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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 鲜血, 流不尽的, 流不尽的鲜血……
没有人可以动我的孩子。没有人。
你们明明都已经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我便是死, 也绝不会……
“阿寄!”一声嘶哑的喊传来,“阿寄,你冷静!”
她惶惑地抬起头, 却见近岸的水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人,他那熟悉的目光令她几乎心惊胆战。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后退一步, 却又撞到了一人身上。“阿寄姐姐!”却是那个矮小的传信兵, 他满脸焦急地道,“我只能将钟嶙引开一时半刻, 待他发现我骗了他时,马上又会回来的!”
骗……骗了他?
“柳岑……没有攻城。”顾拾一手按住颈上伤口,另一手拄着不知从哪个士兵身上夺来的长剑,手腕间还绕着麻绳。他慢慢地朝她走了过来, 声音很低,泛着劫后余生的血沫。
张迎见阮寄满面惘然, 伸出手道:“将小皇子给我吧,我带你们出去!”
阮寄却好像没有听见。张迎伸手去碰孩子的襁褓,她却立刻一把将他推开,嘶声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张迎张口结舌, 无奈地站在当地。
“阿寄。”顾拾又道。
他原来已走到了她的身边。
湿透的白衣上溅满了污泥鲜血,清俊的面容已被脏污,只有那双眼睛澄亮如初。
“阿寄, 你看着我。”他扶住她的肩膀,逼她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你救了我……你知不知道?单凭着我和张迎两个人,不可能做到的……阿寄,你不愿意救我吗?”
阿寄抬起头来。
她的喉头突然发出一声哽咽。明亮的日光逼进她的眼眸中,刺出了泪水。
“我们走吧。”顾拾给张迎使了个眼色,张迎忙道:“这边,这边有路!”
***
两人躲入废弃的殿宇中换了仆婢的衣裳,张迎也将自己的甲衣理了理,三人一路行到南宫侧门,张迎拾上前去,同那守将说了几句话。
隔着些距离,阮寄见张迎点头哈腰,偶尔回头指一指他们,又堆上满面谄笑。最后他送了那守将一块大玉。
那块玉她认得。
身边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这时候微微侧过了头,凝注着她的表情。
那守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顾拾当即拉着他们往外奔去,直直行过数条街巷,而后汇入了出城的百姓的人流之中。
两边人潮匆匆擦过,张迎走在前边,顾拾将衣领又扯高了一些,护着阿寄和孩子慢慢地亦步亦趋。日头毒辣,人群中既热且闷,泛着嘈杂的声浪——
“快逃吧,快逃吧!”有人叹着气摇头晃脑,“皇帝都不打了,钟将军还打什么打?”
“钟将军还不是为了皇帝打仗的?”有人接了茬。
又有人啐了一口,“你们还不知道?皇帝和钟将军不是一条心,皇帝早就把我们卖给叛军了!”
“是啊是啊,”有人连连点头,“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姓柳的叛军怎可能渡得过长江?”
“只是可怜了钟将军……”
“要我说,钟将军也不必抵抗,索性投降得了!”
“想那么多作甚,还是赶紧逃命吧!”
……
顾拾回过头,见阮寄目光深黑,若有所思。他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笑了笑道:“你都听见了?”
她一点点移动目光望向他。
顾拾笑道:“你相信吗?”
阮寄张了张口。他尚无从分辨她想说什么,人群忽然将她推搡了一下,他连忙揽住了她,勉强站稳,又为她小心地托住了孩子。
她仍没有说话。
他微笑道:“前边就是开阳门了。”
阿寄点了点头。几人终于从人群中抽身,躲到城墙底下,顾拾脖颈上的伤口只用白布草草包了两圈,此刻将雪白的衣领都染红了。阮寄将孩子给他抱着,便撕下自己的衣角给他包扎。顾拾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手指拨了拨襁褓边,孩子却没在哭,而是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瞧。
张迎也凑过来,笑道:“好容易终于见到小皇子了。”
顾拾瞥他一眼,“以后可不能叫皇子。”
“啊是。”张迎一拍脑袋,也许是因为终于稍微松懈下来,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孩一样,“那您给他起个名字吧!”
闻言,阮寄也抬起头来看着顾拾。
是了,这孩子出生都两个多月了,却还连个名字都没有。
顾拾心中微微愀然,低下头蹭了蹭孩子的脸。孰料他在宫中被困两月,脸上生了青青的胡茬,刺在粉嫩的小脸上激得孩子又立刻大哭起来。
“……”阮寄已给顾拾包扎好了,连忙将孩子抱了回去,哄了哄他,孩子也便奇异地不哭了。
顾拾失笑。他转过头,见开阳门下人来人往,欲往城外逃亡的百姓挈妇将雏、摩肩接踵,各个脸上写满了哀戚。曾被大火烧过的城墙上犹留着焦黑的痕迹,更往上看,城堞间满布着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城门楼上飘扬的大旗上仍书着一个大大的“靖”字。
士兵,商贾,平民,他们谁也不知道在宫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抛弃了。
阮寄轻轻地拉住了顾拾的衣袖。顾拾看见她眸中仍带着柔软的泪光,不由伸出手去将那泪水悄然擦拭去了。
“就叫雒吧。”他说,“顾雒,雒阳之雒。”
***
出开阳门再往东南,与逃难的人流分开,道路上荒蓁丛生,毒辣的日头照射得三人都有些疲惫。
阮寄不知顾拾想要去哪里,但看着这条荒草掩映的道路,和不远处那几座废墟,心头忽然一震。
她喃喃:“这里是……”
“是太学、辟雍、明堂与灵台。”顾拾笑道,“连绵成片,早已被郑嵩烧得不成样子,加上地处偏僻,暂且无人注意得到。我们可在此处先歇个脚,明日再逃。”
太学……
曾经的讲堂、书室、科房全都烧得净尽,便那扇巍峨的大门也辨认不出,十多年无人过问,断壁颓垣间生满了荆棘,大门前的杂草几乎及人高。
阮寄慢慢地走到那门边,她记得这里原该蹲着两座石狮子,还有一座下马碑……
时光错纵,她仿佛还能看见庭园中杨柳轻舒,经生们在走廊上来来往往,博士祭酒们在讲堂里捧着书卷争执不下,而她的父亲,正一手牵着小皇帝,一手牵着她,便站在门边,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切……
“阿寄。”忽然有人唤她,她错愕地转过头去,却见顾拾站在数块大石之前,低低地道:“你果然没有骗我。”
她走过去,见那是一字排开的十余块大石,几乎都被杂草淹没了,顾拾敛着袖子擦了擦石头平滑的表面,便现出上面的字迹来——
石经!
顾拾认真而宁定地对着她道:“你没有骗我,石经还在。”
她咬住唇,点了点头。
张迎从废墟的大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笑道:“郎主,这里果真是个好地方,我在灶台里还发现了红薯!”
二十年的红薯么?
顾拾和阮寄不由得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两个人目光交错,忽而都笑了出来。
***
他们躲进了太学后院的厨房里,果然那灶台里还有几只红薯,竟都是新鲜的。张迎生火烤起了红薯,顾拾和阮寄便席地而坐,一时找不到话说,便都低头看着孩子。
顾雒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父母二人,小小的脑袋里不知在转着什么。
“他的鼻子、嘴巴……都像你。”阿寄道。
顾拾微笑,“眼睛像你。”
不知为何,这样的话题却让阿寄有些脸红。顾拾却没有看她,仍只是低着头,“我没有想过自己还能逃出来。”
阿寄一怔。
“我和张迎一起被钟嶙关在北宫的钟楼里。”顾拾道,“那时候,我几乎都要认命了。从前在长安的横街上,我总以为自己可以逃出去;待我真的逃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永远身在囚笼之中。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命了。
“可是这样过了两个月,钟嶙却把我拉了出来,要我禅位给他,诏书都拟好了,待我同意之后,便可行禅位大典。”顾拾笑了笑,“很可笑吧?同样的事情,居然让我做两次?当时我便同张迎合计好了,如何引开钟嶙,如何杀死守卫,如何再去救你……我心中原本还没有把握的,直到我看见了你和孩子。”
“钟嶙他居然拿你们来威胁我……他明明知道……”顾拾慢慢地道,“这让我如何忍得下去?”
他的话音很平静,颈项上的纱布却渐渐渗出了血。阿寄朝他靠近了一些,伸手去碰了碰,指尖便沾上了铁锈般的血污。顾拾的眉头皱了皱。
阿寄抬眸看着他,“你……要好好养伤,我们可以多留几日。”
“待我养好了伤,”顾拾道,“你想去哪里?”
她好像犯了难,一时没有说话。
顾拾笑了,身子往后靠在了橱柜上,“天子出逃,《春秋》书曰奔。”
她抿住了唇。
这时候张迎捧着两只烤红薯也过来坐下了,递给两人道:“郎主、姐姐,小心着烫。”
他自己也拿了一只,一边小口小口地嚼着,一边含糊着道:“郎主、姐姐,我有一句话,那个姑妄言之,你们就姑妄听之吧。”
两人都朝他望了过来。他一个紧张,就被红薯块烫了喉咙,半晌咽了下去才道:“其实你们在宫里,过得一点也不开心,郎主不想当皇帝,姐姐也不想做皇后。既然明知会不开心,为什么还要去做呢?以后不如就远走高飞,再也别理这些事情啦。”
顾拾看了看阿寄,复对着张迎笑道:“你倒是想得很开。”
张迎吐了吐舌头,“这是没法子的事情。郎主你若不走,又还能怎样呢?”
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这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