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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她的手指缓缓摩挲过小册上的楷书小字,这是《莺莺传》里崔莺莺写给张生的,传信的红娘看不懂彩笺上的诗词,她却是一目了然——今夜西厢墙外,杏花树影下,我就那里等待着,你是否会来呢?
才子佳人,一见钟情,诗词册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她正恍惚出神,忽听见爹爹沙哑的声音传来,“小原,来收拾桌子了!”
“来了来了!”她慌忙将小册子塞进了柜子缝里,尘世的喧嚣又重新灌入耳中——这是平康坊的一条小巷,亦是杂役小贩的聚居之地,与达官贵人所居的安邑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杂乱拥挤、鸡犬相逐,却又热闹非凡,沿路两侧都是各式各样的杂货摊,卖梳子、卖油馃子、卖冰糖葫芦的……在正午的阳光下,食物香气与男人皮肤上的汗味相杂,充斥在这一块贫民区的每一处地方。
“来咯——汤饼十五文一碗!胡饼二十文一个!酱汤不要钱,随便盛!”爹爹大声吆喝着,一边熟练地擀面下锅,再用竹篱一捞,倒在已经下好料的碗里,一气呵成。
爹爹的身上,已经丝毫看不出昔日文人的斯文影子——屡屡落第,终于放下了求取功名的壮志雄心,接过了爷爷递来的擀面杖,老老实实地做起了世代相传的营生。
娘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剩下她能帮衬着爹爹,在他忙碌的时候端面给客人,然后在客人吃完面后收拾桌椅,将桌上的铜钱塞进围裙里。
此时正是中午,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她的爹爹不会做生意,每碗面都盛得满满当当,吸引来了不少衣衫褴褛的劳工,有时候桌上的位置满了,他们就蹲在地上端着吃,这条巷子本来就窄,这么一挤更是过路都不能了。
“都让开,都让开啊!”
两名骑马的卫兵高声道,毫不客气地驱赶着堵在道路中间的百姓,正在收拾碗筷的她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这两名骄纵的卫兵之后,是一辆朱红油壁马车,帘幕低垂,不知道马车里坐着的人是男是女。
“怎么抄近路抄到这里来了,他娘娘的!”一个护着面汤仓促起身的男人骂了一句,“是故意显摆来着么!”
“这么大的阵仗,小心哪天给摔下来了!”一个矮小的男子仗着躲在人群后,跳起来高喊了一句,她看着滑稽,但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就感觉身后一阵异样,有谁趁机抓了一把她的屁股
自她慢慢长大,容貌越来越干净清秀,这种事情便时有发生,她迅速地转过身,抓住了那一只油腻腻的咸猪手:“臭流氓!”
被抓住的男人脸不红心不跳:“你污蔑谁啊?!”
“我污蔑你?”她抬起了他的手,用力朝众人晃了晃,“我在衣服上抹了灶灰,你看看你的手脏不脏!”
那个人没料到她会有这招,慌然往自己的手指望去,只见五个手指头皆是黑漆漆的,如同在灶台里扒过一般。众人顿时哄笑了起来,他顿时涨红了脸,起身就想走,却被她一把摁回了位置上:“钱还没付呢!一碗面,一碟凉菜,一共三十文钱!”
他只得老老实实地掏出了三枚大钱,起身做贼也似地溜了,她心满意足地将钱放进了围裙口袋里,一抬头,触不及防地与一双明亮的眼睛对上了——马车上的人不知何时掀开了帘子,正定定地望着他。
青年卷起帘子的手指洁白而修长,与薄绸纹银的纱帘几乎融为一色,不知是否是因中午的阳光落进他眼里的原因,她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
她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自幼干的便是抛头露面的活计,不若那些大家闺秀的女儿,时时以团扇遮住面容。但在这仓促之间,她竟下意识地举起叠得高高的汤碗遮住了脸——这一举动似乎又逗笑了他,青年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马车虽然行得慢,但路过面摊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又重新放下了帘子,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去,她的心跳咚咚,就如同幻觉一般。
这一天转瞬过了黄昏,路上行人渐少,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再后来,随着越来越深沉的夜色,炊烟也消散无踪了,四周越发安静,爹爹点起了两盏红灯笼,挂在了门口。
哒哒的马蹄声就是那个时候响起的,有锦衣华服的少年郎骑马而来,月光清澈如水银,照亮了白马如雪皎洁的毛发,而昏昏沉沉的红灯笼的光,未能照亮逆月光而来的身影。
来人在面摊前翻身下马,声色清朗:“来一碗汤面,一笼小笼包。”
她的心突地一跳——是他。
白日的光芒太刺眼,此刻她方才看清了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星子,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奕奕神采,令她不敢直视。
“好勒~”爹爹应了一声,提起了酱料壶,却发现早已空了,“客官请稍等,我去拿点酱油来。”在掀帘进屋前,爹爹又吩咐道,“小原,给客人上一笼小笼包!”
她没柰何,只得硬着头皮去端了一笼,却不敢送到他的面前,隔着一张桌子,遥遥往他面前一推,转身就走——脚步明明已经迈出去了,却是走脱不得,锦衣公子的手越过了桌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握得紧紧的,如镣铐般无法挣脱。
她不是没被吃过豆腐,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敏感,如被烫到般吓得跳了起来,伸手捂住嘴巴,强行压抑下自己的惊叫:“你松开!”
他定定地望着她,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丝毫未变:“敢问小姐贵姓芳名?”
她又气又羞,只想挥拳打他:“你问这个干吗?女孩子的名字,岂是可以随便告诉陌生人的?”
他忽然笑了,一点笑意在月光下漾开,潋滟如水光:“我知道女孩子的名字不可以随便告诉别人,但要提亲的话,必然是要知道的。”
这是传奇话本里才存在的场景,仅仅是一面之缘,便怦然心动,请媒说亲……可她并非什么绝色佳人,只是个卖面的平民姑娘,正仓促惊惶间,爹爹的脚步声救命般地响了起来,她用力一挣,
他果然顺势放了手,她微怒地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要告诉你!”
他没有说话,眼中依旧是一汪笑意,仿佛多看一眼,便会醉溺其中。
有父亲在场,他规规矩矩地吃完了一碗面,临走上马前,却又叫了她一声:“喂,小姑娘!”
她没好气地抬起了头:“又怎么啦?”
“我姓叶。”他微笑着凝望着她,语气认真,“名如旭,叶如旭。”
她咬住了唇角,别扭地别开了视线,只当没听到,耳朵却忍不住抓捕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的马蹄声哒哒地远去了,消失在了远处的街巷里……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怅惘,不知道自己的脸颊已经红若朝霞。
一转身,爹爹正坐在凉椅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一副心知肚明的神色,她顿时羞恼地一跺脚:“爹爹!”
此后每隔几天,他都会光临这个小小的面摊,不坐轿子,不带侍从,只是在快收摊的深夜,悠悠骑着马来,点上一碗面,却不曾吃几口。
每次在父亲不在的时候,他都会故意问她的名字,而她都是微微瞪他一眼,咬着唇不愿意回答。
时间转瞬便到了深冬,巷子里的住户虽多,但大多都不是本地人,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都打包好行李回乡过年去了,面摊的生意因此差了许多,冷清了两个月后,她替爹爹一算账,果然,又要付不起明年的房租了。
她郁闷地咬着笔头,爹爹虽然做得一手好面,可惜没什么做生意的头脑,十五文的面光是成本就要十三文,若买面的是个颤巍巍的可怜人,爹爹更是会把面添到二十文钱的量——如此一来,收入更是微薄了。
眼见着缴租的日子越来越近,爹爹也不由唉声叹气了起来,试探着对她道:“要不,你去问叶公子借点钱?”
“爹——”她不高兴地拉长了声音,“你觉得我向叶公子借钱,他会要我还么。”
“叶公子对你的意思,你岂是不知?”爹爹憨憨地笑着,“偶尔叫他帮个忙,也可检验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嘛!”
“哼!”她气鼓鼓地嘟起了腮帮,“我才不要!”
她才不要那样做……她害怕自己这样一开口,就在他眼中变成了贪慕财富与权贵的女人。
传奇本上可不是这样写的,书上那些温婉而美丽的小姐,都是在公子落难之时伸出援手,倾囊相助……她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不能慷慨施以百金,但也绝对不要拖累叶公子。
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亲友,而离缴租的日子只剩下三天。她正为剩下的二十两银子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又一下地抽着旧衣服上的丝,邻居家同龄的小女儿找她玩耍,同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隔壁街新住进一位英俊的画师,据说从前是专门为后宫妃嫔画像的,出手奢侈大方,最近在寻觅美丽女子绘人像,一旦被选中,酬劳有足足八十两银子。
她知道自己的容颜仅仅是清秀,远远未及惊艳的程度,但那八十两银子的酬劳实在是诱人,于是下定决心一试,两人借来胭脂与眉笔,对照着铜镜,胡乱地互相涂抹了一番,又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来到了画师的住所,还未敲门,门就自己打开了——两名玉软花柔的粉衫少女走了出来,看她们一脸失望的神色,怕是未入那名挑剔的画师眼中。
邻家小女儿本就忐忑,此刻更是退缩了,拉着她的衣角道:“小原,我们走罢?”
“来都来了,尽力一试罢……”她抓进邻家小女儿的手,推开了画师家的门,只见空旷庭院的正中,放着一张黑木长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洁白宣纸上一笔未落——画师正双手按在桌上,面对着空白纸张,皱眉苦苦思索着,听见有人来后抬起了头,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们。
邻居小女儿说画师英俊,小原只当是叶如旭那般的容貌,此刻见到真人,不由大失所望。画师虽然穿着一身绘有墨竹的白衣裳,眉目却并不文雅,两边眼角向上挑起,倒有几分像狐狸——见了修炼成精版狐狸,邻家小女儿更是胆怯了,悄摸摸就往小原身后挤。
画师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邻家小女儿身上,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即落在了小原的身上,看清她的容貌后,微微一怔——眼神先是惊愕的,随即变得难以置信,紧接着就变成了狂喜,拍手大笑道:“妙,妙啊,这个样貌,正是我所寻之人!”
他的手一指邻家小女儿,“你,现在就可以走了!”随后又一指她,接着一指墙边的凳子:“你,坐在那儿?”
她有些讶异:“现在就要画么?”
“当然!”画师兴奋地将墨笔往砚池中一扫,“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要画你了!”
只见他手舞足蹈,状若疯魔,她顿时心底发凉,但一想到还欠着的二十两银子,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画师盯着她,边画边命令道:“双腿并拢!后背绷直!别这么拘谨,笑一笑!嘴巴再往两边拉一点,要像年画上的王母娘娘,端庄威严的笑容!对,就是这样,保持着!”
他下笔如风,纸上人影渐渐成型,她紧绷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渐渐感觉浑身酸痛发麻,也不知道还要画多久……她正神游物外间,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知不知道……”画师在她耳边低低道,“你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随即,潮湿的舌尖扫过了她的耳廓。
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要转身一巴掌扇过去,却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僵硬着身体太久,不知何时下半身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而画师一下子就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身下,两人的面颊,不过毫厘之间。
不能动……身子不管怎么样都动不了,而画师如呵护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她的脸颊,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今日能一亲芳泽,可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