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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初春雪未消。逢值天宝十四年元月之中,朝中无事,而隐元会新近排出了各色天字榜单。这些隐元会的天字榜单囊括了许多方面,有些上头的人事名号时有变动,更得也勤快,而有些一年也动不上一回。总之每年的上元及中秋,都是隐元会定规更换新一轮天字榜单的时候。
而他竟然榜上有名。兵甲一榜。
他那会儿身处扬州,正在七秀坊中作客,闻言,险些将一口三勒浆给呛进了喉管里,连咳了几声才缓过来,登时便十分庆幸自己刚才立场坚定,没有接下师姐殷勤劝诱的酒盅,好歹没让嗓子遭更大的罪。
那七秀坊双十年华的师姐便以云袖掩着口笑,对他道:“师弟这般天资颖悟,往后扬名的地方还多着呢,可不好再这般大惊小怪的了。”
他瞪着溅到笛管上的果浆狠狠地皱眉不语,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可不稀罕,而且这排榜,未免也太过诡异草率。
……
国朝起于隋时门阀,恰其时,便有许多的身怀武艺的奇人异士供身于诸方势力,别的不说,昔日太宗为秦王,御下的天策府,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河网密布,而各有通联,门户之见,彼时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便是同门师兄弟,也有可能因各逢其主,最终刀兵相见。
四家五剑六派,也不过是无根逐水的青莲子,为当世洪流所卷,彼此藕断丝连,最终无一可以独善其身。
武林与朝堂的距离,终有唐一朝也未曾疏远上多少,而至多由河网而汇流串联成江河而已,其水愈深,暗流与鱼虾者众。安史过后,天策式微,到了最后,终于以孱弱的国朝之力再也无法将之全然掌控,才最终扎下了根来,藕根深藏。这才有了江湖,方有以一门一派之名传世之学,而非世家著姓。
隐元会,便是其时蛰伏于朝野之间的庞然大物。
……
江湖九流,百家兵刃,鱼龙混杂自不必说。在那年头四家五剑六派的,既然能称得上一声侠士,则手上多少有那么一两样趁手可用的,以作防身之用。
这与那些为人耳熟能详的洪荒法宝灵器之流的,说法上又是大大的不同。这有了神兵利器在手,自然使得利索,名剑扬刀的风光,四家之中,霸道柳家与藏剑叶家均立身于此,为世人追捧称道,也是因为这个。不说名剑大会是武林盛事,寻常也可在街头巷尾看到成批的制式兵刃倾售四方,那生意做得比专于天工机甲、诡道暗器的唐家堡也是不差。万花也同样有天工一脉,实际上与唐家堡各有专长,说到对敌的精巧物件,这就是唐门中人的专长了。
将三教九流排的上名号的数过一遍,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十八般武艺,差不多也就齐全了。各派门人专精的兵刃各有不同,譬如华山虽分剑气,上阵对敌使的都还是长剑,天策府营中所用的□□更有定规的制式,而苍云军更是直接有一个玄甲之名顶着。至于画风更清奇些的,藏剑弟子负着的重剑,常人瞄一眼就认得出来是哪家的人,而见到五毒教的弟子,便是暂且褪了一身叮叮当当的银饰屈尊作中原汉人打扮,那一支用以驭使蛊兽的虫笛巴乌只要不离身,旁人也保准一眼从中就能认出他们的来历,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与唐家堡人若是去了层出不穷的神机诡道,机关器械,在战斗力上便大打折扣不同,对于事实上有神兵在手固然不错,但只要手里的家伙趁手,哪怕只是路边铁铺里摸寻来的寻常兵刃,对上徒倚兵刃之利余者一概不会的,便像是成人遇上挥舞大锤的三岁孩童,虽顾忌对方神力,但将之拿下,也不过是吹灰之力。
当然更过分的也有,譬如万花武学用以御敌的点穴截脉与百花拂穴手,便都是指掌功夫,虽有同门为了打穴趁手,随身带了判官笔或是分水峨嵋刺,但实际上这也不过是一个助力,没有了也是一样的指哪打哪,顶多欠了些力道罢了。
他这辈子最没想过会名列其上的就是兵甲一榜,无他,便是判官笔做得再锋利贵重,实际上也只能用以点点戳戳,而不是提着它像是匕首一样往人要穴上扎个鲜血淋漓的,更不用说他连这个也不曾使过,随身唯有一支苍龙玉笛——它再如何古雅好看那也还是一支笛子,他又不用它来对敌,难不成这年头兵甲榜还有兼任,那他回头当可往榜上寻觅长歌弟子的名字,说不得便可见识一番当世名琴。
他当时图一时口舌便利,回头便自打了脸,长歌弟子在兵甲榜上有名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们除了琴还有剑,那可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
而他知道自家名字高悬其上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蹊跷得很。也无怪乎旁人如何置噱,又打着各色旗号,纷纷前来见识一二了。好在他在扬州并没有待许久,到了二月里便与陆浮黎一道北上,把那烂摊子全丢给那地主师姐来处理。他俩足足绕了个大圈子,走遍三道之地,才在这一年的中秋紧赶慢赶地回到京畿华山,在纯阳观中蹭了佳节的喜气——虽然在这方外之地其实也并没有多少。
在中秋的榜上他依旧有名,还是同陆浮黎前后的位置,为此他很是当做笑料啧啧叹了一番,直说可惜了他那一柄好剑,与这笛子摆在一起,无端便被拉低了身价。
而陆浮黎对此不甚赞同,对他道:“此笛既名苍龙,恰如其实,颇有来历可循,玄明剑不过凡铁,以当时之见,此不及彼,且是大大的不如。”
他哑然,只道:“陆兄口中的当时,怕不是而今罢?”他下意识打量了一番腰上悬着的苍龙笛,白缨玉笛,金柄融光,怎么看都是一管稍许贵重好看一些的寻常笛子而已。
陆浮黎挑了挑眉,算是默认,他大感兴趣,想要多探听两句是什么样的世道会有这般的评估的时候,陆浮黎却缄口不言了,被问得烦了,就反堵上一句,问他你可想清楚回谷之后要如何从谷主或是花圣口中挖出南疆六诏金玉产地,来应付那烦人的藏剑弟子了么?
他登时便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了。一个是父辈的风流韵事旧地,还有一个是难回的故土家乡,他去问这两位,和往伤疤上戳没什么两样,能有结果才真是咄咄怪事了。
……
关于那烦人的藏剑弟子,此事还得回到半年多以前的扬州,从那时候说起。他正四处游历,为了见识南边的年节情形,加之陆浮黎本身便是江南道人士,他便利利索索地修书一封寄往扬州七秀坊给那儿的菡秀同门,借着一点同记在苏雨鸾名下的情分,厚着脸皮请坊中的姑娘安排小住几日,过了年便走,便把陆浮黎也一道拽下了华山,刚在纯阳观中过了腊八分完粥,便又是车又是船又是快马加鞭地,乘着雪往南去了。
到扬州的时候已过了正月头几天,好在年节氛味还浓,他至多曾在长安见识过一次,加之两地风俗大有不同,依旧新奇的很。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便到了上元节,隐元天榜出,他懵懵然地便以一种颇为意外的方式初次在江湖中扬了名。坊中来往人士又杂,哗啦啦地一群人第二天便打听到了他现下身在扬州七秀忆盈楼,纷纷涌来看个新鲜,就像他跑来扬州看年节热闹一样。
然而有些人连七秀坊的门都摸不着,有些人要上门凭师姐却是挡不了的,可怜他在扬州的最后几天,便没有些安生时候,多数便被人当猴儿看了。而陆浮黎也同样在此间暂居,每天却都是浑若无事,将这风雅之地的起居日常也过成了山中清修,至多在他被人烦得实在不像的时候,出来分担一部分火力,可惜大家对他都没兴趣,同一个名字年年见到,简直都歪腻得很了。
那藏剑弟子便在第三日的清晨,大喇喇地乘着自家的小舟,停到了毗邻外坊的一处小码头,专供坊中弟子外出采买出入的,也正挨着这些有些师门渊源的贵客被安排居住的地方,下了船便去敲这几天照管他的那位师姐的门。
由上可见这一位与七秀坊混得已是熟极了,看起来倒没什么风流做派,不然也不会有这登堂入室的本事。
他当时并没有料到,这位的脑子实际上是缺根弦的。
他正在隔间孵着太阳犯困,手边刚沏了一壶顾渚紫笋,自己却又懒得动了,倒是陆浮黎手中捧了一盏,慢慢地在饮,就听到外头有人在喊安娘,叫她出来说话。
师姐啐了一声,说不晓得这小少爷又犯什么癔症,提着裙摆便出去了,留他在里面挑了挑眉,从这个称呼里就咂摸出了些许关系匪浅的味道来,顿时也不犯困了,又有些好奇这来人的身份,抬起头隔着背风的窗纱看出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金灿灿的人影,外搭着大氅,正在与师姐说话。
师姐并不姓安,这一声安娘还是早年入门时候师姐妹之间的称呼,很有些闺阁隐秘的意思在。至于外人通常都称呼她为一声云女侠或是云姑娘,因师姐本出身于川南云家。她是姓云,小字细君。
至于安娘这个称呼却是由于她幼年入门之时,为避师门尊长昭秀讳,其实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不过怕叫重了尴尬。开始的时候师姐妹之间便称她的小字细君,而吴音之中,听起来却与西京相同。便有个促狭的,取了西京长安之中的安字,自作主张地凑出了这个名字,渐渐地也就喊顺口了,一时间大家都这么唤她,还真有人弄不清楚的,以为安娘便是姓安。
再到后来昭秀曲云远走苗疆,也再没有了需要在称呼上区分的地方,又过了这近十年,也就就喊上云娘了。用旧日称呼来唤云师姐的,才成了少部分的熟人,譬如外头便是一个了。
不知道他俩在外头说了些什么,云师姐沉着脸掀帘进来,道:“病得不轻,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给他切切脉。”
他手里转了转空杯,笑道:“杏林道的本事,我可没学呢,断不出的,还不如师姐来的靠谱。”——云师姐只会使双剑。
云师姐反倒被他打趣了一番,大大地觉得自己不需要为人白担心事,又把帘子一掀,探头出去没好气地喊人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一个藏剑弟子打扮的少年人,与他年纪相仿,整个人裹在厚重的冬裘里头,像是一只会滚动的雪团子。他想起这位是立在舟头被人从藏剑山庄一路划到七秀坊的,南方冬天湖上的风又湿又是冷,虽然时节上已是初春,但窗口的垂柳枝条还只是泛着些蒙蒙的绿意,连点新芽都没看见。可想而知这雪团子定然被冻得够呛,脸上也被风吹起了薄红,但他刚一坐下就忙不迭地解开外裹的冬裘,露出里头轻便利索的劲装,这一动作之间又是叮叮当当的,原来袖中手里还有许多诸如手炉香毬之类保暖的零碎玩意儿。他也没有带重剑,只在腰里挂了一把二尺有余的小剑。
他在一边看着,颇有些无言。
这按照彼此差不多的年纪推算,那时候藏剑山庄还不兴对外招生的,是以这少年人当是藏剑叶家子弟无疑了。但他并未贸然叫出口,只是注目于这该当是姓叶的少年人,示意他说说自己的来意。
——只要别真是来让我把脉断症的。他默默地想。
这少年人先是笑嘻嘻地果断冲着云师姐买了个萌,说安姐姐我想喝温好的石冻春,酒我已经带来了想借你的炉子用,便让云师姐提着酒借故出去,随便他们自己折腾了。
他又看了这少年人一眼,有些恍然,石冻春确是云师姐喜爱的酒。
他慢吞吞地问道,却不知有何贵干。
而与他隔着石桌对坐的少年人,依旧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答道:“诶你莫慌,只要记住,我叫叶良辰就好啦。”
他对此语很是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也通过自己的名姓,只等着对方的下文。
那自称叶良辰的少年果然便是亲脚跑来借他的苍龙笛一观的,按照对方的说法,除了家学渊源的铸剑之外,他还别有将神兵宝甲榜上有名的兵刃都自己照样子打一份出来的爱好,为此吃了不少闭门羹,确是越挫越勇。前几日他看到新榜张出,打听到苍龙笛的主人便身在扬州熟人之处后,便按捺不住,匆匆赶来了。
“当然,若是兄台能够答应此事,那良辰在此多谢了,他日,必有重谢。”叶良辰很是认真地同他说,可是显然没怎么求过人,这话说的挺别扭。他想借苍龙笛观察一番,画一个图纸,若是方便的话,还想打听一下原材料在哪里出产。
他于是饶有兴致地抓住对方话里未竟的意思,反问:“叶兄准备谢我什么?”
叶良辰顿时便一噎,显然没料到有人会这么直白地问出口,他睁大了眼睛,不住地往对方腰间悬笛的位置溜去,咬着下唇想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兵刃,我帮你打一套?”
他拿茶杯当酒盏敲了敲桌面,笑意盎然道:“痛快,既如此,待叶兄寻到苗疆金玉之时,便也用它打磨一套九针予我吧。”
他刚说完“九针”二字,一边陆浮黎的眸光便清冷冷地从茶面蒸腾的烟气上抬了起来,意味不明地看过来,待到他把话说完的时候,陆浮黎的目光却早已收了回去——然而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友人对自己隐约的从医的意思,似乎是颇有些不赞同的。
……不过管他的呢。
他笑吟吟地望定桌对面那张口结舌的少年藏剑弟子,问道:“如何?”
叶良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往他套里钻了进去,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着:“你一个商羽弟子,弄这九针作甚?”一边点头应承下了,接着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问到这支苍龙古笛当初确切出于何处,他不接受相似之物来瞎糊弄。
……弄九针,只是为了学医呀。
他心里转过这个模糊的念头,当时不过是当做一时之间的冲动,用以为难天真傲气的少年人而提出的刁钻条件罢了。
叶良辰气哼哼地抓起冬裘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玩意儿跳上船便走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醒对方,忘记给手炉加炭火了,回去路上怕是更要挨冻。
这不过是天宝十四年是一面之晤。
而后叶良辰还真当隐元会的信使飞鸽是不要钱的一般,隔着一旬便要传书来催问来处,到他一年后回谷之后,来得更频,他被烦得不行,差点都想在隐元会销档了,因为还要与陆浮黎书信往来说些彼此的近况,这才作罢。
后来他还真从东方谷主口中挖出了些陈年旧料,拣了些告诉叶良辰,苗人言金玉乃苍龙蜕变之时留下的龙鳞,故笛身周侧生发祥光瑞气,历千年而尘埃不染。苍龙虽出六诏之地,金玉却出于白帝城下、瞿塘江中,之前他俩都寻岔了方向,更是苦了叶良辰,硬生生在三苗之地混了大半年,四处打听,还学了一口的当地乡音。
等他真正拿到那一匣金玉九针,已是在战乱劫火之中的长安。叶良辰匆匆而来,彼时天地深寒,他华服上的淡金色只剩下了前襟领口与箭袖的绣纹,负重剑,悬于腰间的小剑倒依稀还是当年那一把。
所幸叶良辰站在流民巷之中,也毫无异色,只在长安阴霾的天空下兀自笑得像是朵他衣衫上的千瓣菊花,道:“苍龙玉笛却是我最后一次仿制榜上神兵,而我至今未想明白它为何会在神兵榜上,有意思,有意思。”
这不知觉中已经长成了青年的叶家子弟大笑着跃然而起,踩着瑟缩的枯枝,几下便消失了身影,唯留下半句狂言在耳:“这套九针之器可是我叶良辰亲自打的,哪一天它也能入榜,才真是我辈当行之事!”
他拢着袖立于药炉旁,一根根点过金玉九针,将其仔细收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