也只是人生之一停,终有一日我们会在长安重逢的。”
余浪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心中想道:杜甫在余朝然刚离世——我最低落的时候出现,引我进了洗月书院,帮我度过了许多难关,如今好不容易情况好转了,我刚打通了丹田,竟然就要迎来分别。
离开了你这偷梗怪我的日子该多寂寞啊,余浪有些感伤,加上酒劲上扬,竟红了眼眶。
“你这小子,性格怎么跟我一样,多大点事就放不下?我杜子美,不是你的大救星,只是你一个很普通的朋友,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投契的朋友。”
“说起来,我在扬州的这段时光也很开心啊,有你这小朋友插科打诨,闲来无事还能去画舫上听仙儿唱两只小曲儿,闲聊聊天。”
提到仙儿,余浪心中有些疑惑:“你怎么不帮仙儿姐姐赎个身,我那三千两银子还不够?”
杜甫神色坦然:“鱼跃大海,鸟飞青天。仙儿在画舫上过惯了富贵日子,她自己攒下的钱也足够她年老色衰后安度晚年了,何必跟我去过苦日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这一生注定是劳碌命,我却希望她能过得安乐一些。”
“也许她更喜欢随你过清贫日子呢?”
杜甫一笑:“她现在还年轻,或许确实有这样的冲动,终有一日会后悔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不是那种能耐穷的人。与其将来把这份感情在柴米油盐粗茶淡饭里耗尽了,倒不如把最美好的回忆封存,彼此相忘于江湖。”
“说得好,为相忘于江湖,干一个!”
一连喝空了四个酒坛,杜甫的舌头越来越大,甚至开始往外冒浑话。
余浪见时机差不多了,忽然发问:“你这次突然要走,是不是与我盗用洗髓池有关?”
“嗯。”杜甫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酒后吐真言,此话果然不虚。
“洗髓池的事情可大可小,不至于要逼得你离开洗月书院,是不是有人逼你问我镇地石的事情?”余浪想了一会儿,继续问道。
杜甫傻笑了三声:“你这小子,想把我灌醉套我话……一下子能猜到这里,确实也是聪明。这也是我能放心离开的一个重要原因,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被人一碰就倒的小余浪了,只要我帮你挺过这一关,今后的事情想必你一人也能够应对了……”
“你要怎么帮我遮掩?那块镇地石可是地元级别的宝物,只有上三境的修行者才可能打得碎。”
杜甫摇了摇头:“你看我这副窝囊相不像上三境是吧?我正是上三境第一境悟玄境的修为,不用那么吃惊,我可能是史上最废柴的悟玄境了,悟了一半,怕了,自斩道根,终生不得寸进。”
“怕?”
“悟玄境破境时需要直面你最不愿面对的回忆——也有人说称其破心魔,我不敢,怂了,不悟了行不行。”
“二十九岁的悟玄,杜子美!你要是正经修行,才是洗月书院最可怕的妖孽吧。”
杜甫脑袋越来越昏沉:“别的你不用操心,陈院长问到你,你就说是我护短心切,帮你打开了镇地石,送你进去洗经伐髓去了。不管他信不信,我杜子美要走,他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呃,不再追问的。”
“你就不好奇到底是谁帮了我,或许我是个堕入魔道的恶人呢,帮助我的也许是个魔头呢?”
“你不用告诉我,这点信任没有当什么朋友。”说完最后一句,杜甫再度瘫倒在桌肚里不省人事了。
余浪给杜甫披上蓑衣,背着他一步一步往扬州城里走去。
泼天大雨似是还要无休无止得落下去,余浪仰头望了望天空层层叠叠的乌云,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
能交下这样的朋友,此一生也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