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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力量分开沙子,你长着来自沙漠中的龙的头颅。是的,我把你看成来自沙丘的野兽。你虽然长着羊羔般的角,但是你的叫声却像一条龙。
——摘自《新编奥兰治天主圣经》第二章,第四节
未来已经决定,不会再有变化了。线头已经变成了绳索,雷托仿佛从一出生就熟悉了它。他眺望着远方落日余晖下的坦则奥福特。从这里往北一百七十公里是老隘口,那是一条穿过屏蔽场城墙的裂缝,蜿蜒曲折,第一批弗雷曼人就是由此开始了向沙漠的迁徙。
雷托的内心不再有任何疑惑。他知道自己为何独自一人站在沙漠中,感觉自己就像大地的主人,大地必须服从他的命令。他看到了那根连接着自己和整个人类的纽带,感知到了宇宙中最深远的需求。这是一个符合客观逻辑的宇宙,是个在纷繁的变化中有规律可循的宇宙。
我了解这个宇宙。
昨晚,那条载着他前来的沙虫冲到他的脚底,然后冲出沙地,停在他眼前,就像一头驯顺的野兽。他跳到它身上,用被膜增强的手拉开它第一节身子的表皮,迫使它停留在沙地表面。整晚向北奔驰之后,沙虫已经筋疲力尽。它体内的化学“工厂”已经达到了工作的极限,它大口呼出氧气,形成一个涡流,包围着雷托。时不时地,沙虫的气息让他觉得头晕,让他的脑海中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他将视线转向体内的祖先,重新体验了他在地球上的一部分过去,用历史对照现在的变化。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离通常意义上的人类相去甚远。他已经吃下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香料,在它们的刺激下,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膜不再是沙鲑,就像他不再属于人类一样。沙鲑的纤毛刺进了他的肉体,从而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生物,它将在未来的无数世代中不断进行自身的演变。
你看到了这些,父亲,但是你拒绝了,他想,这是你无法面对的恐惧。
雷托知道应该怎么去看待父亲,而且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看待。
穆阿迪布死于预知幻象。
保罗·厄崔迪在活着时就已超越现实宇宙,进入了预知幻象所显示的未来,但他逃离了这个未来,而他的儿子却敢于尝试这种未来。
于是保罗·厄崔迪死了,现在只剩下了传教士。
雷托大步行走在沙漠上,目光注视着北方。沙虫将从那个方向来,它的背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弗雷曼少年和一个瞎子。
一群灰白色的蝙蝠从雷托的头顶经过,向东南方向飞去。在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它们看上去就像随意洒在空中的斑点。一双有经验的弗雷曼眼睛能根据它们的飞行轨迹判断出前方庇护所的位置。传教士应该会避开那个庇护所。他的目的地是苏鲁齐,那儿没有野生的蝙蝠,以防它们引来不受欢迎的陌生人。
沙虫出现了。一开始,它只是北方天空和沙漠之间的一条黑色的运动轨迹。垂死的沙暴将沙雨从高空撒下,把他的视线遮挡了几分钟,随后沙虫变得更为清晰,离他也更近了。
雷托所在的那座沙丘底部的背阴面开始产生夜晚的水汽。他品味着鼻孔处细微的潮气,调整蒙在嘴上的沙鲑膜。他再也用不着四处寻找水源了。遗传自母亲的基因让他拥有强有力的弗雷曼肠胃,能吸收几乎全部途经它的水分。而他身披的那件有生命的蒸馏服也能俘获它所接触到的任何潮气。即使他坐在这里,接触到沙地的那部分膜也在伸出伪足,采集着能被存储的点滴能量。
雷托研究着不断向他靠近的沙虫。他知道,那个年轻的向导此刻应该已经发现了自己——注意到了沙丘顶部的黑点。距离这么远,沙虫骑士无法辨别出黑点是什么,但弗雷曼人早已懂得如何应对这个问题。任何未知的物体都是危险的。即便没有预知幻象,他也能判断出那个年轻向导的反应。
不出所料,沙虫前进的路线稍稍偏转了些许,直接冲着雷托而来。弗雷曼人时常将巨大的沙虫当成武器。在厄拉奇恩,沙虫帮助厄崔迪人击败了沙达姆四世。然而,这条沙虫却没能执行驾驭者的命令。它停在雷托面前十米远的地方,不管向导如何驱使,它就是不肯继续前进,哪怕只是挪动一粒沙子的距离。
雷托站起来,感到纤毛立刻缩回他后背的膜中。他吐出嘴里的膜,大声喊道:“阿池兰,瓦斯阿池兰!”欢迎,双倍的欢迎!
瞎子站在向导身后,一只手搭在年轻人肩上。他高高地仰起头,鼻子对准雷托脑袋的方向,仿佛要嗅出这位拦路者的气味。落日在他的额头染上了一层金黄。
“是谁?”瞎子晃着向导的肩膀问道,“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他的声音从蒸馏服面罩中传出,显得有些发闷。
年轻人害怕地低头看着雷托,说道:“只是个沙漠中孤独的旅行者。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我想叫沙虫把他撞倒,但沙虫不肯往前走。”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瞎子问道。
“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沙漠旅行者!”年轻人抗议道,“可他实际上是个魔鬼。”
“真像迦科鲁图的儿子说的话。”雷托说道,“还有你,阁下,你是传教士?”
“是的,我是。”传教士的声音中夹带着恐惧,因为他终于和他的过去碰面了。
“这儿没有花园,”雷托说道,“但我仍然欢迎你与我在此共度这个夜晚。”
“你是谁?”传教士问道,“你怎么能让我们的沙虫停下?”从传教士的声音听出,他已经预料到此次会面的意思。现在,他回忆起了另一个幻象……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终结于此。
“他是个魔鬼!”年轻的向导不情愿地说,“我们必须逃离这个地方,否则我们的灵魂……”
“安静!”传教士喝道。
“我是雷托·厄崔迪。”雷托说道,“你们的沙虫停了下来,因为我命令它这么做。”
传教士静静地站在那里。
“来吧,父亲,”雷托说道,“下来和我共度这个夜晚吧。我有糖浆给你吮吸。我看到你带来了弗雷曼救生包和水罐。我们将在沙地上分享我们的所有。”
“雷托还是个孩子,”传教士反驳道,“他们说他已经死于科瑞诺的阴谋。但你的声音中没有孩子的气息。”
“你了解我,阁下,”雷托说道,“我年龄虽小,但我拥有古老的经验,我的声音也来自这些经验。”
“你在沙漠深处做什么?”传教士问道。
“布吉。”雷托道。什么也不做。这是禅逊尼流浪者的回答,他们能做到随遇而安,不与自然抗衡,而是寻求与环境和谐相处。
传教士晃了晃向导的肩膀:“他是个孩子吗?真的是个孩子?”
“是的。”年轻人说道。他一直害怕地盯着雷托。
传教士的身体颤抖着,终于发出一声长叹。“不!”他说道。
“那是个化身为儿童的魔鬼。”向导说道。
“你们将在这里过夜。”雷托说道。
“按他说的做吧。”传教士道。他放开向导的肩膀,走到沙虫身体的边缘,沿着其中一节滑了下来,到地面后他向外跳了一步,在他和沙虫之间空出足够的距离。随后,他转身说道:“放了沙虫,让它回到沙地底下吧。它累了,不会来打搅我们的。”
“沙虫不肯动!”年轻人不满地回应道。
“它会走的。”雷托说道,“但如果你想骑在它身上逃走,我会让它吃了你。”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离开沙虫的感应范围,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朝那个方向。”
年轻人用刺棒敲打着他身后的那节沙虫的身体,晃动着拔出沙虫表皮的矛钩。沙虫开始缓慢地在沙地上移动,跟随矛钩的指挥转了半个圈。
传教士追随着雷托的声音爬上沙丘的斜坡,站在离雷托两步远的地方。整个过程中,他的神态充满自信。雷托明白,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比赛。
幻象在此分道扬镳。
雷托说道:“取下你的面罩,父亲。”
传教士服从了,把兜帽甩在脑后,取下口罩。
雷托脑子里想象着自己的面容,同时研究着眼前这张脸。他看到了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面庞轮廓大致对得上,表明基因在延续过程中没有发生错误。这些轮廓从那些低声吟唱的日子、从下雨的日子、从卡拉丹上的奇迹之海遗传到了雷托脸上。但是,现在他们站在厄拉科斯的分水岭,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父亲。”雷托说着,眼睛向左面瞟去,看着年轻的向导从沙虫被抛弃之处走来。
“木·真恩!”传教士说着,挥舞着右手做了个下劈的手势。这不好!
“库里什·真恩。”雷托轻声道。这是我们能达到的最好状态。他又用恰科博萨语补充了一句:“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我们不能忘记这句话,父亲。”
传教士
的肩膀耷拉下来。他用双手捂住塌陷的眼窝。
“我曾经分享了你的视力,还有你的记忆。”雷托说道,“我知道你的决定,我去过你的藏身之所。”
“我知道,”传教士放下了双手,“你会留下吗?”
“你以那个人的名字给我命名。”雷托说道,“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这是他说过的话!”
传教士深深叹了口气:“你的行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的皮肤不再属于我,父亲。”
传教士颤抖了一下:“我总算明白你是怎么在这儿找到我的了。”
“是的,”雷托说道,“我需要和我的父亲待一个晚上。”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复制品,一件遗物。”他转身倾听着向导向这边走来发出的声音,“我不再进入那些有关我的未来的幻象。”
他说话时,夜幕完全降临了。星星在他们头顶闪烁。雷托也回头看着向这边走来的向导。“乌巴克-乌-库哈!”雷托冲着年轻人喊道。向你问好!
年轻人回答道:“萨布库-安-纳!”
传教士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那个年轻的阿桑·特里格是个危险人物。”
“所有被驱逐者都是危险的,”雷托低声道,“但他不会威胁到我。”
“那是你的幻象,我没有看到。”传教士说道。
“或许你根本没有选择,”雷托说道,“你是菲尔-哈奇卡。现实。你是阿布·德尔,无限时间之路的父亲。”
“我不过是陷阱中的诱饵罢了。”传教士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
“厄莉娅吞下了那个诱饵,”雷托说道,“但我没有,我不喜欢它的味道。”
“你不能这么做!”传教士嘶哑地说道。
“我已经这么做了。我的皮肤不属于我。”
“或许你还来得及……”
“已经太晚了。”雷托将脑袋偏向一侧。他能听到阿桑·特里格沿着沙丘斜坡向他们爬来的声音,和他们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向你问好,苏鲁齐的阿桑·特里格。”雷托说道。
年轻人在雷托下方的斜坡上停住脚步,身影在星光下隐约可见。他缩着脖子,低着头,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是的,”雷托说道,“我就是那个从苏鲁齐逃出来的人。”
“当我听说时……”传教士欲言又止,“你不能这么做!”
“我正在这么做。即使你的眼睛再瞎上一次也于事无补。”
“你以为我怕死吗?”传教士问道,“难道你没看到他们给我配备了一位什么样的向导吗?”
“我看到了,”雷托再次看着特里格,“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阿桑?我就是那个从苏鲁齐逃出来的人。”
“你是魔鬼。”年轻人用发颤的声音说道。
“是你的魔鬼,”雷托说道,“但你也是我的魔鬼。”雷托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正在加剧。这种冲突仿佛是在他们周围上演的一场皮影戏,展示着他们潜意识中的想法。此外,雷托还感到了体内父亲的记忆,发生在过去的记忆记录了对于未来的预知,它记录了此刻这个两人都十分熟悉的场景。
特里格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幻象之争。他沿着斜坡向下滑了几步。
“你无法控制未来。”传教士低语道。他说话时显得非常费劲,仿佛在举起一个千斤重物。
雷托感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或他的父亲将被迫尽快行动,并通过行动作出选择,选择需要跟随谁的幻象。他父亲是对的:如果你想控制宇宙,你的所作所为只能是为宇宙提供一件能打败你的武器。选择并操纵某个幻象,要求你使一根脆弱的线头保持平衡——在一根高高悬挂的钢丝上扮演上帝,两边是相互隔绝的不同宇宙。踏上钢丝的挑战者们无法从两难的选择中退却。钢丝两边各有自己的幻象和规律,而挑战者们身后所有过去的幻象正在死去。当某个挑战者移动时,另一个也会作出与之相对的动作,否则平衡便会被打破。对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行动是让自身与背景中的那些幻象区分开来,使自己不被幻象吞没。没有安全的地方,只有持续变化的关系,关系本身又使边界和规律随时发生着变化。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但比较而言,雷托比他的父亲还多了两个优势:他已将自己置身于死地,并且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下场;而他的父亲则仍希望有回旋的余地,并且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
“你绝不能这么做!你绝不能这么做!”传教士以刺耳的声音高呼道。
他看到了我的优势,雷托想。
雷托将自己的焦虑隐藏起来,保持着高手对决时所需要的镇定,以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并不执迷于真相,除了我自己的造物,我别无信仰。”随后,他感觉到了父亲和他之间的互动,双方心灵深处细微的变化使雷托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带着这种信仰,他知道自己已经在金色通道前立下了路标。总有一天,这个路标将指引后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送出这份厚礼的那个个体却在送出礼物的当天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带着这种感觉,雷托泰然自若地下了这个终极赌注。
他轻轻嗅了嗅空气,搜寻着他和父亲都知道必将到来的信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他父亲会警告那个等在他们下面、内心充满恐惧的年轻向导吗?
雷托闻到了臭氧的气味,这表明附近存在屏蔽场。为了遵从被驱逐者给自己下的命令,年轻的特里格正准备杀了这两个危险的厄崔迪人,但他并不知道此举会令人类陷入怎样一个恐怖的深渊。
“不要。”传教士低声说道。
雷托闻到了臭氧,但周围的空气中并没有叮当声。特里格使用的是沙漠屏蔽场,一件特别为厄拉科斯设计的武器。霍兹曼效应会召唤沙虫前来,并使它陷入癫狂。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这样的沙虫——无论是水还是沙鲑……任何东西都不行。是的,年轻人刚才在沙丘的斜坡上埋下了这个装置,现在他正想偷偷逃离这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雷托从沙丘顶部跳了起来,耳边传来父亲劝阻的声音。增强的肌肉释放出可怕的力量,推动着他的身体如火箭般向前射去。他的一只手抓住特里格蒸馏服的领子,另一只手环抱在那可怜家伙的腰间。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拧断了特里格的脖子。随后他再次纵身一跃,扑向埋藏沙漠盾的地方。他的手指摸到了它,把它从沙地里拎了出来,奋力朝南一掷。
沙漠盾原来的埋藏地点之下响起一阵巨大的咝咝声。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沙漠又恢复了宁静。
雷托看着站在沙丘顶部的父亲,他仍然是一副挑战的姿态,但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挫败感。那上面站着的是保罗·穆阿迪布,瞎了眼睛,愤怒,知道自己正在远离雷托的幻象,因此处于崩溃的边缘。现在的保罗,反映在禅逊尼的箴言中:在对未来的预知中,穆阿迪布看到了整个人生。他却因此让自己沾染了不确定性。他寻求着有序的、正确的预知,却放大了无序的、歪曲的预知。
雷托一步跃回沙丘顶部,说道:“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向导。”
“不行!”
“你想回苏鲁齐吗?看到你独自一人回去,没有特里格的陪伴,他们会依然欢迎你吗?再说,你知道苏鲁齐搬到哪里去了吗?你的眼睛能看到它吗?”
保罗与儿子对峙着,没有眼珠的眼窝盯着雷托:“你真的了解你在这里所创造的宇宙吗?”
雷托听出了他话中特别强调的重音。两个人都知道,从此刻起,这个幻象踏上了可怕的征程,未来必须能够控制它,而且是创造性的控制。在这之前,整个宇宙都有着线性发展的时间观,人类认为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序的。但是,在这个幻象启动之后,人类登上了一辆疯狂运动的列车,只能沿着它的运动轨迹一路狂奔。
唯一能与之对抗的是雷托,多个线头组成的缰绳控制在他手中。他是盲人宇宙中的明眼人。他的父亲已不再握有缰绳,只有他才能分辨出秩序。遥远未来的梦想被现在这一时刻控制了,控制在他的掌中。
仅仅控制在他的掌中。
保罗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再也无法看清雷托是如何操纵缰绳的,只能看到雷托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不再是人类。他想:这就是我一直祈祷的变化。为什么我要害怕它?它是金色通道!
“在此,我赋予进化以目标,因此,也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雷托说道。
“你希望活上数千年,并且不断变化自己吗?”
雷托知道父亲并不是在说他外形上的变化。他们两人都知道他的外形将发生什么变化:雷托将不断适应,不属于他的皮肤也将不断适应。两个部分的进化力量将相互融合,最终出现的将是一个单一的变异体。当质变来到时——如果它能
来到的话——一个思想宽广深邃的生物体将出现在宇宙中,而宇宙也将崇拜它。
不……保罗所指的是内心的变化,是他的想法和决定,这些想法和决定将深刻地影响他的崇拜者。
“那些认为你已死的人,”雷托说道,“你知道,他们在传扬所谓的你的临终之言。”
“当然。”
“‘现在我做的是一切生命都必须做的事,其目的就是生命本身的延续。’”雷托道,“你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是某个认为你再也不会回来的骗子教士把这句话安在了你头上。”
“我不会叫他骗子,”保罗深吸一口气,“这是句很好的临终之言。”
“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到苏鲁齐盆地中的棚屋?”雷托问道。
“现在这是你的宇宙了。”保罗说道。
他话中的失落感刺痛了雷托。雷托的内心悲痛异常,好几分钟都无法开口。当他最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他开口道:“这么说,你诱骗了厄莉娅,迷惑了她,让她不作出行动,作出错误的决定。现在她知道你是谁了。”
“她知道……是的,她知道。”
保罗的声音显得很苍老,其中潜藏着不满。他的神态中仍然保留着一丝倨傲。他说道:“如果我能办到,我将把幻象从你这儿夺走。”
“数千年的和平,”雷托说道,“这就是我将给予他们的。”
“冬眠!停滞!”
“当然。另外,我还会允许一些暴力。它将成为人类无法忘却的教训。”
“我唾弃你的教训!”保罗说道,“你作的这种选择,你以为我以前没有看到过吗?”
“你看到过。”雷托承认道。
“你预见的未来比我的更好吗?”
“不,反而可能更糟。”雷托说道。
“那么,除了拒绝之外,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保罗问道。
“或许你该杀了我。”
“我没有那么天真。我知道你的行动。我知道被摧毁的引水渠和社会上的骚乱。”
“既然阿桑·特里格再也回不了苏鲁齐,你必须和我一起回去。”
“我选择不回去。”
他的声音听上去多么苍老啊,雷托想,这个想法令他内心隐隐作痛。他说道:“我把厄崔迪家族的鹰戒藏在了我的长袍中。你想让我把它还给你吗?”
“如果我死了该有多好啊。”保罗轻声道,“那天晚上,我走入沙漠时真的是想去死,但我知道我无法离开这个世界。我必须回来……”
“重塑传奇。”雷托说道,“我知道。迦科鲁图的走狗在那个晚上等着你,就在你预见的地方。他们需要你的幻象!这你是知道的。”
“我拒绝了。我从未给过他们任何幻象。”
“但是他们污染了你。他们喂你吃香料萃取物。你产生过幻象。”
“有时。”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多么虚弱啊。
“你要拿走你的鹰戒吗?”雷托问道。
保罗突然一下子坐到沙地上,看上去就像星光下的一块石头。“不!”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了,雷托想。这一点已经暴露了出来,但还不够。幻象之争已经从精细的抉择升级到了粗暴地切断其他所有通路,雷托想,保罗知道自己不可能获胜,但他仍然希望雷托选择的道路无法走通。
保罗开口说道:“是的,我被迦科鲁图污染了。但是你污染了你自己。”
“说得对。”雷托承认道。
“你是个优秀的弗雷曼人吗?”
“是的。”
“你能允许一个瞎子最终走入沙漠吗?你能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安宁吗?”他用脚跺着身边的沙地。
“不,我不允许。”雷托说道,“但如果你坚持,你有自杀的权利。”
“然后你将拥有我的身体!”
“是的。”
“不!”
他什么都明白,雷托想。由穆阿迪布的儿子来供奉穆阿迪布本人的尸体,这样可以使雷托的幻象更加牢不可破。
“你从未告诉过他们,是吗,父亲?”雷托问道。
“我从未告诉过他们。”
“但是我告诉了他们,”雷托说道,“我告诉了穆里茨。克拉里兹克,终极斗争。”
保罗的肩膀沉了下来。“你不能这么做,”他低声道,“你不能。”
“我现在是沙漠中的生物了,”雷托说道,“你能对大沙暴说不吗?”
“你认为我是个懦夫,不敢接受那个未来。”保罗以沙哑的声音颤抖地说,“哦,我太了解你了,儿子。占卜或算命是件折磨人的差事。但我从来没有迷失在可能的未来中,因为那个未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与那个未来相比,你的圣战简直就是卡拉丹上的一次野餐。”雷托同意道,“我现在带你去见哥尼·哈莱克。”
“哥尼!他通过我的母亲间接为姐妹会服务。”
雷托立即明白了父亲预知幻象的极限。“不,父亲。哥尼不再为任何人服务。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我这就带你去。该是创造新传奇的时候了。”
“我知道无法说服你。但我想摸摸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雷托伸出右手,迎接那几根四处摸索的手指。他感到了父亲手指上的力量,于是开始加力,抗拒着保罗手臂上传来的阵阵暗流。“即使是蘸了毒的刀也无法伤害我,”雷托说道,“我体内的化学结构已经全然不同。”
眼泪从一对瞎眼中涌出,保罗放弃了,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处:“如果我选择了你的未来,我会变成魔鬼。而你,你又会变成什么呢?”
“开始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会称我为魔鬼的使者。”雷托说道,“然后他们会开始思索,最终他们将理解。你没有将你的幻象延伸到足够远的地方,父亲。你的手既积下了许多德,也造下了许多恶。”
“恶通常只有在事后才会暴露出来!”
“很多罪大恶极之事正是如此。”雷托说道,“你仅仅看到了我幻象中的一部分,是因为你的力量不够强大吗?”
“你也知道,我不能在那个幻象中久留。如果我事先就知道某件事是邪恶的,我绝对不会去做这件事。我不是迦科鲁图。”
“有人说你从来不是个真正的弗雷曼人。”雷托说道,“我们弗雷曼人知道该如何任命一位哈里发。我们的法官能在恶与恶之间作出抉择。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弗雷曼人,是吗?成为你一手创造的未来的奴隶?”保罗向雷托迈了一步,朝雷托伸出了手,抚摸着他长着外壳的胳膊,沿着胳膊一直往上,摸了摸他暴露在外的耳朵和脸颊,最后还摸了他的嘴,“啊哈,它还没有成为你的皮肤。”他说道,“这层皮肤会把你带去哪儿?”他垂下了他的手。
“去一个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创造自己未来的地方。”
“你是这么说的。但一个邪物也可能说出同样的话。”
“我不是邪物,尽管我曾经可能是。”雷托说道,“我看到了厄莉娅身上发生的事。一个魔鬼生活在她体内,父亲。甘尼和我认识那个魔鬼:他就是老男爵,你的外公。”
保罗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之间。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会儿,随后他放下双手,露出绷得紧紧的嘴唇。“这是压在我们家族头上的诅咒。我曾不断祈祷,但愿你能把那只戒指扔进沙漠,我祈祷你能拒绝承认我的存在,回过头去……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你能办到的。”
“以什么代价?”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保罗开口说道:“未来的结果会不断调整它身后的发展轨迹。只有那么一次,我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只有一次。我接受了救世主降临的说法。我这么做是为了契尼,但这却让我成了一位不合格的领袖。”
雷托发觉自己无法回应父亲。有关那次决定的记忆就保留在他的体内。
“我再也不能像欺骗自己那样欺骗你了,”保罗说道,“我清楚这一点。我只问你一件事:真的有必要进行那场终极斗争吗?”
“要么如此,要么就是人类灭亡。”
保罗听出了雷托话中的真诚。他意识到了儿子幻象的宽广和深邃,小声说道:“我没有看到过这种选择。”
“我相信姐妹会对此已经有所警觉。”雷托说道,“否则就无法解释祖母的行为了。”
寒冷的夜风刮过他们身旁。风掀起保罗的长袍,抽打着他的腿。他在发抖。雷托看在眼里,说道:“你有个救生包,父亲。我来支好帐篷,让我们能舒服地度过今晚。”
然而保罗却只能暗自摇头,他知道,从今晚开始,自己再也不会有舒服的感觉了。英雄穆阿迪布必须被摧毁,他自己这么说过。只有传教士才能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