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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句芒的住处暂作停留,这是左近一个只有数十人的小部落,屋宇大多都筑于山崖之上形状特异的参云巨木枝干叶蔓之间。族人在左近巨木的枝干之间拉起藤缆悬桥,起居不下地面,甚而在空中建有圃园,其间灵植生得极茂盛。
此处近澜沧江上游地界,山势跌宕,清江浩浩湍流,两侧多峭壁。后世无量群山的地貌,隐隐已雕凿出了雏形。点苍绵亘势,百里皆层峦。在后世这一带苍山之势绵亘不绝,似不可丈量,而多有上古遗族隐匿其间,因此得名无量山。然而在这些巫族人的口中,却管这里叫蒙乐山。
人参果树的主人前来道谢的时候,通天得知他确实就叫镇元子。实际上,镇元子从得道化形开始,就住在巫神句芒统属的这处部落之中,是以此番遭难,会有句芒出手助他。
这其实是挺少见的情形,十二巫神为盘古的大部分精血感浊气所化,天生秉具神通,自成一大族。而其后陆续从精血中诞生的族人,更多感应的大地浊气,盘古神眷已然稀薄,实力上他们无法与最初的十二名巫神相较,便据各自的神通归附一位巫神,结群而居,尊其为首领与始祖。是以,十二巫神也被称呼为祖巫。
可想而知,巫族的群落互相之间的认同感如此强烈,实际应该是相当排斥外族的;而像镇元子这样可与祖巫并比的修者,到了现在的境界多数已自立洞府与道场,而不是与芸芸一族混居。
三清也不是没有过道场,只不过现在怀璧其罪,有个定点可抓太不安全,正以流窜犯的姿态跑路中。再想到镇元子拥有的人参果树,通天多少能理解他的选择,大隐于一群热爱让草木四处疯长蔽盖屋宇也不管的人之中。
也多少慨叹于镇元子的不讲究。
镇元子确也不讲究这些子,他化形虽是个青年,面貌却生得软嫩可亲,偏又爱穿宽袍大袖高冠,与这些仙家高华气度的装束简直对比惨烈。
他赠了数枚人参果权作谢礼,一一笑纳下后问及此间主人句芒之所在,镇元子道:“早间重就出去了,应该在对岸共工那里,准备谈一下迁移的事宜,”他微微无奈地笑起来,“原本只是有些打算——这里离南明与须弥二山都太近了,昨天又发生了我的事,消息传出后必然更无以安居,便决定提早迁部。”这话里简直有几分此番了结之后,反正我们也要挪窝了,各行其道,同是沦落人各自别惦念的无赖意思了,说完眼中颇有些不好意思。
确也是常情。
陆压意思意思地接了个话头,把前头的揭过,道:“左近原来住着的还有共工吗,我以为他还住在北海——重又是谁?”
镇元子慢慢道:“那是句芒的名字,他本就叫作重。因为能催长草木,使其生发抽长如春之至,大家都戏称他能司掌春日天时,便拟万物生发之态给部族取了这样的名字,后来在诸部之间流传得多了,就都称呼重为句芒了。”
“重带诸君来此的时候,我正伤重不醒,他应当也与你们提过附近还有个部落?因为龙族在家门口翻江倒海搅得住不下去了,共工就带着部族沿着水系悄悄地摸到了这附近扎了营,并没有往外说。那是共工要面子,大概是顾忌这个,重就没有详细解释这件事吧。句芒部落里还有不少人不知道这事呢。”他弯起眼一边把邻居的底掉了个朝天一边有些幸灾乐祸地感慨,“这下好了,一起搬家,谁也别笑话谁了。”
镇元子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折身出去了,他脸色还是不好,想是伤得重,便也没有多叙。
自背后看镇元子博带飘飞,淹然风流,一路上可见来往忙碌的族人在同这个画风格格不入的仙人迎面而过的时候纷纷俯身行礼,招呼谈笑。可见他在此间颇为人尊崇,又确实相处融洽、俨然并非客居。
镇元子并未解释他缘何会常住于此,也没人不打眼直问,交浅言深的事情,做了多数是自讨没趣的。
镇元子、人参果树、木之巫神句芒与他的部族,其间关系交杂或有隐情,眼下都与这过路的五人并无关联。他们却注意到了另外的事,眼看三族纷争越演越烈,却不知还有多少个句芒部落与共工部落遭了池鱼之殃。三族如此行事……又如何?他们也只不过能白议论两句罢了,可以在乱世漩涡里保全自身,多的什么都做不了。
其余人于是各自稍事歇息准备,待句芒回来就打算辞行上路。而通天独自跃窗而出,来到屋后向外界延伸的一条窄窄树径前。
这树屋嵌在枝岔上,筑房的位置随着巨木的生长已然探出于山崖之外,南北两面凌空,这条向东延向空中的树径往下就是飞流的水瀑。整个儿巨木上的部落虽临溪泉流瀑,四下里却并不潮湿,像是被无形的屏障笼罩一般。身下的这道瀑布最后落入一片山间小湖中,湖清平如镜,激起的水汽未曾漫及树径其上。
通天探手像掀帘一般拨开白茫的重雾,看见湖畔开遍了嫣然的山茶之属。
他忽然笑起来,一手拢了拢衣襟,忽而一倾身,整个儿纵下往湖心落去。
涟漪不动。
素丝纹边的鞋边悬停在距水面咫尺之处,通天负着手,唇边笑意未褪,侧首道:“其实你并不想去不周,为什么?”
在丛簇茶花间,仰起一张苍白端丽的脸,女娲不知何时出现,静静看过来的眼中毫无波澜。
她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通天挑起眉。
伏羲也曾说过,他们兄妹同源而出,彼此之间有微妙的联系在。通天姑且觉得有理由相信女娲的话——不论要是真晓得对方处身之所,为何又不直接去找这样的情理不通之处。
他道:“然你却不曾说出此事。”
“但我不知道兄长如今何在呀,”女娲忽而浅笑起来,“只隐约感知此行目的所在不会有他罢了。”
她望向峭壁之间的天空,那一线又被丛枝所遮蔽,轻描淡写道:“去不周看看,也好摸寻下他往哪里去了。”
通天看了她一会儿,道:“嗯,不错。”
虽则句芒说道过几日他们就要准备傩仪,很是欢迎他们作为贵客参与,一行五人还是很快上路了,并未在这诸方势力交错的沧江之畔多留。
巫,祝也。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大概在流徙至此后,这些巫族人当真与世隔绝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萍水相逢的过客离开这个空中部落的时候,竟还得到了族人踏歌送别的待遇。回首之际,如见千羽白鹤子旋舞停于巨木之中,走了很长一段后,仿佛还能听到其声犹在耳边,逐江声南去。
然他们逆江流而行。
不周山的小谷,与通天离去的时候看起来并无差别。寒池边刻画下的棋盘依然留着一个未曾解开的自弈残局,谷口的双生碧梧桐一株长得更茂盛了,被伐倒用以斫琴的那一棵在残存的根系上绽出细细一芽新叶,四下依旧寂寂无人。伏羲卜算出的百年之期,不知觉间已过。
通天想,往昆仑一行……果然所获颇丰。
然而待远行者满载归来的时候,并未看到曾经信誓旦旦说“要见我,回不周山就可以”人首蛇尾的少年伏羲。
遍寻谷中,既无留书,也无诸般神通打斗的痕迹留下,显然此间主人并非为人劫持。仿佛就是那么一个晨光熹微的时候,伏羲突然决定不再于不周山枯守,就这样抱着琴施施然走了,不知去向。
并未理会女娲那边的反应,玉央四下转了转,问道:“在遇到我们之前,就寄居此处么?”
通天咳了一声,道:“并不常待,就没怎么收拾。”
这里完全还可以被称为荒谷,要往里住人那也得心大,幕天席地的好不讲究,便是与陆压的西昆仑洞府也是一点都不能比,更不用说太清与玉央据说颇为精心经营的道场了。
玉央侧首看过来,或许是倒映池面昏波,那双奇异地与通天生得殊为相似的眼眸中,蕴了点浅浅的笑意。那些不知名的情愫点染在斜飞的眼尾,抹淡了样貌中自有的威严之意,他轻声道:“郁罗萧台,玉山上京——三十三天之外终有日会有我等的位置。”
通天微微笑了笑,为这几为直白的野心,然而对于另外的那一点意思,又无措于该当如何应对。就这样他却起了一点调侃的心,道:“那仲兄可看得见,我将归三十三天中何处?”
玉央却闭上了眼,干脆道:“看不见,算不出。”
通天笑:“听陆压说,先前未见时仲兄还给我取过名字?”
玉央祭出如意不轻不重作势要敲他,肃着脸道:“天机已乱,以后管谁和你说他术算好,都别信他了。”
避而不答。通天一闪,笑着应是。
那边放出去探查的白鹤童子匆匆回来了,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连人形都没来得及化,就旋风般闪过来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