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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门,就见到一身棉衣仆装的丫鬟彩凤,就蹲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双手托着小脑袋瓜,一声也不吭。似乎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动静,彩凤慌乱的站起身来,转过身子,对这位俊美的年轻人施了个万福。
孙骆涯朝她笑着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走出幽院。
雪势渐小,天上的白雪零散而落,仿佛将要落尽一般。
拜别了万老爷子,孙骆涯就拐出了院子,接着是离开自家府邸,在鹰山城中转悠了起来。鹰山城,顾名思义,是在角鹰山中的城池。实际上,鹰山城的围墙只有两堵,左右两边各一堵,然后一直围到正后方的那座石壁,形成一个“匚”字形,缺少的那一堵墙换做了一块无匾牌坊,实际上这堵墙只是从鹰山城移到了角鹰山半山腰的坛口处。
角鹰山极高,地势险峻,要想从别的方向进入鹰山城很难,两边是悬崖,一面是石壁,唯有顺着山道一路上来,经过围墙高耸的半山腰坛口,才能进入江湖人趋之若鹜,却又万分忌惮的鹰山城。
谁不知道鹰山城中有一座典藏无数的武功秘籍,而且这些秘籍都是当初那群不知死活的小辈,私下结盟一起攻打角鹰山时,不幸被俘,而为了给这些人赎命,他们的师叔师伯们把门派的秘籍做了抄录,这才与角鹰山达成了交易的共识,以秘籍换人命。
不多时,孙骆涯便来到了一座铁匠铺子前。
铁匠铺不是很大,铁匠就只有一位,那人是个年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大冬天的也只披挂一件牛皮围裙,黝黑的皮肤上,亦是布满了油亮的汗液。
炉火旺盛,火势凶猛,将一根长形铁条炙烤的彤红亮丽。
汉子一手执铁钳,夹在那根铁条的尾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炉火中的那根彤红铁条,两眼一眨都不眨,即便有豆大的汗珠挂在他的睫毛上,也不曾想着去擦拭,生怕错过了锻造铁条的最佳时机。
突然,汉子手臂一动,炉火中的铁条被他用铁钳夹出炉火,放在了一旁石台上的一块锻造用的铁器上。
“砰!”
一声闷响,就见汉子抡起了一只方形铁锤,重重砸在了灼烧至彤红的铁条上,即刻间,便有火花从铁条上迸射出来。捶打仍在继续,就有火花不断溅射开来。
铁器凿击声铿锵作响,一锤接一锤,极其有规律感。
孙骆涯站在铺子外边,见到汉子那肌肉鼓胀的臂膀,不断上下挥动,竟看得有些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骆涯只见到那块铁条被汉子连续折叠捶打了三次,长方铁条比原先短了一半不止,甚至连方形的头部也在铁条折叠三次之后,逐渐趋于扁平,不过这还不止,那汉子又将铁条折叠了一层,原本就不长的铁条再次缩短,而厚度也在增加,可紧接着,那汉子挥舞起手中的铁锤也就变得更加的卖力,一块块虬结的肌肉鼓鼓荡荡,一串串艳丽的火花碎星宛若夜间星火极其耀眼。
铿锵声不绝于耳,直到四层铁条被汉子捶打至扁平,将剑条的形状彻底捶锻出来,这才用铁钳夹住半成品浸入冰冷的水中。“哧啦”一声,便有大量白气不断从水盆中升腾起来,白气蒙蒙。
见到如此,孙骆涯这才抬步走了过去,腰间的刀剑轻轻晃荡。
精壮汉子见他到来,立即就放下手头的东西,两手在皮质围裙上擦了擦,笑着道:“少主,你怎么来了?”
孙骆涯笑着道:“我就过来瞧瞧,不打紧,你忙你的。”
即便孙骆涯这么说了,可那汉子却没有急着去打铁,而是招了招手,请年轻人进屋子里坐坐。
孙骆涯没有拒绝,在汉子的引领下进了铺子。
铺子很简陋,连普通的桌子都见不着一张,茶壶是搁置在角落里的一块方形铁台上。
屋子里没有桌子,也没有长条板凳,就在孙骆涯犹豫坐在哪时,那名汉子从帘子后边端来了一条竹椅给他。
孙骆涯也不客气,坐在竹椅上,而那名汉子则是来到那块铁台前,倒了杯水过来,递给孙骆涯,后者笑着谢过,并接过茶杯,水是温的,可以隔着瓷杯感觉的到。
他喝了口水,然后就见那名男子搬了块方形铁石当凳子坐上。男子正襟危坐,面向那位容颜俊美的年轻人,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比较老实。
据孙骆涯所知,男子并不是魔教中人,不过他常年在鹰山城中打铁,做的铁器牢固坚实,而且价格也要比山下扬州城中要便宜许多。
不仅是鹰山城住户跟他购买铁器,角鹰山魔教弟子所需的刀剑利器也都跟他购买,就连后山禁区里的那些贫穷百姓也都会跟这位铁匠买些菜刀,或是定做一些农用器具。
这名老实汉子很好说话,所以在城里人缘也算不错,不过他一天到晚除了打铁就是打铁,也不太爱主动与人说话。当然了,对待某些人例外。
汉子干笑了两声,身体微微前倾,道:“少主不要见怪,小的这里没有茶叶,所以都喝得是泉水。”
孙骆涯喝完茶杯里略带甘甜的热水,摇摇头,道:“我和你一样,也不太喜欢喝茶,平时不是喝泉水就是喝酒。”
汉子眼光一闪,立即起身走向了后堂。
脏旧的帘子晃动间,汉子已经提着一坛子酒和两口瓷碗出来了。
他揭开泥封,先倒了碗酒递给魔教的少主,然后也不忘给自己倒了一碗。
孙骆涯看着瓷碗中的酒,楞了一下。
酒面上浮腾着酒渣,颜色微绿,沫细如蚁。
汉子尴尬地笑了笑道:“这绿蚁酒是今日刚酿造的,我赶上了头一批,也不知合不合少主的胃口。”
孙骆涯举起碗,闭眼浅尝了一口,酒性很烈,比扬州城的土烧酒都还要烈上一点,还有这酒分明是未曾过滤的,所以喝进嘴中时,除了冰凉的酒水之外,还有一些细细的浮沫碎渣。
“好酒!”他朝样子老实的汉子竖了个大拇指,笑夸道。
汉子咧嘴一笑,赶紧道:“那少主多喝点,小的屋里还有一坛呢。”
孙骆涯点点头,再喝一口。
说实话,鹰山城的绿蚁与扬州城的土烧其实差不多。若要真让他选的话,他还是会选择土烧。绿蚁与土烧的酒劲烈性基本相同,但是土烧即便是在今天这种大冬日喝也没什么问题。但是绿蚁的话,浅尝两口的孙骆涯,还是觉着事先温一下会比较好。
他记得自家那位大舅子,就是比较喜欢喝绿蚁的。而且最喜欢的就是在冬天的时候把绿蚁温起来喝。每当喝醉了,嘴里还犹唱两句前唐士子白乐天的诗词,是什么“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每次醉酒之后,就会提着酒壶来御书房“耍酒疯”。
一人分饰两角,一边故作清高的扮演哥哥的形象;一边却是故作崇拜样一副小女子的模样,声音低婉作妹妹的形象。大体的内容就是妹妹崇拜哥哥,还有不断夸赞哥哥的话语。
这倒是让身处在御书房教孙骆涯写字下棋的太平公主气得反手就是一巴掌呼了过去,让一旁的孙骆涯看得真个是心惊肉跳的,就连手里捻着的那颗棋子都给吓掉在了地上。
而每次这位大舅子被小姨呼了一巴掌后,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直接丢掉酒壶,躺在地上扑腾着手脚,大声嚷嚷着耍起无赖来了,真像个熊孩子在地上撒泼打滚。却把孙骆涯的小姨给气得哭笑不得。
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位有着“镇国”两字作为前缀的太平公主,命人把宫内的所有绿蚁酒给藏了起来,而且一年内不许这位新唐王沾酒,违令者斩立决。
要知道,当今大唐的镇国太平公主权力与天子几乎相当,就差换上一身龙袍坐上龙椅了。她的权力都是那位老唐王给的,谁也不能不当回事儿。名义上虽是“镇国”,实际上却有“监国”之意。
况且,不让天子醉酒,也是为了他好不是?如此一来,内侍官与宫女们一夜之间就将宫内的绿蚁酒全部藏了起来。事后,他们的这位皇帝陛下,更是没有出朝。其原因或许只有那位当红的内侍总管知晓了。
孙骆涯回想起来自己那位舅舅因为脸颊上留下了小姨的一个枫叶似的红手印,就羞于脸面,而不敢上朝的事迹,实在觉着好笑。
话说回来,自从他被孙希平给接回了角鹰山以后,京城就从没去过了。最远的那次离家出逃,还是到了荆州,在荆州地界他遇到了当时正巧下山,准备游历江湖,去寻找解决自身经脉与心法问题的天清峰掌门单仙童。
不知不觉,孙骆涯已在回忆中饮尽了碗中的绿蚁。铁匠汉子上前来要给他倒酒,孙骆涯本想要拒绝,转念却是一想,道:“铁匠大哥,你可曾听说过两尺半?”
汉子替他斟满酒,回到那块铁台上坐下,摇摇头说:“不瞒少主,小的打铁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两尺半三尺半的。”
孙骆涯笑了笑,喝了口冰凉的绿蚁,继续问道:“那铁匠大哥可知名剑鸦九?”
汉子本在喝着酒,在听闻年轻人的问话后,下意识地顿了顿,挪开瓷碗,看向那位魔教的少主,反问道:“怎么,少主也知道鸦九剑?”
孙骆涯将瓷碗与瓷杯搁置在一起,然后缓缓取下腰间的佩剑。只听“锵”一声响,白刃出鞘。雪白的剑身在冬日里显得格外的光亮。
孙骆涯起身来到铁匠汉子的身前,在他动时,那位汉子也从原位上站起。
孙骆涯横剑在前,“铁匠大哥不妨拿去瞧瞧,这剑是否真的就是鸦九剑。”
汉子双手伸出,接过魔教少主递来的三尺青锋,移到眼前仔细瞧了瞧,点头笑道:“是了,此剑就是鸦九了。”
孙骆涯没有急着收回此剑,而是回到自己的竹椅上坐下,端起瓷碗喝了口酒,道:“听我爹说,鸦九剑是前唐著名铸剑师张鸦九所铸。可为什么后来我去查阅史册,却未能找到这位铸剑大师有关的生平记载呢?”
汉子摇摇头,道:“小的孤陋寡闻,不得而知。不过我们铸剑师都将春秋铸剑鼻祖欧冶子奉为祖师爷。那张鸦九,我们只知他铸有一剑,名鸦九。仅此而已。”
孙骆涯想了想,道:“前唐士子白乐天曾为《鸦九剑》提诗,诗中便有写道:欧冶子死千年后,魂魄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金铁腾精火翻焰,踊跃求为镆铘剑。剑成未试十余年,有客持金买一观。谁知闭匣长思用,三尺青蛇不肯蟠。”
“诗中说来,这张鸦九,也是欧冶子的弟子。”他补充道。
汉子将鸦九剑递还给年轻人,见他握着剑看了好久,汉子这才讪笑几声,道:“少主,你可曾听闻有关鸦九剑的一个传闻?”
孙骆涯好奇道:“什么传闻?”
汉子笑着道:“喝酒,喝过了酒小的才说与少主听。”
孙骆涯笑着摇摇头,将鸦九剑收回剑鞘,重新挂回腰间,并将碗中绿蚁一口饮尽。
汉子也不含糊,立即给少主斟满酒,然后坐回铁台上,给自己缓缓倒酒,看着绿酒激荡在碗中,汉子也是侃侃而谈道:“传闻中,张鸦九所铸鸦九剑,是仿照‘镆铘’来铸造的。他取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九泉之甘露,作为铸剑所需。
镆铘三月不成,需莫邪剪爪断发投注其中遂可成剑。而鸦九剑,时长一年不成,炉火时隐时灭,偶有厉鬼哭嚎,或有六月走雪,天地生异象,是非寻常,必定为妖。
张鸦九铸妖剑的消息迅速传开,天底下所有剑客谁不眼红?
等这一群人纷纷赶至吴山山谷,想要一睹妖剑芳容,却正巧见到张鸦九效仿欧冶子弟子干将投身铸剑炉,以身祭剑,试图驱除妖剑的妖性。那一日,地动山摇,惨淡的炉火即刻熊旺如地狱业火,生生不息。”
孙骆涯见他停顿,忙问道:“后来呢?”
汉子惨淡一笑,“后来啊,以铸剑炉为中心的大地迅速开裂,地裂天崩,山石滚落,很快便将这座山谷填平。其中,来不及逃窜出来的剑客名流就有百人之多,而那些有命逃出生天的剑客名流却都侥幸地松了口气。再后来,江湖上便有人传出了鸦九剑重出天日的传闻。”
孙骆涯听他说完,下意识地盯着自己腰间的佩剑,怔怔出神。
铁匠汉子见状,却是微微一笑,喝了口碗中绿蚁。
片刻,孙骆涯抬头看向那位铁匠汉子,询问道:“铁匠大哥,照你所说,我腰间这把鸦九剑是假的喽?”
铁匠汉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解释道:“少主腰间的鸦九剑的确是真的鸦九剑,不过这把鸦九剑不是张鸦九所铸的那把,而是他的子嗣为了祭奠,而后铸出来的。”
随即,汉子又说道:“不仅如此,张鸦九的子嗣为了祭奠父亲,就将他的儿子也取名为了张鸦九。况且,张鸦九以身殉剑这件事也只是传闻。后来又因为假的鸦九剑出世,久而久之,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就变得不可考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所有人只会在乎亲眼所见,或者是可见、可得的东西,那些虚无缥缈,或是压根就道听途说的东西,除非诱惑力能比眼前所见到的东西要大上许多倍,那即便是传闻也好、虚假编造也罢,他们都宁愿会想着去碰碰运气。”
说完这句话,精壮的汉子脸上难免流露出了些许的落寞,他抬起瓷碗,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绿蚁。
孙骆涯不去打扰,默然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