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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又大吃了一惊。尽管他没有预订房间,宁静酒店的前台却把他当成名人来对待;他刚订下一栋别墅,没过多久就被告知他已经有了一栋,人家还问他从巴黎飞来一路是否顺利。混乱持续了几分钟,宁静酒店的服务员想询问老板却找不着人;他不在自己的住处,酒店的其他地方也看不到他的踪影。到了最后,服务员只好半带沮丧半带恳求地摊开双手,前任法官则被带到了他的住处:那是一座漂亮的小房子,俯瞰着加勒比海。他在偶然之中(完全不是有意为之)摸错了衣袋,把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递给了前台经理,感谢他殷勤接待。普里方丹立时变成了一位不可小觑的人物;打响指的声音此起彼伏,召唤服务生的铃铛被急急拍响。这位令人迷惑的陌生来客突然间乘水上飞机从蒙塞特拉飞来,对他的服务无论怎么周到都不为过……他的名字把宁静酒店前台的所有人都搞糊涂了。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巧合吗?……不过直辖总督——保险起见,就算弄错了也没事。赶快给他弄座别墅。
等他安顿下来、把便服放进衣橱和柜子,荒唐的事情仍在继续。一瓶冰镇的一九七八年卡尔邦女庄园葡萄酒、一捧刚刚采摘的鲜花和一盒比利时白丽人巧克力送到了他的别墅,结果一个晕头转向的客房服务侍者又跑回来把巧克力拿走了,道歉说巧克力应该送到路这头的另一座别墅去——不是路这头就是路那头。
法官换上百慕大短裤,看到自己那双难看的瘦腿不禁直皱眉,然后又穿上一件样式低调、带佩斯利涡旋纹图案的运动衫。再穿上白色的便鞋,戴上白布帽子,他的热带装扮就齐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他想去散散步。这么做有好几个理由。
“我知道让·皮埃尔·方丹是谁,”在前台后面看登记表的约翰·圣雅各说,“他就是总督办公室打电话让我关照的人。但这个B. P.普里方丹又是谁?”
“是一位著名的法官,来自美国,”一口英国腔的高个儿黑人副经理宣称,“我叔叔,就是移民局的副局长,大概两小时之前从机场那边给我打了电话。真不巧,刚才发生混乱的时候我在楼上,不过我们的人处理得挺好。”
“法官?”宁静酒店的老板问道。副经理碰了碰约翰的胳膊肘,示意他离前台和服务员远一点。两个人走到了一旁,“你叔叔怎么说的?”
“与我们这两位贵客有关的事情,一定要绝对掩秘。”
“客人的事当然要保密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叔叔非常谨慎,不过他透露说,他看到那位尊敬的法官去了岛际航空公司的柜台,买了一张票。他还破例透露了一句: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那位法官和法国二战英雄有亲戚关系,他们希望私下会面,商讨极为重要的事宜。”
“如果是这样,这位尊敬的法官为什么没有提前订房?”
“看来有两个可能的解释,先生。据我叔叔说,他们本打算在机场会面,但直辖总督召集了一队人来欢迎,这样他们就见不成了。”
“第二种可能性呢?”
“也许是法官自己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工作人员出了点差错。据我叔叔说,当时法官就他手下的法律职员简单谈了几句,说他们老是出错;他还说那帮家伙如果在他的护照上弄出了差错,他就要让他们全体飞过来道歉。”
“如此看来,美国法官的薪水比加拿大法官可要高得多。这家伙真走运,我们还有空房。”
“现在是夏季,先生。这几个月我们通常都有空房。”
“不用你来提醒我……好吧,我们这儿住着两位有亲戚关系的著名人物,他们想私下会面,但却把事情搞得非常复杂。也许你可以给法官打个电话,告诉他方丹住在哪一座别墅。还是叫普里方丹?见鬼,管他叫什么呢。”
“先生,这个想法我说给叔叔听了,他坚决反对。他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言语。据我叔叔讲,伟大的人物全都有秘密;我叔叔可不想让别人揭破他这番杰出的推断,除非是当事者本人。”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给法官打这个电话,他就会知道透露信息的肯定是我叔叔——蒙塞特拉机场移民局的副局长。”
“我的天,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操心……顺便告诉你,我把路上和海滩上的警卫增加了一倍。”
“那我们的人手会很紧张的,先生。”
“我从别墅的小路上抽了几个人过去。酒店住着些什么人我知道,可我不知道还有谁想摸进来。”
“我们是不是会碰到什么麻烦,先生?”
约翰看了看副经理,“现在不会,”他说,“我刚才一直在外头,检查了酒馆周围和海滩的每一寸地方。对了,我住在二十号别墅,跟我姐和孩子们一起。”
二战时期法国抵抗军的英雄让·皮埃尔·方丹缓步走上混凝土小路,朝路顶头的那一栋临海别墅走去。这座别墅和其他的房子差不多,也是粉红色水泥抹灰的墙壁,屋顶上铺着红色的瓦片,但别墅周围的草坪要大一些,草坪边上的灌木丛也更高更密。住在这里的宾客应该是首相、总统、外长、国务卿之类的人物;这些具有崇高国际地位的绅士淑女,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来是为了尽情享受,寻求一份平静。
方丹走到小路的尽头,那里砌起了一堵一米多高的白色水泥抹灰围墙,再往上就是杂草丛生、无法逾越的山壁,一直向下延伸到海岸线。围墙本身向两边伸展开去,环绕着别墅阳台下方的山丘,它既是一道分界线,也是一重保护。二十号别墅的入口是一扇漆成粉红色的锻铁大门,用螺栓固定在墙壁上。透过铁门的栏杆,老头能看到一个穿着游泳裤的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没过多久,一个女人出现在别墅敞开的前门口。
“快点儿,杰米!”她喊道,“该吃晚饭啦。”
“妈咪,艾莉森吃过了吗?”
“吃饱啦,睡着啦,亲爱的。她不会冲哥哥大喊大叫的。”
“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那座房子。妈咪,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因为约翰舅舅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啊……杰米,船也在这儿呢。他可以带你去钓鱼啊,出海啊,就像去年四月放春假的时候那样。”
“以前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
“是啊,不过那时爸爸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坐着卡车到处跑,可好玩了!”
“吃饭啦,杰米。快点进来吧。”
母子俩走进了别墅。方丹想到“胡狼”的命令,想到自己发誓要执行的血腥杀人任务,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随后他又想起那孩子说的话。妈咪,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以前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还有母亲的回答:因为约翰舅舅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啊……是啊,不过那时爸爸跟我们在一起。
他刚才偷听到的这短短几句对话,可能有好多种解释,但方丹察觉出警报的速度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快,因为这东西在他的生活中本来就无处不在。如今他觉察到了一个警报;出于这一原因,老头子就要在深夜多走几趟,以“保持循环通畅”。
他从围墙下转过身,沿着混凝土小路往回走。一心想着事情的他差点就撞上了另一个客人。此人的年纪最起码也和他差不多,戴着一顶傻里傻气的小白帽,穿着双白鞋。
“请原谅。”陌生人说着往旁边跨了一步,给方丹让路。
“抱歉,先生!”法兰西英雄有点尴尬,下意识地冒出了自己的母语,“Je regrette——我该请你原谅。”
“哦?”陌生人听到这几句话之后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就好像他认出了什么,又急忙隐藏起来,“不用不用。”
“抱歉,先生,我们有没有见过?”
“恐怕没有。”戴着傻气白帽子的老头回答说,“不过我们都听到消息了。酒店的客人里有一位伟大的法兰西英雄。”
“真是不好意思。那只不过是战争中的偶然事件,当时我们都年轻得很。我叫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我叫……帕特里克。布伦丹·帕特里克——”
“认识你很高兴,先生。”两个人握了握手,“这地方可真漂亮,对吧?”
“实在是太美了。”方丹心想,这个陌生人似乎又在端详自己,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总不和自己长时间接触。“那好吧,我得接着走了。”穿着一双崭新白鞋的老年客人又说道,“医生的吩咐。”
“我也一样,”让·皮埃尔说话时故意用了法语,这显然对陌生人产生了影响,“当医生的总爱指手画脚,不是吗?”
“一点没错。”长着一双瘦腿的老头唯唯答道。他点点头,做了个挥手的样子,转过身沿着小路快步走去。
方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他在等待,心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不其然。那个老头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远远地交汇在一起;这就够了。让·皮埃尔微微一笑,沿着混凝土小径继续朝自己的别墅走去。
他想,这又是一个警报,而且要致命得多。因为有三件事是明摆着的:第一,这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老年客人会说法语;第二,此人知道“让·皮埃尔·方丹”其实另有身份——是被别人派到蒙塞特拉岛来的;第三……他的眼睛里有“胡狼”的印记。我的天啊,大人的行事手段岂不正是这样?!安排刺杀行动、确保任务完成,然后清除一切有形的踪迹,让人无法追查出他行动时采取的手段,尤其是他那支秘密的老人军团。难怪护士说,等他执行过命令之后,他们俩就可以待在这个人间天堂,直到他的女人死去——不管怎么讲这也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胡狼”的慷慨大方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高贵;他女人的死期,还有他自己的死期,都已经安排好了。
约翰·圣雅各在办公室拿起电话,“喂?”
“先生,他们已经见面了!”前台副经理激动地说。
“谁见面了?”
“伟人和他的亲戚啊,那位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名人。我本想马上给你打电话的,但刚才出了点乱子,有一盒比利时的白丽人巧克力——”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先生,几分钟之前我从窗户里看到他们了。他们在小路上说话来着。我那位尊敬的副局长叔叔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那好啊。”
“直辖总督办公室会非常高兴的,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得到表彰。当然了,还有我那位了不起的叔叔。”
“皆大欢喜,”约翰有点不耐烦,“这下咱们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了,对吧?”
“眼下我觉得是不用了,先生……不过,这会儿尊敬的法官正在小路上急匆匆地往回走呢。我看他是要进来。”
“我估计他不会来咬你;很可能是想向你表示感谢。不管他怎么说你都照办就是了。巴斯特尔Basseterre,圣基茨和尼维斯首府,地处加勒比海东部圣基茨岛西南岸。那边有风暴过来,万一电话断了,我们还需要直辖总督府施加影响呢。”
“先生,我会亲自为他提供所需的任何服务!”
“那也得有个度,可别去替他刷牙。”
布伦丹·普里方丹匆匆穿过大门,走进用玻璃墙围起的圆形大堂。他等到法国老头拐进第一栋别墅才改变了方向,径直朝主建筑走来。他不得不迅速思考问题——过去三十年来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做,而且往往是边逃边想——为某些显而易见的可能性找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同时也要顾及其他不那么明显的可能。他刚犯了一个无可避免但却十分愚蠢的错误。无可避免,是因为他没准备在宁静酒店前台留下假名,万一他们要看证件就会穿帮;愚蠢,是因为他向那位法兰西英雄报的是假名……其实,也不算愚蠢;他们俩的姓太相似了,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影响他此次蒙塞特拉岛之行的目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敲诈——他要搞清楚是什么让伦道夫·盖茨害怕成那样,以至于拱手送出了一万五千美元;探听到实情之后,也许他还能再多弄点钱。不对,愚蠢是因为他没有事先采取防范措施,这会儿他就要去补救。他朝前台走去,那儿站着个瘦高个子的职员。
“晚上好,先生,”酒店职员简直就像是在喊话,法官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番,暗自庆幸大堂里没几个客人,“无论能为您帮什么忙,我都会做到最好,您尽管放心!”
“小伙子,你声音轻一点我就放心了。”
“那我就窃窃私语。”职员的声音低得都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
“我能帮您什么忙?”那人拖长了声音贼兮兮地说。
“你轻点声说话就行了,好不好?”
“没问题。我感到非常荣幸。”
“是吗?”
“那当然。”
“很好,”普里方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都行!”
“嘘!”
“哦,当然当然。”
“跟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我常常会忘事。这一点你能理解,对吧?”
“我觉得,像您这么睿智的人什么事都不会忘的。”
“啊?……算了。我现在是微服私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再清楚不过了,先生。”
“我登记时用的是自己的名字,普里方丹——”
“没错没错,”职员插嘴说,“我知道。”
“我搞错了。我跟办公室和要找我的那些人说过,让他们报‘帕特里克先生’的名字,就是我的中间名。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花招能让我休息得好一点,我太需要休息了。”
“我能理解。”职员在柜台上凑过身来,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真的?”
“那当然。要是别人知道您这样的著名人士是敝店的住客,您可能就休息不成了。和另一位客人一样,您也需要绝对的‘掩秘’!您请放心,我完全理解。”
“掩秘?哦,我的天……”
“我会亲自把登记表改过来,法官。”
“法官……?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法官啊。”
那人尴尬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红色,“我说漏嘴了,先生,不过这完全是因为我太想为您效劳。”
“还有别的原因——别的人。”
“先生,我向您发誓,除了宁静酒店的老板,这儿再没有别人知道您此次旅行是严加保密的,”职员又在柜台上凑了过来,低声说道,“一切都是绝对的‘掩秘’!”
“天啊,机场的那个混蛋——”
“就是我那位敏锐的叔叔,”职员没理会普里方丹的低声嘀咕,充耳不闻地接着往下说,“他交代得非常清楚:能接待两位需要绝对私密的著名人士,是我们的荣幸。您知道,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好了,小伙子,我现在明白了,也很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确保把我的名字改成帕特里克就行;这里要是有任何人问起我,你就报这个名字。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吧?”
“简直是明察秋毫,尊敬的法官!”
“我可不希望这样。”
四分钟之后,忙得不亦乐乎的副经理接起了振响的电话。“前台。”他把声音拖得老长,简直就像是牧师在祈求赐福。
“我是十一号别墅的方丹先生。”
“您好,先生。我很荣幸……我们……每个人都很荣幸!”
“谢谢。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大概一刻钟之前,我在小路上遇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国人,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我想哪天邀他来参加餐前聚会,可刚才我好像没听清他的名字。”
副经理心想,这是在考验他了。伟大的人物不仅有秘密,而且还总是不放心那些替他们保守秘密的人。“从您的描述来看,我觉得您遇见的是那位极有风度的帕特里克先生。”
“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其实这是个爱尔兰名字,不过他是美国人,对吧?”
“是一位非常博学的美国人,先生。他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他住在十四号别墅,是您西边的第三座。您直接拨七一四就行。”
“好的,非常感谢。要是你见到帕特里克先生,我希望你什么也别提。你知道,我妻子身体不舒服,只有在她感觉比较好的时候我才能发出邀请。”
“尊敬的先生,我什么也不会提的,除非您另有吩咐。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守直辖总督的秘密指示。”
“真的?这很值得称赞……再见。”
副经理放下电话时心想:成功了!伟大的人物都能领会微妙之处;而他刚才运用的微妙手段,连他那位了不起的叔叔都会赞赏。他不仅立刻报出了帕特里克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他还用“博学”这个词传达出了一个学者的特点——或者说一位法官的品质。最后,他还表明自己决不会吐露任何情况,除非得到直辖总督的指示。通过这些微妙的手段,他巧妙地使自己跻身于伟大人物的秘密圈子之中。这种经历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得赶快给叔叔打电话,分享他们共同取得的胜利。
方丹坐在床沿,电话听筒虽然搁在座机上,却没离开过他的手。他凝望着外头阳台上他的女人。她坐在轮椅之中侧面朝着他,那杯酒搁在轮椅旁的小桌子上;病痛让她的头勾了起来……痛苦!这个可怕的世界到处都是痛苦!这些痛苦之中也有不少是由他造成的,对此他心知肚明,也并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宽恕。但他的女人不该遭到报应。合同上从来就不包括这一项。没错,他自己的命当然是早就交出去了,但她的命可没有。她那虚弱的身体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这样送命。不,大人。我不接受!合同不是这样的!
如此看来,“胡狼”的老人军团现在已经扩展到了美国——这是意料之中的。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爱尔兰裔美国佬、一个博学多识的人物,也拜倒在恐怖分子卡洛斯的门下,此人就是要送他们俩上路的刽子手。这个人在仔细端详他,还假装不会说法语,可他的眼睛里带着“胡狼”的印记。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循直辖总督的指示。给直辖总督下指示的,就是那个身在巴黎的死神。
十年前,在他为大人效力五载并取得卓著成果之后,他得到了巴黎以北九公里处阿让特伊的一个电话号码。除非碰到极为紧急的情况,否则绝对不能使用这个号码。以前这个号码他只打过一次,不过现在他又要打了。他仔细查看了国际长途代码,拿起听筒开始拨号。将近两分钟之后,有人接起了电话。
“‘战士之心’。”一个平板的男声说道,背景中有军乐传来。
“我必须和黑鸟联系,”方丹用法语说,“我的身份是巴黎五号。”
“假如你的要求能得到满足,这只黑鸟该怎么和你联系?”
“我在加勒比海。”方丹报出了地区代码、电话号码和十一号别墅的分机号。他挂断电话,沮丧地坐在床边。内心深处他知道,也许他和他女人在人世的时光只剩下这最后几个钟头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和他女人就能见到自己的上帝,道出真相。他杀过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他伤害或杀害过的,全都是曾对别人犯下更大罪行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例外:这些人可以称作无辜的旁观者,他们给卷进了交火或爆炸之中。生命都是痛苦的,《圣经》难道不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反过来说,怎样的一个上帝才会容忍如此暴行?该死!别再想这种事了!那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电话铃响了,方丹一把抓起听筒拽到耳边。“我是巴黎五号。”他说。
“神的孩子,有什么事这么紧急?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来,这个号码你只用过一次。”
“大人,您一直都非常慷慨,可我觉得我们必须重新明确一下我们的合同。”
“怎么明确?”
“我这条命听凭您任意处置,您怎么慈悲都行;但合同里可不包括我的女人啊。”
“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人,一个从波士顿来的饱学之士,他在用好奇的眼神端详我。那双眼睛告诉我,他另有企图。”
“那个傲慢的蠢货竟然自己飞到蒙塞特拉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他知道一些情况。我会按照您
的命令行事,但我恳求您让我们回到巴黎……我求您了。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吧,这是我对您的最后请求。”
“你请求我?我已经给过你许诺了!”
“大人,那这位来自美国的饱学之士为什么在岛上跟着我?他脸上无表情,两眼却在四处张望。”
电话里的声音没再说话,沉默中只传来一连串厉害的空咳,然后“胡狼”才开口,“这位伟大的法学教授越了轨,把自己弄到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他死定了。”
在路易斯堡广场一座雅致的城区住宅里,著名律师与法学教授伦道夫·盖茨的妻子伊迪丝·盖茨悄然打开了私人书房的门。她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笨重的皮质扶手椅里头,瞪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尽管外面波士顿的夜晚温暖宜人,屋子里也装了中央空调,他还是坚持要生壁炉。
瞧着丈夫的时候,盖茨夫人再一次痛苦地意识到,丈夫身上有一些……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生命之中有些空缺她永远都填不上,他思维的那些跳跃她总也搞不懂。她只知道丈夫有时会感到极大的痛苦,却又不愿向她诉说,不愿通过诉说来减轻自己的负担。三十三年前,这个颇有魅力的寻常人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身量极高的笨拙男子,一个才华横溢却一贫如洗的法学院毕业生。在一九五〇年代末那种冷静而克制的时期,他急切的心情和急于讨好别人的做法让大型律师事务所深感厌烦。这些事务所宁可找那些外表世故,只图个安定的人,也不想请一个饱含激情、恍恍惚惚、不知要向何处去的第一流脑袋瓜,何况这颗脑袋的主人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穿的是仿J. 普雷斯和布鲁克斯兄弟这类名牌服装的便宜货,结果看起来却更糟糕:因为他的银行账户不允许他额外花点钱把衣服改一改,而且也没几个折扣店里有他那么大的尺码。
不过,新任的盖茨夫人却想出了几个主意,可以改善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前景。其中之一就是先不马上从事法律职业——与其去一个差劲的事务所,还不如不去;他要是去当私人执业律师(上帝保佑别让这种事发生),肯定会招来特定的一个客户群,也就是那些请不起知名律师的人。最好还是充分发挥他的天赋:他的身高令人过目难忘;他的头脑反应敏捷,能像海绵那样吸收知识,再加上他干劲十足,因此足以轻松应对繁重的学术工作。伊迪丝利用她那笔不算多的“信托基金”,为自己的丈夫重新塑造了外表。她给他购置合适的衣服,还请来传授舞台发声技巧的教练,教丈夫掌握戏剧性的演讲方式,培养引人注目的台风。这位笨手笨脚的毕业生很快就焕发出林肯一般的气质,还隐约带着几分约翰·布朗John Brown(1800—1859),美国废奴主义者,1859年在弗吉尼亚发动武装起义,要求废除奴隶制。起义遭到军队镇压,布朗于同年12月被处以绞刑。的风范。另外,仍置身于大学环境之中的他也逐渐成了一名法律专家。他一边给研究生上课,一边攻下一个又一个学位,后来他对几个特定领域的精通程度已无人能及。他发现,那些曾将他拒之门外的著名律师事务所,现在却追着撵着要聘他。
花了将近十年时间,这个策略才产生了切实的效果。起初的回报虽然称不上惊天动地,但至少算是一种进展。法律评论刊物(先是小报,然后是大刊)开始登载他那些颇有争议的文章。这不仅是由于文章的风格,也和内容有关。这位年轻副教授写出的文字很有诱惑力:既引人入胜,又深奥难解;时而辞藻华丽,时而干脆利落。不过引起经济界某些小群体关注的,却是他文中隐约浮现出来的观点。国家的气氛在变化,慈善的大社会已开始分崩离析,尼克松那帮人杜撰出来的各种代名词——如“沉默的大多数”、“吃福利的懒汉”,还有那个带着贬义的“他们”——引发了诸多弊病。平地而起的卑鄙之风在不断扩展,远非正直而有远见的福特总统所能阻止,水门事件的重创已削弱了他的力量;极有才干的卡特总统同样挡不住这股风气,因为他在细枝末节的琐事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无法以富于同情心的方式来领导国家。肯尼迪总统的那句名言“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已经过时,取而代之的则是“我能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伦道夫·盖茨博士踩准这股无情的浪潮登上了浪尖,学会了用悦耳动听的方式来表达意见,而他日益丰富的尖刻词汇也正配得上这来临的新时代。按照他如今已臻精妙的学术观点——涉及法律、经济和社会方面——大即是好,富足则要比匮乏可取得多。他对支持市场竞争的法律发起抨击,称它们会窒息更大规模的产业增长计划;他认为这些产业增长将带来各种各样的利益,能惠及每一个人——呃,差不多是每一个人吧。归根结底,这是一个达尔文式的世界;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能生存下来的始终是最强者。鼓点擂起,钹声敲响,操纵经济的人物找到了一个声援者,这位法律学者为他们大兼并大融合的“正直”梦想平添了一抹可敬的光彩;当然,淘汰出局、接管企业和廉价倒卖之类的行为全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着想。
受到召唤的伦道夫·盖茨急不可耐地投入这些人的怀抱之中,用自己雄辩的技巧把一个又一个法庭震得哑口无言。他取得了成功,但伊迪丝·盖茨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福是祸。她原先设想的当然也是一种颇为惬意的生活,但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身家数百万,乘着私人喷气机满世界飞,一会去棕榈泉晒太阳,一会又去法国南部游玩。丈夫的文章和讲演有时会被用来支持一些在她看来毫不相干或显然有失公允的事业,这也让她深感不安;他对她提出的论点总是置之不理,还说那些案例从知识层面而言完全是可以对应的。更重要的是,六年多来她都没有和丈夫同榻而眠,甚至都没睡在一间卧室里。
她走进书房,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扭过头来,严峻的目光中满是警觉。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你总是敲门的。刚才怎么不敲?你知道我集中精力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说了,对不起。我心里有事,刚才也没想。”
“这话有点矛盾。”
“我是说,没想着要敲门。”
“我问的是你心里的事情。”著名律师问道,好像对妻子长没长脑子颇有些怀疑。
“请你别跟我耍聪明。”
“是什么事,伊迪丝?”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盖茨假作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我的天,莫非你起疑心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在丽思酒店,和一个多年前认识的人会面。我不愿把那人请到家里来。你都到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想去证实我的话?打到丽思去问好了。”
伊迪丝·盖茨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就那么瞧着丈夫。“亲爱的,”她说,“就算你约的是风月场上最淫荡的娼妇,我他妈的也不在乎。事后有人恐怕得灌她几杯酒,好让她恢复自信。”
“你这句话挺厉害啊,臭婊子。”
“在那方面你可算不上什么猛男,狗杂种。”
“咱们谈这些有意义吗?”
“我觉得有。大约一个钟头之前,就在你从办公室回来前一小会儿,有个男人跑到家门口来了。当时丹尼丝在擦银器,所以是我开的门。我得说,他看起来很有派头;他穿的衣服贵得吓人,开着一辆黑色保时捷——”
“然后呢?”盖茨插了一句。他在椅子上猛地向前一倾,两眼突然睁大了,眼神直愣愣的。
“他说让我告诉你,有一位大教授欠着他两万美元,而且‘他’昨天晚上没有在约定的地方出现。我估计那地方是丽思酒店吧。”
“不是的。出了点事情……哦,天啊,他不明白。你怎么说的?”
“我不喜欢他说的话,也不喜欢他的态度。我告诉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他知道我在撒谎,不过他也没办法。”
“你真行啊,偏偏拿他知道的事情来骗他。”
“我实在想不通,两万美元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啊——”
“不是钱的问题,是付钱的方式。”
“付什么钱?”
“没什么。”
“伦道夫,我觉得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矛盾。”
“闭嘴!”电话铃响了。伦道夫·盖茨从椅子上蹦起来,瞪着话机。他没往桌前挪动半步;相反,他哑着嗓子对妻子说:“不管是谁打来的,你都说我不在……就说我出去了,到外地去了——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伊迪丝走到电话前,“这可是你最私人的专线。”她一边说,一边在铃响第三次时接起了电话,“盖茨府。”伊迪丝开口说道。这是她使用多年的一个手段,朋友们一听就知道她是谁,别的人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对……啊?对不起,他到外地了,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盖茨的妻子拿着电话看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她转向丈夫,“是巴黎的接线员……奇怪啊。有人要和你通话,可我说你不在家之后,她连在哪儿能联系上你都没问。她直接就挂断了——挂得很突然。”
“哦,我的天!”盖茨喊道,他的身子明显在发颤,“出事了……出了问题,有人撒了谎!”说完这莫名其妙的几句话,律师猛然转过身奔到房间对面,手直往裤子口袋里摸索。他走到高达天花板的落地书橱前,那里有一段齐胸书架的中部被改成了类似保险箱的柜子,褐色的钢板柜体上加着一块雕花木门。突然又想起的一件事让律师越发惊惶,他慌乱地转过身,冲着妻子喊道:“赶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伊迪丝·盖茨慢慢朝书房门走去,在门口转过身轻声对丈夫说:“伦道夫,这都是因为巴黎的事,对吗?七年前的巴黎。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心惊胆战,忍受着痛苦却不愿告诉我。”
“快出去!”法学教授尖声大叫,眼神里透着疯狂。
伊迪丝走出书房,关上了身后的门,但却没松开把手。她的手拧了一下,这样锁舌就不会碰上。片刻之后,她把门打开了窄窄的几厘米,瞧着自己的丈夫。
眼前惊人的景象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这个和她共度了三十三年的男人,这位从不吸烟、滴酒不沾的法律界巨擘,正在把一支皮下注射器的针头扎进自己的前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