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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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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隽金坊在皇城之南,繁京之北,离城南的药局有两个时辰左右的车程。晏府的马脚力好,一路上歇了一次,晏公子邀她下车买些宵夜。马车上从来不装吃食,因为公子嫌不干净。

    他在全面了解药局现状之后出手甚为大方,命车夫走自家点蓉斋那条路。三更已到,城北的商铺聚集区还是灯火辉煌,勾栏里的杂耍进行的如火如荼,笙歌管弦专挑这时候声嘶力竭,翩翩的□□舞裙在高楼上又招又闪的……脂粉香气混着饭食面点的油荤,一点点蚕食清寂的漫漫长夜。

    说是买,实则掌柜的迎出来送了一大包精致的糕点。她挑了枣泥蜂蜜糕装到轻便的木盒子里,在老车夫尽职尽责的陪同下,努力克制住了抓起肉松馅棋子饼往盒里丢的冲动。晏煕圭这种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干,清清静静地站在店门口等她,显然是高估了她要用的时间。

    她对晏公子的印象改观不少,一盒糕点就打消了大半草原上的不愉快。她见到路上酒肆里招客的许多年轻姑娘头上都戴着帽子,她熟悉那种花纹,正是在草原上天天看到的、阿伊慕独门的绣样。各色各样的小花帽笼着乌黑的头发,把女孩子们衬得娇俏可人。

    所以阿伊慕的劳动成果真的造福千家,千家之首则是数银子的晏公子。苏回暖一想到突厥姑娘偷了母亲耳环去会这位巴朗,结果垂头丧气地跑回去,就无比同情。

    “我在草原上跟军队走的那天,公子和容将军在一块儿么?”

    晏煕圭随意点了点头,并未多话。

    苏回暖词穷意尽,遂在车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了,晏府的马车十分舒适,停下来也没有多大动静。晏煕圭倚在榻上,等她自动睁眼。

    苏回暖身体昏昏沉沉,思维反而活跃地感觉到他是个有些冷的人,表面上待人和善,可骨子里的矜贵很容易就划了一条鸿沟出来。

    她偏头整理了鬓发,谢过他和车夫。准备下车前倏地记起一事,回首对他道:

    “公子,下官不是小孩子。”

    晏煕圭淡淡“嗯”了一声,自然知晓她指的是他“总角之龄都明白”的那句话,以及之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她的举动。

    他不禁道:“苏医师若知道,不用说出来,毕竟我们也都知道。”

    苏回暖真心觉得自己这个晚上睡不好了。

    药局的大门上了新漆,门外站着守夜的瑞香。苏回暖目送马车消失在狭窄的巷子里,紧了紧衣裳,对小侍女道:

    “你们什么时候到家的?”

    瑞香道才在门口站一会儿,雇的车夫前脚刚走,只要了一半银子。苏回暖令她烧水准备洗澡,瑞香替她拿出晾干的丝质里衣,一边笑道:

    “齐医师吩咐值班的佣工温好了水,姑娘可以直接去,早些上床歇息。谁送姑娘回来的?那车子好看的紧呢!”

    苏回暖道是东家,要表示对药局的重视,例行问话。这一晚由于乘车疲劳,她一觉睡到第二天辰时,半夜连水都没喝。

    接下来的三天里,苏回暖看试卷看到头晕眼花。医生的字本来就习惯性的潦草,答卷尽可能写的工整,但字迹是一个比一个难认。以前还不觉得,放到书桌上一张张地翻阅,效果就太明显了。覃煜出身世家,写得一手漂亮隶楷,她从小跟着师父练字,但练字的那两个时辰是一回事,开药又是另一回事,已经脱离痛苦的学生生涯很多年了,要她重拾心境练字实在是强人所难。

    苏回暖看了几天匪夷所思的字体,开始由人及己地反思。以后药局里的医师给百姓们写药方,须得让她瞄一眼,虽然城南识字的人少,但药铺抓药的总要看得清吧,她开始怀疑药师会不会抓错许多药,以至于闹出事端。

    出题耗费极大心力,苏回暖特意去繁京最大的书局租阅历年太医院试题,搬了一堆资料回房间里钻研,连吃饭也在房里解决。侯府要求的六个人得在初七前就位,时间紧迫,她只能牺牲睡眠。

    笔杆快被她咬穿了,一个爱干净的人,却管不住自己的嘴,也是莫名其妙。

    初四的时候药局最终定下了新医师的名单,三个天金府的,三个外地的。晏府的第一份一两补贴派人送到他们家里,这些钱对生活清贫的医师们相当可观,有些人的亲属原本不乐意自己家里的顶梁柱去盈利微薄的惠民药局,这时也松了口,当着府中下人的面热络地收拾东西。

    初阳高照,苏回暖坐在堂上,和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的晏府管事秦元谈公事,门外的秋风阵阵作响。

    晏氏出的两名医师和药局自己聘的医师坐成两列,仔细听日后的注意事项。

    苏回暖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新进的医师可以胜任日常诸事,我相信大家能处的很好。六位医师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惠民药局如今受侯府恩惠实力大增,资薪跟的上,有什么好的建议直接与我和方老先生说。方老先生在药局辅助大使多年,经验及为丰富,我也需仰仗他处理事务。”

    她今日换了官服,绿色袍衫隐隐带了林下风气,腕上数颗水晶似浮在皑皑的雪上,颇为清爽宜人。

    秦元穿着万寿锦的外裳,抖了抖长长的胡须,笑道:“公子信得过苏医师,就是府内信得过药局。这城南地方虽偏,但大家戮力同心,有什么事做不成呢?公子指派的两位年纪轻,听凭副使调遣,这四位也要遵从副使的意思。每月交给府中的账目,继续由齐医师负责,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陈桦和晏府同来的舒衡没有异议,其余四人纷纷点头应是,另两个名叫宋越云和于程的对视一眼,向主座拱手致谢。

    苏回暖又道:“这次考试的过程算是不严格,须知京城惠民药局对医户的筛选是和太医院生药库相似的,应从地方的药局层层跻身中央,或是着人举荐。近朝药局的境况我也不多说了,此次招新相当的匆忙,但我认为你们能通过测考进来,必是基本功底扎实兼头脑灵活之辈。以后在同一个院子里,各位互相扶助,定能使药局风生水起。”

    秦元慢慢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说道:“副使说的在理。”又唤齐明上前来,吩咐收支清算等事。

    老人心中对这女医师看透大半,听口音说着标准的煕德朝官话,确是个北地人,性子倒也像。副使心地不坏,就是言语需稍稍修饰,不过人年轻,做什么都觉得正常。秦元叹了口气,略知晓家里小祖宗和药局的利害关系,不好做什么评价,只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对药局太苛刻。

    “你们二人也不要仗着府里,老朽放你们自生自灭了。”

    陈桦眼波一动,弯了月眉道:“伯伯放心,您看这苏医师做事样样周至,我哪里敢给她添麻烦。”秦元看着她长这么大,每每催她爹给她说人家,眼下拼死拼活拖到了二十有二的高龄,她好不容易才寻个由头躲开那两张嘴。

    舒衡则是个心思玲珑的青年,口吐莲花妙语连珠,哄得管家眉开眼笑。他容貌俊朗,所学涉猎极广泛,与气质清雅的陈桦坐在一起,分外赏心悦目。可惜陈桦是睬也不睬他,望着好友笑的开怀。

    苏回暖素来对他人的私事不主动深究,但她也看出这位舒医师放到药局里是屈才了。端阳候麾下的人才车载斗量,也许少一个不少;而这位医师如果愿意出府凭一己之力开辟前路,倒也值得他们赞赏。

    管事走后,陈桦见苏回暖与他人交谈依赖方益甚多,便知道她推脱责任的毛病又犯了,等大伙儿散会后凑上去咬耳朵:

    “你最近看起来还没有忙到极处,真要那么忙,揽到事情是没时间想的,拿到手就开始做了,哪里顾得上老先生如何如何。”

    苏回暖看在她带来的时令水果的份上,温声细语地道:

    “我就是看不得自己那么忙。所以你也和我一块忙活吧,免得你心生不满,说我顾不上你。”

    说完把人拽到房里,研究怎么推陈出新地赚钱去了。

    生药库为太医院直属,上头指示药局应与药库建立密切联系,流通一部分药材。各地进贡的药物质量不比民间药铺来源混杂,历代有都开放过生药库接济难民的先例,而晏氏此举是要打破不连续的接济,打出一条官民医药对接的长链。

    繁京地区共有五十一万三千户,南部比北部多,带周边的郊区共有三十二万户,约一百二十七万人,这个数字比梁国明都南还多一些。明都传承七百余年,几经易主,积累下的人口飘忽不定,近年人口外流,已比繁京的总数少了十万户。南方自古夷人所居,气候湿热,土壤黏重,繁京当了二百载春秋的首邑,吸引了整个南部居民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在此同时各地的原住民还呈增加之势,不得不说是个异数。

    这些数据在书坊里处处可见,所以苏回暖渐渐弄懂了南人被北人低看的另一个原因——“坐井观天,不知自谦”。晏煕圭在问话的空当对她直截了当地阐述了施恩给药局的理由:齐国人多,不怕没钱赚;南帝京三教九流之地,适宜做惠及民生的生意。其他的州府还在估测中,但繁京是绝不会亏本的,前几朝设的药局要是能按照律法所实践,也不会落到连温饱都难以保障的地步。

    药局里一共十二人,合同上写明由主事带部分医师轮流制作成药,低价买进生药库的高成本药材,长期性地大量流入城内。百姓的基数大,形成稳定的客源,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辄谓之阖境赖惠。

    主事在官方文牍上填的是大使,但每个人都将目光聚在居于药局的女副使身上。苏副使是覃神医唯一的关门弟子,又得京师大族容氏青眼,想必能力卓然,是个实打实的副使。

    实打实的副使和陈医师忙里偷闲,在房中聊了一会儿,就盘算着上街吃顿好的,下午去城郊的平莎渡散散心。

    苏回暖本来想带她到燕尾巷里吃面,但陈桦想到她在巷子里受了伤,便提议由自己请她。苏回暖简直不忍拒绝这个善解人意的想法,一马当先冲出了困了她十天的药局。

    饭后清闲,两人雇了马车悠然驶向南郊。自黛瓦白墙的民居一路至城门外,碧天雁字成行,地上人流如织,端的是一幅热闹场面。

    近日细雨暖阳交替,殊不觉秋之已至。此时景物痕迹殷然,风花垂柳,均沾染仲商凉意。

    平莎渡位于两山之间的谷地,相传三百年前一位崔大家曾在这里送别知己。好游玩的京城百姓看腻了华盖景行,暇时总是愿意呼朋引伴地到城外踏青赏景,城门闭的早也不要紧,在外面待上一晚,天为幕,地为席,哪里管得着赶回家去。

    下车放眼望去,一川秋色浸在清湛天光中,迤逦浓淡墨色。河流如带,萦回在山脚处,轻烟似的缭绕了数圈,如同花瓣一样舒缓地绽开在原野上。极目远眺,便能望见密密匝匝的灰色茅屋,隐在一层石青的岚气后。

    近处的山坡开满了木樨花,浓郁的香气渗进溪水,从幽深的山里漂进脚下的石潭。临水的早菊飒飒摇摆,不少游女摘下花朵装饰发髻和衣衫,侍从怀抱花篮走到车旁,为熏炉添香。

    苏回暖没想到人还挺多的,这个时间不早了,还有人上山赏桂。陈桦兴致很好,对她道:

    “其实今天我们运气不错,你不常出门,不晓得旬休时京城的路有多堵,往往是路上出了点状况,后车只能挨着前车轮,一寸寸向前挪。没办法,贵人多商人多,最后连有点家底的人都雇了马车,坐过车大家就不想跑腿了,可有时走路都比他们快。”

    苏回暖问道:“我们走的这条开阳街是从城北一直通向城外的吧?真够长的。马上到中秋节,街上肯定全是出城赏月的队伍。”

    陈桦“哎呀”了一声,“我就是想带你先把这地方认一遍,中秋节你要是得空,我们再来。你看,这些人都是踩点来的,有钱人家的家丁会在主子选好的地点做上标记,十五晚上那一块地方就归他。”

    苏回暖道:“清风明月本该吾与子共适啊共适……”

    “你眼睛别往那儿瞧,人家已经定了。”

    她多方考虑了那处风水宝地的位置,遗憾地发现碧草中插了根矮矮的木杆,拴着一面黄色小旗。渡口水浅,太高的地方看不出水的妙处,太低的地方又不能抬眼就目及桂树。有一辆牛车停在溪水与潭子的交汇处,背对丘陵,面朝旷野,头顶一方宽阔浓密的树冠,车顶洒了碎银般的花。

    她不由自主多打量了两眼,陈桦却忽地笑了:

    “可以上去蹭一蹭位子,亏得是你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