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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回暖从来没有给自己用纸笔定计划的习惯,一旦某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思考一番过后,她就会努力去做,而那些过滤掉的想法也就抛之脑后。这样的性格是很难预计到将来如何的,归根结底也就是发自内心的懒罢了。
她想到未曾谋面的亲戚,有种难以形容的特殊感受,哪怕只是知道一个名字,心里也会舒服一大截。她不想让自己过得那么孤单。
抚州知州汪槐殉公一事在京畿传开,好似霍乱一般迅疾,只不过调了个方向,一路向南直至南安省。
好歹也是个从五品的官,本以为葬礼会风风光光,结果南安巡抚回京途中临时察探抚州辖县,得知汪知州贪墨甚巨,朝廷派发的物资银钱被层层盘剥,从而牵拉出一条纵贯南齐的贪腐长线。汪槐的楠木棺还没出抚州,就换了口未漆桐油的薄皮匣子重归京城,推到了午门前御道东侧廷杖,之后又被拉到西市一刀两断,其家人流放西疆。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四天内。
叶恭执得了消息,满心欢喜化作满头大汗,一日之间换乘四匹马直追令介玉刚至颍州的队伍。
月黑风高之夜,林间只停了一辆无人看守的轿子,驻着一匹马。
跪在车前的身形被风吹的颤了颤,重复了一遍:
“请大人放过下官,下官、我……”
最终还是没能说下去。望着林中阴森森的枝干,他眼里的神情由惧怕转变成了茫然,两撇胡子耷拉下来垂在发白的嘴唇上,亦是轻微抖动着的。
车里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几刻钟,终于,轿帘一翻,伸出一只手来。
云层散开,月光照进林子深处,腾起淡淡烟气,光影蒙昧。靛蓝的轿帘此时呈出月白,连同那只手,也白的没有人色。
叶恭执呆呆地抬头看着,见那只手从如琢指尖到精致的腕骨一寸一寸暴露在空气中,而后是一片茶色衣袖,再是印着流云纹的襟口,再是弧度恰好的下巴,最后是一张……陌生的脸。
叶恭执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起身。
叶恭执不认识他,这人竟也像是不认识叶恭执,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仿佛面前的是一件死物。
叶恭执嗫嚅问道:“您……您是?”
那人在月下皓皓如雪的手指弯起,轻轻抵在下巴上,复又放下,这个动作看得他一凛,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县令可还好?”那人温和笑道,“县令不好?”
叶恭执张了张口,一句话卡在嗓子眼。
他又是一叹:“在下亦是不好,临时顶了个差事混进来,心中着实有怨。县令也如此吧?”
叶恭执的背贴到了冷硬的树皮,两眼防备地紧紧盯着几尺开外的人。他站在暗雾弥散的杨树林里,头顶一片枯黄的叶片映着流水般的月影,如同一片半透明的刀锋,倏地悠悠飘落到他的眉间、身前、脚下。
“县令莫要紧张,可否容在下和县令道明白?”
叶恭执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嘶嘶吸着凉气,汗流浃背。
那人清远的眉微微挑起,与唇角绽开的一点笑相衬,柔和的仿若龛中浅浅拂开的檀香。
“在下不是什么彀中之人,故而了解不多,只知替人代一代值。今日方入颍州境内,舟车劳顿,不料月色林景甚好,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县令买的茶确然贵了些,在下过意不去,不如就再送县令一盒,让县令慢慢品着,不用着急。”
叶恭执悔不该一时脑热将那证据交给了上京巡抚,令介玉从头到尾没几句话,却叫他轻易就信了他是南边一派,就算是已做了过河卒的汪槐,恐怕也和他一样栽在那摸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里。牵一发动全身,他突然意识到不论自己怎么做,结果都不会好转了。
眼前的笑意和彼时如出一辙,叶恭执胆子小,然而观察细致,把两人分辨得很清楚。做官的阅人多,如这人说的那样,叶恭执觉得他的确不像个官场中人。
他没有时间多想,面前长衣划过了风,宽袖飘飘然地扬了扬,那似五月熏风的嗓音徐徐道:
“县令放心,服紫只在眼下,替我等向汪大人道个谢便可。”
叶恭执来不及做出反应,随即感到心口一凉。
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口忽然多出一截乌黑的匕首来。脚下不知何时稳稳置了个茶叶罐,青花白底,封盖已无,里面的芽叶在那一刹明晃晃的刀光里泛着清雅的淡紫色。
他的思维在最后一刻变得无比明晰,认出这就是他命人买到的、此时应该藏在百里外知县宅卧房里的南安佳茗。
树林卷过涛声。
那人淡淡扫了眼尸体上汩汩流出的鲜血,静立了一会儿,背过身注视天际西沉的月钩。
他回身时,地上只余被压折了的荒草,和草根间一缕暗褐色。
树下站了名佩长刀的金吾卫,躬身惶恐道:
“小人万死,公子本不必亲自动手的。”
晏煕圭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声音带了一丝不耐:
“你去告诉他,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来麻烦我。”
金吾卫喏喏,请公子回轿中。
晏煕圭向前走了一步,皱眉望了下侍卫,终是转向那顶侍立了四人的暖轿。他背对着金吾卫抬抬手,飞出一个钱袋,金吾卫得了示意,吩咐安置好县令一家老小。
*
邹远知县叶恭执因渉贪腐一事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到苏回暖耳中,已是溽暑时节。
她与陈桦回到繁京,全国各地的霍乱有赖朝廷得力的防护措施平息下来,该烧的烧该埋的埋,盛夏的温度把城市每个角落晒的褪色,眨眨眼都能感觉到眼皮的凉意。
苏回暖原先受不了阴雨潮湿,现在对暑热避之不及,天天待在药局里泡冷水澡。受了几次凉后偷偷让瑞香买了几桶冰放在房间里,农事繁忙,药局里的病人少了很多,她得了空就趴在竹席上看书,抱着个竹夫人剥荔枝,好不惬意。
陈桦等府中事务告一段落,就带着她东跑西逛,把京城玩了个遍。苏回暖不习惯记路,只跟在她后面,端阳侯府的侧门口也去过几次。陈桦说侯爷身体不大好,天天和她父亲下下棋喝喝酒,精神倒不错。她父亲是侯爷同乡,以前在刺杀中曾救过他一命,侯爷就待他与旁人不同。
她说起端阳侯府,苏回暖屏气凝神地听,生怕漏上一分。离孝惠太皇太后宾天过去了五年,今上践祚不过一旬,她就离世了。端阳侯府建于临晖三年,当时的皇后晏睢出身市贾,昭帝将她升为中宫,可朝中争议纷纷,于是下旨擢封国舅为端阳候。晏氏原先的生意做得并不很大,自从家中出了个皇后,可谓财源滚滚,至今到世子一共三代,除开酒楼茶馆、银庄布坊之外,还掌着一部分贩盐权。苏回暖知道前几朝包括梁国,盐铁牢牢握在官府手里,榷者即禁他家,独天家得为之,如今一个外戚能从市井平步青云触及命脉,三代国主功不可没。
想必齐国的朝官和百姓内心都很强大。
大约皇室与晏家关系实在很好。
看来齐明和她说今上连白绫□□都从侯府低价买进也不是没可能的。
苏回暖不可抑制地想来想去,认为还是守着药局过她的小日子好了。
这日旬休,陈桦早早来到城南,告知她晏公子抽空想要见见新上任的药局副使,连带经验丰富的方老医师。
苏回暖一听,磨蹭半天拉着陈桦让她全程陪同,三人乘了约莫一个时辰的马车,进北城后路上堵了几次,午时到达了目的地。
苏回暖下车一看,却是莫辞居的幌子高高飘扬,卖首饰糖人的摊子一字排开。她对陈桦道:
“听闻商人见客都是在酒肆,原以为他既是个世子,就该按当官的规矩来……”
陈桦忍无可忍:“你是想说你不认路又不想承认吧,走了这么久,我看你也掀了好几次帘子了,原来是在往天上看。”
苏回暖又拖着她进门。
早有伙计迎上来道:“等候贵客多时了,请随小的上二楼雅间。”
苏回暖让老人走在前面,陈桦殿后,营造出安全氛围。路过她上回吃饭所坐的靠窗位置,苏回暖有种吃不好饭的不详预感。
方益走了半天,喘口气回头道:“苏医师快些吧!”
苏回暖的手从崭新的梅花修竹花罩上移开,小小地“哦”了声。
陈桦看出些端倪,拍手笑问道:“好看么?我让公子搬来给你作定金?”
苏回暖没说话,那扇开合无声的门板缓缓拉开,素色的屏风后剪出个遥遥端坐的影子。
她走进雅间内,房里采光很好,使桌椅的木色越发亮堂,窗边一丛茉莉花开的热闹,像是夏日从冰山上攒来的新雪。
她跟着方益和陈桦见了礼。陌生的寒暄滑过耳畔,宛如松针凝结的露水滴落石涧,分外清越宜人,听得她立刻舒服了。但当察觉到桌子那头掠过的目光,刚生出的一点好感立刻无影无踪。
苏回暖把神情放到最自然,坐下的同时抬眼直视那个从一开始就拿她大赚一笔的晏公子。她看了一眼,便垂眸抿了一小口茶汤。
苏回暖史无前例地肯定了自己的辨别能力,这个人她下次一定能认得出来。
晏煕圭请方医师上座,执足了晚辈礼节。苏回暖不认为他是个谦和的人,因为从进门后他就没正眼看过两个小辈。
他侧着脸,唇边的笑容正映衬着洁白的小朵茉莉,浓墨微勾的眼睫似飞鸟敛羽,静谧地停在那里。
幽秩芬芳将一丝洁雅送入青瓷盏中,荡漾开粼粼波光,他的目光就歇憩在这一方小小的池塘里,被琥珀色的液体滤得清而又清。
苏回暖百无聊赖地转茶杯,转了半圈就赶忙止住。
方益语声一顿,道:“公子这样是否不妥,太过折煞老朽一众了……”
晏煕圭屈指弹去袖上半朵晶莹的花,一手随意用小巧的花盆换下了圆桌中央的细口长颈瓶,方才望过来,悠悠然道:
“想来副使爱花草。”
苏回暖一瞬无言。她方才盯着那盆花太专注了。
他的周身笼着一层云华之色,雪色的深衣在阳光底下隐约浮动一线流金,是极其低调的尊贵。半掩在衣下的匀称指节夹着碧绿瓷器,更显出十二分的精致来,而眸中的晕彩洇染出浩淼绛河,不经意间捎了丽月晴霁,光转绿萍。
那张脸浸在筛过窗格的涓洁辉芒里,轮廓如刻,面容越发清隽无俦。
晏煕圭道:“副使既喜爱静山锦花,那么也乐见莲府栖鹤了?”
莲与鹤,苏回暖立刻证实了自己房中的花罩是谁给的,但她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那个让她吃不下饭的人,虽是惊鸿一瞥,那人露在面具外的具体模样她实是不太记得了。
她忽然埋怨起自己刚刚夸奖过的辨别力,她怎么就不能多注意几次呢?
晏煕圭道:“老先生在药局里把持多年,晏某怎能不成全先生昭然苦心?”
方益还是思索半晌,多年以来他早过惯了清苦的生活,到头来也不认为过得不好,只是药局里还有其他年轻人,他们的路还很长。
“副使觉得如何?”
苏回暖刚才根本没在听,哪里晓得他说的什么,开口就扯:
“公子是内行人,自然有道理。”
晏煕圭低头晃晃盏内茶水,嘴角弯了弯,说道:
“苏医师听的仔细,晏某也就不多说了。医师怎么看?”
苏回暖直直盯着他,干巴巴道:“只要方先生同意,随公子的便。”
“毕竟苏医师是药局副使,即使不掌印,晏某也逼迫不得。”
苏回暖磨牙:“这样啊,大使那边公子定然通了气儿,我无其他意见,只是初来时容将军应该已和公子这边说过我的条件。”
晏煕圭语气不变,随意道:“苏医师好大面子。”
苏回暖也是这么想的,惭愧之处归结于容戬池比较好说话。
他不再作弄她,轻叩桌面道:“晏氏出资,药局出人。三朝来太医院和药局联系愈远,药材发不下来,药局靠给布衣病患诊治开药收益,成药大都便宜,估计营生困难。”他言语直白,说到这里目光只顿在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晏氏愿出五百两本金购进药材,只要剂量精审,阖境赖惠,赢钱便可渐收,以补泛费。”
苏回暖完全不懂做生意,幸好他说得简单,就是帮他们进货,他们负责把信誉和能力提上来,以广泛的基础累积财富。
“晏公子是否太高看我们了?阖境赖惠?”
晏煕圭笑道:“苏医师既有那么大的面子,还在乎晏某一介商人么?”
苏回暖道:“出个本金何必劳烦公子大驾?”
听起来又简单又可取,中间不知多出几重波折,光是剂量精审她就需要格外斟酌,阖境这个范围太大了,渐收也不知渐到几时。本来是一个十分通俗易懂的扶持概念,不算天价的五百两循环充本,被他一阐述,连苏回暖这类极端外行都听出不对。她心想这晏世子也不像是个没做过生意的,怎么一开口就让人不舒服呢,又联想到自古外戚多祸事,眼神就不自觉地多了份了然。
晏煕圭终于露出一点无奈之色:“晏某受人所托,刚才那番话也是原封不动地搬出来,苏医师要问个彻底,在下定当奉陪。”
于是苏回暖在椅子上被奉陪了两个时辰。
她出来时,日头已经偏向西边了。她原先就对晏氏没好感,这下的感触就复杂多了。
晏煕圭有本事把一件陌生的事说成你很乐意、自认为有能力做到的事,而他本质上对此负的责任恐怕不比一根稻草重。他说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苏回暖一边鄙视他虚伪,一边听得兴致勃勃。
那个让晏煕圭这么跟他们谈事情的人肯定更虚伪,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
陈桦和晏煕圭一同回的府,苏回暖心虚地在方医师前面走进药局新漆的大门,她一答应完就惊觉被人引入了对方想要的途径。她压根没指望属于晏府的陈医师,方益年纪大了,多方考虑反而容易被忽悠,他那么一愣神的功夫,苏回暖也就顺着他面上意思应承了。其实她主要相信的是他的经验,他总是为所有人打算的。
苏回暖在供着香火的大堂里忐忑转身,方益捋着白胡须微微一笑:
“苏医师,你不必这般不安。我也知晓那晏公子并非什么善茬,但总归能帮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以后我们要仰仗副使的地方比他还多呢。”
她默然良久,轻轻嗯了声,心头漫过一片久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