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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并未将两人心中的隐忧宣诸于口,倒是帝俊随他的目光,望向那浮于北海之上的宫宇,转而安抚道:“此行成败不论,谋事在我,并不必太过忧心。”
又阵凛冽的风来,太一正在整他的兜帽,刚缓过的一口气,又被扑面过来的风窒了回去,不由回道:“这趟路上走得这般辛苦,若是一无所得,你莫要再说什么可把这当做是磨砺耐性之用了。”
太一向来温和,虽然其实不太爱听帝俊多管,但说话这般冲的时候,也是难得有的。北地的势力交杂,巫族共工、玄冥之部在此聚居,海中更有祖龙之子饕餮所率的一支盘亘,他俩此行来到这里,加之刻意隐匿行踪,却是为传言中居于此间的昔日凤族二太子鲲鹏而来。
帝俊与太一谋划不小,有效前人立族之心,意欲以鲲鹏为妖师。他若是答应,便也算是个上好的招牌,运作得当,接下来入主九阙、收拢羽族诸般打算所要面对的阻碍,便会小上不少了。
打算是这样的,但越近北地,心中隐约攒动不安的阴影便扩得越大,才会有如此一番踌躇——太一静静道:“但我总归觉得,他不一定会答应呢。”
帝俊很快短促地笑了一声,答道:“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不说假借其太子之名,凤族中人,尚有鸿鹄、金宁、朱雀在世行走,除却鸿鹄先前便离开北冥,不知所踪外,金宁与朱雀都好找得很,眼下的鲲鹏并非无可替代,又有哪个不能凑合着用了?虽屡屡受挫,然自视仍是甚高,帝俊先前不肯俯首为凤族臣子,现在更不愿意为收拢羽族族部而太过屈求;他虽能够远来北地,亲求以示其诚,但可宣诸于前的,未必便是真的诚心实意了,端看其人如何应对罢了。
太一复也不再多言,转而轻轻地叹了一声:“传言北地昼短夜长,果然如此。这也难怪,这般的风雪交加,常人避之不及,哪里是能久待的呢?”
他这话纯乎不走心的感叹,这里头更深的意思,帝俊虽有慕日御之心,也不愿就此复行争辩,听过便罢。他随口接了句:“曾不闻天地深寒,日月隐曜?”
太一微微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正是少年意气鲜烈的时候,争胜之心犹重,能用以较劲的事有时候自己也觉得简直无聊到没边了,偏还乐此不疲的。帝俊正想着要记住自己为人兄长,万不可同另一个一般计较,太一忽然讶道:“那边是有人打起来了。”
帝俊亦望过去,嗯了一声道:“是鲲鹏。”他口上虽说着,却并没有挪动脚步过去看的意思,更不用说搭把手结个善缘了。
其实也用不着帝俊来说明,因疾风骤雪曾不停歇,便是雪光返照,海天接处依旧是阴沉沉的。北海之上重云如瀑,遮得看不见天,时而被撕开一片,从中探出鳞爪狰狞,淡金的天光随之泄落,破开了漫目青白的格局。
原来云上仍有日出——正想着,忽而有玄翼垂云拨澜,稍一上下,便翻搅开大片的云幕,待现出身后,那巨大的禽鸟亦无鸣声,只披着满身的日光,从天上俯冲而下,所过之处那云朵纷纷溃散,再也合补不起来了。那巨禽旋停于空中,翎羽之上犹牵连着云絮,它随意将之抖散,目光斜睨,似有嘲弄之意。
入耳却是声怒啸,眼前一花,有银龙亦于天宇中盘旋,正与那巨禽对视。想来适才那云海之中的一鳞半爪,原本正是它在自如穿梭来去,云龙却为那巨禽所迫现了形,颇有些狼狈之意。
过得一会儿,太一默默转头对帝俊道:“……是我猜错了么,他们就是在耍子玩儿?”
帝俊也皱起了眉,目光仍是不离天宇,低声回道:“噤声,且再看看。”
太一只挤眼对他做了个怪相,一副很是大度并不欲在这时与兄长徒争有无的神色,帝俊拿他无法,便顺手按住了他脑袋,迫他一同关注进展。
原来云上虽是一派剑拔弩张,却并不开打,一龙一禽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随后那银龙又啸了声,绕着那巨禽身周飞了过一圈,将尾一摆,又消失在翻卷的云海深处了。
太一不由咋舌道:“这也能忍?”那银龙此举,不用说也看得出挑衅之意来,他又转头问帝俊:“那龙啸的一声,是甚么意思来着?”
“……”帝俊瞪他:“我虽是掌河图洛书没错,但也不必甚么鸟兽虫鱼在你面前叫上一声,就要问我是甚么意思罢?确实有一些,本来就是甚么意思都没有的,你便是问了,我也不晓得。”
太一也不在意被说,自抹了抹眉上雪,只笑,接着刨根问底:“它这声定然有意思的,说的什么?”
帝俊便不理他了,默不作声地摘下笠帽,又自整了整冠带,此时已是风停雪止。帝俊向来十分注重仪容,太一也不奇怪他这般举动,只虚着眼转望向云端,忽然噫了一声道:“他看到我们了?”
“早就该看见了。”帝俊负手而立,闻言眉眼动都不动一下,这般回答。只见那云端之上遮云蔽日的巨禽,将翅一摆,便携着云,带着风,往地上帝俊、太一两人立着的方向俯冲过来。
疾风扑面。
帝俊依旧卓立当场,并不为之所动。只有他的袍袖随风势烈烈飞卷,待重又襕褶清楚地垂落下来的时候,那看起来仿佛携怒而下、险些要扑杀两人的巨禽已消失不见,面前却多了一个穿一身玄黑衣袍的人。
太一屏住的一口气,这才悄悄地舒了,这黑衣客,想来便是两人此行所要拜寻之人,隐居北海的凤族太子鲲鹏了。
那黑衣客身量高瘦,年纪似并不大,眉眼落墨极重。又因锋芒斜出,在风发意气之中,更添几分慑人的秀诮之感,这一挑眉就更显昭著,他上下打量了帝俊与太一几眼,带着点暧昧不明的笑意侧头道:“闻名不如见面,原以为你俩该长得差不多模样,没想到一个要齐整得多——你便是帝俊么?”
太一闻言一怔,才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一言不发地掀开帽兜,转到一边好生整理了一番,才青着脸回来继续与鲲鹏的初次会晤。
……帝俊先前竟然没有提醒,他被风雪摧折了一路后,那样子根本就见不得人!这简直太过鲜血淋漓了,太一保证自己过上好几个元会,都忘不了今天挨的教训丢的脸。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吧?
……
是以在帝俊口若悬河地说,鲲鹏漫不经心地听的当口,太一在一旁,格外地消沉抑郁。
三人一行且行且谈,往先前望见露出海面那几座零星冰白的山尖儿的方向走。
浮于近海的冰山之间以虹桥云阶相连,宫宇筑于其上,精巧剔透,几为一体,这便是鲲鹏在此间的居所,后世闻名的北海妖师宫了。帝俊与太一乍然一见,都十分诧异:它修得与近岸的巫人部落这般近法,几乎是比邻而居。
鲲鹏随口解释:“上次共工和玄冥吵架,发了大水,好大一块地都被淹成了湖海,玄冥没办法,一时间又住不开,只能往海边上迁部了。”说着他忽而咧出了一个笑,慢悠悠道:“左右海里的蠢龙来犯的时候,有我挡着,还能住。”
帝俊顺着他的话头问道:“先生经常与此间龙族斗法么?”
鲲鹏摆手道:“哎,这般叫我,听起来先觉得是在唤别人,奇怪得很,还是别喊我先生了——是啊,隔三差五便欠收拾,又不能全吃了算数,麻烦得很。”
他瞥了一眼云破天开的穹宇,唉叹一声:“我打起来就受不住手,一会儿玄冥就要找我算账来了。她昨日才布好的雪,还没下足三天好生养一养地,就被我给搅了。”
鲲鹏样貌中自有一股张狂不群之意,但他这般愁眉苦脸地作态,竟也并不让人觉得十分的不对,倒是显出了眉间的几分稚气来,这才让人想起来,他在虞渊之乱后方才出世,化形至今也不足几个百年千载的,帝俊与太一此来——很有忽悠小孩子的嫌疑。
方说着,前方数里外,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了疾风阵雪,正隐约裹着个女子袅袅的身形,汹汹地往这边刮将过来了。见鲲鹏迟疑着驻足不前,帝俊微微笑着,转头问道:“既先生有友人前来叙旧……”
鲲鹏垂头丧气道:“先前说的事,容我再作考虑罢。这里风大,你们去我洞府里先避一避吧,倒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很是怠慢你们。”
他的客套话说得很是生硬,想来虽有人耳提面命过,却其实并没有什么外出交游的经历在,到得用时方恨少。帝俊从善如流,御风便走,和挟着一阵风雪便刮到近前的巫神玄冥正是前后脚的差池,模糊地还能听到女子清洌洌的嗓音,正怒气勃发地在数落。
“……上回也是你……!”
“一只鸟整天别的记性不长,只晓得吃,这和饕餮有什么区别!”
……
太一站在北海宫宇的厅前,庭院精巧,虽冰山之上并无植株可长,却以万年冰并明珠珊瑚之属布置起来,很有可看可说之处。他憋了许久,还是同帝俊道:“虽然我觉得,他说不定就答应了……”
帝俊揉着眉心道:“大不了我们看得仔细一点,妖师……大约也不会那么容易便被人给拐带了罢。”
太一默默叹道:“……但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