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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叹惋的想法在心中只匆匆过了一遍,通天问完之后,并没有当真挪步去夸父的住所找人的意图,由此,他先前嘴上说着想问夸父讨个桃子的话,听起来就很像是个随意胡扯来糊弄人的借口了,也亏得镇元子脾气好,不和他计较这些。还在能云上颇有耐心地和通天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竟也能闲聊得下去。
但其实通天此行正要往东海上去,正好顺路,便来看看句芒,同时还真有想问他求教如何催长草木花果的打算在:毕竟现在遍看洪荒,精于此道,又颇有一心要往园艺界发展趋势的,也只有木之巫神句芒了。若能学到一二那是最好,如果不成,就问句芒要上一个长得最为鲜熟喜人的桃子带走,好揣着去讨蓬莱岛上占山为王、横行霸道的无当小姑娘欢心。
虽然通天翻检过从前的记忆,已经能准确记起来无当其实是很容易拐带的,有些她喜爱的可口食物在手就尽够了。但其中无当又犹爱吃桃,只不过待到诸般品种之中最数珍奇佳美,列于先天灵根之属的蟠桃树为鸿钧赐予座下童子瑶池,又在瑶池成为王母之后被携入天庭,用以宴请仙神的时候,她却踪迹全无,并没有那个口福——但其实这样的口福,还是不要的为好,瑶池所宴请的往来仙神,天庭御下的仙娥天将,有不少都是在封神一战中应劫上榜的三教弟子。
通天先前收弟子的时候无一不是顺其自然,看得入眼了便收入门下的,从长琴到孔宣,哪一个都与他没有前世的师徒缘法在。而在通天破入准圣记起往事之前,更谈不上纠结什么前世今生的差异一说,算上多宝那一出,更是出乎意料的变故。是以他此行往东海蓬莱,想到若没有意外,很快就要见到从前门下亲传,早早陨落的龟灵与音讯渺渺的无当,说到底还是师徒缘浅道统不继,竟难得地生出了些忐忑不安的心思来。
也就格外的伤春悲秋。
但通天在行事中体现出这一点的地方也挺标新立异的,他就想着投其所好,让小姑娘能高高兴兴的认自己当师傅,于是就具体表现为:四处乱转,想找点好吃的堵她的嘴。他又从来在口腹之欲这一道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连茶道上面的诡异趣致还是这一世才培养出来的,于是便一时间像是找不到出路似的到处乱撞,逢人尽问些奇奇怪怪的话惹人发噱。
待终于搞明白了原委后,镇元子不由失笑道:“这又有何难,你拿我一个人参果去不就好了?也不差什么的。”
人参果树开花结果的时间十分漫长,眼下正好是一轮初熟的时候,人参果不过就是个精贵的鸡肋,细数起来并算不上什么,句芒部落里偶尔有馋嘴的孩子来软磨硬泡,也能尝个新鲜,镇元子此番给得确实爽快得很。其实他本就是个十分慷慨的人,有些诸事不管的意思在。
说来澜沧江边初见之时,镇元子之所以在龙凤二族夹逼之下,犹护着人参果树不肯放手,也并不是由于先天灵根的矜贵罕见——怀璧其罪一说他何尝不知,但镇元子本身便是人参果树入道化形,总不可能将自己的根脚也舍给了别人,这又与自寻死路何异。但当时异宝所在的消息已然走漏,只能打出一些虚虚实实的幌子,好教人以为人参果树仅是为他所把持,而非两者实为一体。不然千百年的修行,一朝尽丧,为人抹灭灵识,自用以开花结果。
就像罗睺所说,草木之属想要入道化形者,与别的灵物相比,艰难数倍不止,镇元子本为人参果树,属先天灵根,更有天道之力临身加以压制,本是绝无机会踏入修途的。若不是他早年因缘巧合遇到了木之巫神句芒,又得他以神通相助,世间哪里会有镇元子其人?
是以镇元子虽为仙神之属,却长住在木巫部落之中,似乎很是不走寻常路的选择,其实正是为了报答句芒,为其族人提供种种庇护。但这又是不为人所道的秘辛之事了,镇元子便也不提,通天能否掐算出来另说,这话他自己却不能宣诸于口。
通天谢过他的好意,但还是坚持要找好吃的桃子。
就算同为先天灵根,互相之间也有攀比的好吧,镇元子现在就感觉自己明晃晃地被通天嫌弃还不如那蟠桃树,于是在这一点上面,镇元子也不想理他了。
于是通天便颇有兴致地转了话头道:“我刚从秦岭那边过来,原打算搬家呢,之前待的昆仑山里快要住不开了。”
镇元子听罢,有些诧异地问:“秦岭纵横西东,其势诡奇,横截不周灵脉,山深我也未尝尽览,难道还藏着有什么好地方?”
洪荒灵脉尽出于不周,名山大川,仙人洞府,多数均处于其上,海外仙岛,亦是其所孑余。秦山群岭并未坐落在自不周延向四极的洪荒灵脉之上,是以它并非灵山,虽然雄奇,却排不上名号,仙神踪迹罕至;比之西方表面上的贫瘠,其实这样的地方才算得上不毛之地。
通天摇头微笑道:“我并不打算搬去秦岭,只是在山里头寻到了些有趣的玩意儿,打算安到东海上去。”
镇元子道:“我在西方游历之时,却看中了那里的一处山头,没甚么特别之处,难得的是庚金之气不盛,打算暂且试着在那儿住几天。”
通天会意,他晓得这一处选址,果然就是往后镇元子正式安身立命,设下与世同君道场五庄观之所在了。因人参果树与五行相畏,然而灵脉之息却总有沾染,天长日久的,对其根脚一点好处都没有,择选道场便难得很,不像其他人挑选住处只要喜欢合意便可,别的均可放到一边去。
后世的五庄观就设在西方灵脉之上,九州四裂之后,便归入了西牛贺洲地界。在镇元子好生整顿其间风水之前,与西方各处一样的荒突突,草木贫瘠。唯一与别处不同的特异之处就是五行之气在此互相生克,混混沌沌地成了一片,竟是仿佛有些地水风火未定的情状,又正好有人参果树在其中镇压:便如盘古开天之后,边边角角的地水风火依旧混沌未定,他以先天法宝以定四极一般的道理,如此就不致酿出什么缺漏问题,算起来果真是一个极妙的现成选择。
通天却并不愿意与这个人生赢家细细分说其中好处,让自己这眼下还没着落的徒惹伤心,于是便故意笑道:“恭喜——不过那之后,要往来此间可就得费力气了。不过我打算搬到东海蓬莱去住来着,正巧比邻,可有些照应,你当可放心些。”
这仇恨拉得稳稳,镇元子失笑,不和通天作口舌计较,他与句芒早过了须得相互依存才能立足于世的年月了,交情上又是另一回事,距离的远近并不妨碍这些。便是以神仙足步,纵跨洪荒西东,也需花费些时间的,但,也不过就是多花了点时间而已。
通天也有些不好意思,自觉失言,只觉得自己今天还是少张口说话为妙,别的不说,光得罪人去了。
他方才此语,其实皆是局隅于凡人的种种认识而发。从来天步悠长,人道短暂,匆促百年如白驹过隙,天下风光犹未得及尽览。但对于仙神,这些全然都不是问题——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千载旦暮。朝游沧海,暮宿苍梧。若没有千万里相隔,便称不上是出门访友,而只是去邻居家小坐盏茶刻候而已。
何所谓离聚之事?千万里阻隔亦能一念而通。何之谓天命所畏?神祇无止境的生命从世界开始衍化而始,至地水风火重定,无量量劫复起亦不见得休止,与天地日月一样的亘古经年。对于己身生灭之事,虽未敢说尽淡,却也从来不是值得放在心上,成日里忧心计较的。其多数不过是劫数临身之际,才奋力起意地争上一争罢了。
陆压昔日在不周山中作别之际,曾嗤笑说,何所谓天道圣人,不过是其中最大的傻子。本来寻常的寿数所限,在得仙入道之后便不复存在了,事实上现下在外间行走的这些神通者,从三族到魔门,乃至各类化形入道的灵根异种,乃至巫神之属,全不在天人五衰之中。虽各人皆有劫数,量劫之下,苍生入局,过不过得了全看自身,但也没听过是冲着所谓万劫不灭,因果不沾而去头角峥嵘地争这个的,鸿蒙紫气之争、更有冥河立族立教而犹不得,本来就是那些隐秘的不甘人下的欲念在作祟罢了。
生死之念并不在话下,凡人所谓的仙家忘情无情,斩尽六欲七情,本就因着是仙凡之别所生的误解罢了。可以说,行此道者并不是没有,道祖鸿钧便是斩三尸掌天道,就连三清中最长者太清,素来行事也很有些这个意思在,不过更为随心所欲一些罢了。
但其实哀乐贪嗔,喜怒七情,仙神之属具有,也没有刻意摒弃一说,只不过常人所在意者,于其不过是云烟过眼,也就显得淡漠了。
无关历万劫而不灭,亦不用谈经因果而不沾,圣人固有七情与欲念,却没有哪一个是冲着这个而去传道立教、抟造生灵的。陆压看得清楚,是以他不愿行此道,受其约束入局,便是被天道之威加身,不愿意也就是不愿意。若想要诸物不沾逍遥万世,简单得很,譬如眼前的镇元子就是做得很成功的一个,何必走为圣这一途,终为天道所缚?
只不过圣人立其身于道境,他所求索者,为传其道统于世,为生灵万物截取一线生机。这可以说,就是世间最大的贪妄执念了。并非为求圣者加身的辉煌威赫,而行此道,反而是他为证己道,得其果,须得经立教成圣一途,方可得偿所愿。
何者为圣人?天道之下,最大的傻子。
却不过是甘之如饴罢了。
……
这是上清通天最深的执念所在,便是为凡人的蜉蝣百年,或是经历了时光的回溯,前尘种种皆都已不记得的时候。惟愿传我道于世,便是在他最为浑噩之际,此念也未尝尽忘。
其心不泯。
是以在通天询问镇元子:“听说你看中的地头离那须弥山还挺近的,我久未去西方游看,不知现状——能住得安心吗?”的时候,心里转过的意思,就很有几分微妙了。
须弥山是上一次量劫之中魔门的山头,方圆百里设瘴,行事嚣张得很,乌烟瘴气的,赶走的原住之人不知凡几。通天与罗睺有交情,自然知道它很有死灰复燃之虞,端看魔祖他老人家高兴罢了,只不过大约占山为王的事情他已是懒得去做了,现在只是专心致志地在挑拨为乐。
镇元子不以为异,只当通天是顺口关心一句,答道:“与南明、须弥互成犄角,说起来距离南明还要更近一些,我怀疑那里的灵息之变,与南明延过来的离火余脉也有些关系。”
“至于须弥那里,我也特意去看过一眼,满山荒无人烟,都走得干净了,并不必在意。”
通天捻了捻袖摆,神色不变地,笑吟吟续道:“那好得很,若有还有什么余瘴之类的飘过来扰你清净,我这里有留着些得用的玩意儿。”说着就随手递了一个灰扑扑的香囊过去,里头的香气杂陈,白芷、栀仁、紫荷不一而足,仿佛他什么都抓了一点往香囊里边丢一般。先前同女娲谈起这香囊的时候,通天就明言过各色配比各有其用,不可混着来,也不知道这一个他当时做了是想给谁用。在如此繁杂的烘托里,更显得那一道草木清香之气跃众而出,卓尔不群。
镇元子嘴角抽了抽,还是谢过他的好意。
通天……通天还真觉得自己心情有点点的复杂难言,无他,本来到现在的时候,须弥山上应早有接引、准提二人在住了,这两人早年在西方一带交游甚广,很能服众,多得有人愿意就近拜入他俩门下,那山头就是西方须弥山。便是顾忌而今罗睺并不像是前世一样的落败被囚,避其余势,道场退而不设于须弥,这会儿也该有西方二圣偌大的名头传开了。但通天至今未尝耳闻其人,唯一一次是在罗睺有那么一回语焉不详说生来八苦的时候,提到了西方有两个小娃娃,从中推测出来大概说的就是他俩,那是挺久之前的事了。而镇元子这几年多在西方行走,话里说到日后的邻居,也并没有谈及这两位。其人籍无名。
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导致了这些脱轨,通天并无从得知,也无意探究接引、准提的现状。从前同为圣者,所一心谋求之事,大致近似。他两人为了西方与其宗门,种种筹谋尽出,苦心孤诣,连自身境界也可眼都不眨地搭进去,才有一朝兴盛。但是能理解是一回事,谅不谅解对方算计到自己身上还要尽挑门下弟子化人带走的,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当然是不谅解,弟子不肖根脚不厚那是关起门来计较的事情,同列三清的兄长来念叨这个他也就听了。哪容旁人置噱算计,趁着都还没到境界,他都想好了若是见面定然要放开手脚打一架!然而并逮不到人,顿觉心塞。
各行其道罢了,即便世事变幻与先前经行之时大相径庭,乃至同途之人不再,沿路风致历历皆非,都无以动摇他继往前行。所面对的诸事都已脱出了往昔记忆的掌控,通天也并不觉如何,虽行同途,但因循旧道地走旧路?这本来就不是他的打算。
……
随后各自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关于各地风色景致或是新近体悟之类的事,算是一场由撞云而来兴之所至的论道。相谈尽欢,其间随手还点化了徘徊于旁若有所悟的轻风一阵,镇元子欣然将之取名为清风,作为童子带在身边。待到兴尽之后,通天便就顺势与镇元子作别了,依旧还是往各自要去的方向腾云而行。
镇元子打算经九阙往不周山方向而去,这是他应代为管事相互熟识的大巫所托,走上一趟将东海部族中的新近发生的事,一一告诉正在那里的句芒知晓,
通天却拢着袖,施施然来到了东海之上。此时距离日出已过了一个时辰,海面上还有些散霞余绮飘荡,朱紫金红之色环合,身处其中,几乎教人分不清这光景究竟是日出还是日落。这些都被通天一一地看入眼中,只觉有重归旧地之感,心情因此而感颇佳,
通天前几天一头扎入秦岭群山之中,它横跨不周灵脉,纵跨西东,在九州废裂之中其主要山脉数次崩断,延伸开的余脉也更改了方向。千百年间的地势变动剧烈,便是通天在后世的秦岭山中采药之时,将谷周的诸般山势路径都烂熟于心,一时间也无从对照。在其中摸寻了许久,才从依稀熟悉的灵脉走向之中推断,找到了青岩幽谷的大致所在。
万花谷四季如春,繁花似海,桃源仙境不过如此,其未尝没有地底下灵脉温养之功。
他找到了地头,眼前却只有一座险峻奇秀的孤峰,在原处静默以对。
天地空旷,莽莽洪荒,这一切在后世,统统归于湮灭——通天立在峰侧云间,久久地望着眼前之景。
像是在心上落下了千钧巨石,又像是挣脱了沉坠的镣铐,一下子极轻,几乎要高飞起来,入云端,上重天,又入天外的虚空中。山岚擦着他的素袖缓过,腰间的笛绦被浸润得更为鲜红夺目,通天背上负着青萍剑跃跃欲试地振鸣,他将手缓缓按上了剑柄,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