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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寄醒来时, 浑身俱酸痛得厉害。她转了转头颈, 便见自己枕畔躺着一个小小的、几乎是浑圆的身躯, 用被褥层层包裹着, 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来。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是更往孩子身边挪了挪, 连手亦不敢碰他,只这样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殿下醒了?”一个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响起, “恭喜殿下, 诞育皇子。”
阮寄转过目光,才发现程钰正坐在自己床前, 不由有些尴尬。几名宫婢这时却也聚拢在床边,她们都不向她行礼,反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阮寄没有多想,便又看向孩子。孩子睡得正熟, 两只小手臂摊开来,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拈了拈他那肥嘟嘟的小拳头, “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是男孩子啊。
她看着他,想着。
虽然是睡着见不清眉眼,但那微挺的鼻梁、单薄的嘴唇,倒真与顾拾有七分相似。她又找了半天, 一时找不出他在何处是像自己的,愣了愣,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柔声问宫婢:“陛下可还在议事?”
那几个宫婢却仍不说话,听见她的声音,甚至瑟瑟发抖起来。
阮寄顿了顿,点名道:“愿儿?”
那名唤愿儿的宫婢身子一颤,仓皇地看了一眼程钰,求助地道:“程御医……”
程钰叹了口气,“皇后殿下,您听老臣说。”
阮寄转头看向他,笑容已消失尽了,目光冷静而沉定。
“您待产之际,南北二宫发生了兵变。”程钰一字一顿地道,“究竟如何老臣并未亲见,但听他们说,是陛下意欲屠戮颍川钟氏,钟将军被逼而反,发兵包围却非殿,和我们这座章德殿……”
阮寄眸中墨黑的云雾愈积愈深,手指慢慢地攥紧了身前的被褥。
“此刻那边的战局已结束了。”程钰道,“陛下似乎是认输了,被钟将军关了起来。”
兵变?屠戮?包围?……认输?
脑中一团乱麻,好像并不能理解程御医说了些什么。阮寄扶着额头苦恼地低下了头,却看见孩子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眸,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下一刻,孩子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
数日之后,阮寄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她、程钰和三名宫婢,还有她的孩子,被困在章德殿内的寝殿之中,无法出外一步。据说皇帝则被关在南宫里,也许是却非殿,也许是别的宫室,他们不会告诉她。外面被钟嶙的兵士团团包围,而整个南北二宫,亦全在钟嶙的两万甲兵的监控之下。
他将自己最精锐的军队从战场上抽调了回来,全力地□□帝后二人。
阮寄不知道前线如何了,钟嶙要如此做,他会拿前线怎么办?
“我不明白。”愿儿背靠御床,抱膝而坐,呆愣愣地望着窗外,“陛下明知道如今万事都仰赖钟将军,为何还要杀钟家人?”
阮寄抱着孩子坐在床头,慢慢地道:“他没有道理杀钟家人。”
愿儿回过头来,“可他们都是这么说的!说陛下不辨忠奸,不顾大局,生生把钟将军给逼反了——没有人同情陛下!”她顿了顿,转过头去,“我也不同情他。”
阮寄沉默。现在连这个宫婢也知道他们陷入了绝境,言语上再也不同她客气了。原来在所有人恭敬温和的背后,都藏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只有在这种境地下才会揭开来让她瞧见。
“他也许不是个最仁慈的皇帝。但是他不傻。”阮寄低下头拨弄婴孩的襁褓,却被孩子抓握住了一根手指,“他自然是怀疑钟将军的,但在叛军逼近中原的关头,他怎么可能去跟钟家人内耗?”
“怎么不可能?这样子让柳岑直接破城而入,不是更简单?”愿儿转过头,目中含着幽幽的凉意,“我还听闻了一件事,或许皇后还不知晓。当初柳岑突然渡江,徐州陷落,就是因为朝中有人与他通信——那个人,就是陛下自己!”
婴儿拽着阮寄的手指玩得正欢,而阮寄只觉指尖都已冰凉麻木。
“啊……是这样吗?”她强笑了笑,“他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
“他早已知道自己撑持不下去,想投降了吧!”愿儿怔怔地吐出一口气,“可他若这样想,又何必还要做足面子,让钟将军出生入死,让百姓们都相信了他?”
阮寄闭了闭眼,眼前却显现出顾拾那疲倦、深沉而忧伤的模样。他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已褪去了那层秀丽到阴柔的皮,显露出来的全是嶙峋的质地。她想起他在她面前时强撑着的笑容,想起他每每与人议事到深夜,想起他不眠不休地处理文牍……
他当真会投降?
他若当真计划投降,又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何况他曾亲口对她说过,要让钟嶙和柳岑斗到两败俱伤……他原已备好了北地的兵马,安置了重要将领,若钟嶙前线战斗不力,他可以立刻派出援军;而如今这样与钟嶙内讧,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柳岑?
可是……可是自己也还是不能相信他的,不是吗?
她不愿意承认,即使为顾拾找了一千条理由,她的内心深处,也仍然清楚,顾拾他会做出如愿儿所说的那样的事情。
因为……因为他本就是个会为了一己之私,不择手段的人。
什么忠奸,什么大局,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在他眼中统统都如无物。
而她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或许还有孩子,早已经成为了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的“一己之私”。
***
“雒阳内讧?”军帐之中,柳岑饶有兴味地抬起了眉毛。
“是。”军士捧着文书道,“据城内线报,钟嶙将皇帝软禁了起来,自己发号施令,拖延了五日才将军队开出城。不过他自己还留了两万人,守着宫禁,生怕皇帝逃走。”
柳岑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天助我也。原本顾拾全力仰仗钟嶙,令我军裹足不前,我还颇为忌惮;谁晓得他即使这样做了,钟嶙还是会反他?”
部下谄道:“这不正见得顾氏气数已尽,顾拾无力回天?”
“钟嶙也是,着急了些。”柳岑转头问道,“线报那人同我们明说过,钟嶙不知此事,对不对?”
“是。”部下躬身道,“如今雒阳城中人心惶惶,都道是皇帝自己向我们出卖了消息,似乎就连钟嶙也是这样以为。”
柳岑的目光微微一静,淡淡的笑意在眸中扩散开来,“如此一来,我倒有些可怜顾拾了。”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了大帐。
沿着洛水一岸,阵营一字排开,旌旗在夏日大风之中猎猎作响。阳光毒辣如刀,仿佛能照彻脏腑。他望向洛水对岸隐隐可见的城池轮廓,笑笑道:“不过他从生到死,也无非就是个可怜人罢了。这样的人,竟然还想同我争夺吗?”
六月,柳岑叛军渡过洛水。一路竟不遇抵抗,径直兵临雒阳城下。
南宫,却非殿。
高高的御座上空无一人,不在朝时,亦无朝臣,只有钟嶙坐在丹陛之下,与十数名钟氏族人一起,看着战火纷飞的舆图。
明明是盛夏,空气却冷得几近凝固,四方一个婢女宦官都无,只有明刀明枪的军士守卫着殿门——
原该在战场上抗敌的军士。
柳岑很有耐心,到了雒阳城外,便在距城门三十里外扎营,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陆陆续续踏平了雒阳周围的道路村落,渐渐将雒阳包围起来,使之成为一座孤城。
“如今之计,为免多所杀伤……”许久之后,凝重的气氛下,终于是在场年辈最高的叔父开了口,“老三,我们可以带着皇帝,出城投降。”
钟嶙蓦然笑了,“什么?您说什么?”
钟屿看着他,郑重地道:“三弟,虽然我们曾为顾拾所用,但柳岑想必也清楚,渡江之后,我们便没再认真抵抗……三弟,既然已是如今这样局面,我们向柳将军请降,一定还能保住一门老小。”
钟嶙慢慢地收了笑容。他愣愣地看着长兄,旋而转过头,一一扫视过众人的脸。他们的表情都与钟屿一模一样。
“你们……是说真的?”他的嗓音发涩,“你们从何时起,就有这种想法了?”
钟屿沉重地道:“说实话,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柳岑能渡过长江。从那时起,三弟,为兄便一直在考虑,如何能让我们钟家在这乱世中继续存活下去……”
钟嶙突然抬高了声音:“那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你兵变逼宫,不也没和我们商量?!”素来温文的长兄竟也毫不相让。
钟嶙的脸色变了。
“我们虽然被你蒙在鼓里,可在外人眼中,我们都是同谋。”钟屿道,“你将皇帝皇后都关了起来,难道还希望能在顾家朝廷上活下去?我们只能另谋出路——”
“你怪我?”钟嶙颤声冷笑,“若不是我兵变逼宫,你们早已被顾拾撕成碎片了!”
钟屿停了下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他。
“顾拾吗?他不会那样做的。”钟屿的话音和蔼了一些,“三弟,无论如何,木已成舟,我们开城投降的话,柳将军定会宽待……”
“我从没有想过投降。”钟嶙冷冷地道,“我即使自己披了黄袍,也不会开城投降!”
钟屿一愣——
“不行!”他立即道,“你难道要学郑嵩,做个篡位逆贼?”
“我受够了为别人卖命的日子。”钟嶙大声道,“我受够了一家人提心吊胆首鼠两端的日子!”
钟屿沉默了。
叔父这时息事宁人地开了口:“老三,你再好好想想吧。我们……我们知道你是为了一家人好,但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拍了拍钟屿的肩膀,又给众人递去眼色。众人各说了一些宽慰的话,便各个离去了,让钟嶙好好地静一静。
而钟嶙根本没法静下来。
他招来殿下待命的亲兵,冷冷地道:“你带两百人去一趟北宫,将小皇子带出来。”
“是!”那亲兵应下了,又问道,“带来这里吗,将军?”
“不。”钟嶙的目光冷锐如刃,“带去顾拾那里。”
族人既已动了投降的心思,那么事不宜迟,他要立刻逼顾拾让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