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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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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回暖跪坐在马车里,虽然好马拉车又稳又快,她却感到十分棘手。

    盛云沂侧躺在车厢里的软榻上,背后的衣服被血弄湿了一大片,她试着摸上去,一手暗红,心里发慌。

    苏回暖所长是药理,给受皮外伤的病人诊治并不多,还是头一次见到出这么多血的。侍卫带她回宫,就是说这一路马车里的人都不能有事,她不由压力很大。

    她回忆着师父的手法,从脚边的药箱里拿出一把银剪子,在他外袍上剪了几刀。箱子是车里备的,里面有清水纱布药瓶和一个用来养针的竹罐,她打开竹罐一看,九针俱全,散发着一股清淡的药味。

    盛云沂此时双目紧闭,薄唇血色尽褪,面容苍白如冰雕一般,像是昏过去了。

    苏回暖想起一个时辰前他站在树下水边,如月下的云中君一揽清光圣气,现在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是自作孽。

    她剪到一半扔了剪刀,拉起他的衣领,三两下就将破掉的外袍剥落在软榻上。

    季维听到剪刀落地“咣当”一声,刷地一下从帘子外探进头来,不料一眼看见了女医师满手鲜血扒自己主上衣裳的凶残画面,霎时惊悚得说不出话。

    苏回暖咬着纱布操着药瓶,仿佛没见到他似的。她动作迅疾地扯掉最后一件里衣,直直盯着腰后的伤口半天,方深深吸了口气。

    季维刚想训斥几句,待目光触及已然发紫的伤口和一截白森森的银箔,也心中大震,急忙道:

    “副使快些替陛下解毒!”

    银箔上抹了剧毒,和夺走端阳候性命的是同一种。毒发作的快,老侯爷身子一直很虚弱,自然抵挡不住,但盛云沂底子不错,又运功将毒素压制在伤口周围,所以才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不省人事。

    对比之下苏回暖异常镇静,给他喂了颗自带的黑色药丸,丢下纱布道:“现在解不了,我先稍微处理一下,回宫再说。车能再快点么?”

    帘子外传来季维催促车夫的声音。

    苏回暖向来对趴着的人没欣赏的兴趣,今日里衣一除,手指按在他微凉的后背上,破天荒停了一瞬。

    男人的腰背线条流畅而有力,肌肤浮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是一种温暖柔润的玉白色。那样精致如瓷的肌理在凌乱的衣物间晃得人眼晕,几乎令她忽视了下方血淋淋的伤口。

    车中的灯火一闪,苏回暖反应过来,拿纱布覆住那一块地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轻快地拔出了嵌入的银箔。银箔尖端发黑,渗出的血已经呈半凝固状,不再是鲜红的颜色,说明毒素侵入得有些深。

    她蘸水擦洗伤口,手掌下的身子颤了颤,倒把她吓了一跳。她以为他已经晕了,错误估计下就没考虑到下手轻重这回事,把病人痛的太厉害,真是罪过。

    毒.药具有腐蚀性,银箔有一部分被化开在创面上,需要一点点挑出来。她觉得等马车开到宫门应该能处理完毕,上车前统领封了他几处穴位,一时半会死不掉,便择菜一样细细挑着金属碎片。这样的伤口不大却不浅,腰部又敏感,肯定是疼的不得了,可他没有吭一声,要不是僵硬的背部和急促的呼吸,她挑着挑着就忘了他还醒着。

    苏回暖半身都压在他的腿上防止他乱动,手上小心翼翼,不知不觉额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瞟了眼他散在榻上汗湿的黑发和绷紧的下巴,认为这活计相当艰难。

    车从昌平门进入大内,往日宫中宵禁极严,今日为抱恙的天子破了个例,到了今上寝宫沉香殿已是亥正时分。

    季维忧心忡忡,弯下腰道:“陛下可还撑得住?”

    苏回暖笑了一声,不怀好意道:“当然撑得住,陛下还醒着呢,大人封穴位的手法甚好。”

    季维心知这是副使讽刺他没把今上弄晕过去配合治疗,暗暗道他怎么敢,前一任统领下过死命令,无论今上伤的多严重,都要让他维持神智。至于他原来的上峰为什么这样说,当然是因为他在这一点上丢了官职。

    苏回暖下车后无心观览齐宫夜景。任白日里如何威严华美,夜里的皇宫总是静悄悄的。三千屋宇绵延在无边的黑暗里,这景象令苏回暖晃了晃神。

    她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和祖母住在一起,明心宫整夜点灯,外面像这样森冷而肃穆的夜就一点也不可怕。

    齐宫中自然也是有灯的。

    前方灯火耀眼,司礼提督陆离匆匆赶来,带着付豫和几个嘴严的小黄门。太医院在宫中侍值的医官已候在沉香殿外间,心神不宁地等待圣驾移入。

    今晚参加端阳侯府寿宴的医官都不在,院使和两位院判不是今日当值,凌御医主小方脉,用不上也赶不回来。值班的御医见今上被内卫护着入了暖阁,咽了口唾沫,问付豫道:

    “都知,陛下这是……”

    付豫冷笑:“大人多什么嘴,还不快进去请脉。”

    御医是个三十来岁的老实人,听了这话就恭恭敬敬地提着药箱小跑了进去,付豫突地想起一事,压低嗓门喝道:“回来!”

    御医不明所以地奔回原处,付豫嘱咐道:“里面已经有一个惠民药局副使了,是玉霄山门人,你资历浅,应该从旁协助,可也要放机灵看着些。”

    御医木木地点头。

    付豫大有力不从心之感,叹道:“你去吧。”

    沉香殿内寥寥几人,苏回暖知晓这都是今上心腹,便坐在榻旁矮凳上边按脉边如实陈述道:

    “我现在写个方子,陛下吉人天相,应该会起效。”

    刚闯进一帮心腹中的御医正思索着付都知最后一句话,忽地福至心灵,抢着大声问道:

    “副使这只诊了一会儿工夫,是否就以前熟悉这种毒?那陛下所中之毒毒性如何?方子是重内服还是外敷?”

    屋里几人不喜他言语直白,却褒嘉太医院的人还算忠心耿耿。

    苏回暖一点一点地回过头,面无表情:“下官开出来,大人不就知道了?”

    她语调凉凉,眼神肃杀,御医见她有几分脾气,有口难言,摸摸头驻足在陆离身边。

    陆离从头到尾观察苏回暖的手法,副使虽然是个姑娘家,手劲却不小,指头也够灵活,清洗伤处的全过程在大家眼皮底下完成,所用不过半刻。他年轻时学过些皮毛,看到暗器的碎片挑的非常干净,用纱布好好地裹着放在案上,心里放心不少。

    他道:“副使动作确是熟练,可否和我等简要说一说重要的?”

    苏回暖忍住连天的哈欠,道:“陛下平日将身体养的非常好,这毒主要就是让人很疼,压制的也算及时,方才我洒了师父制的药粉,现在没有性命之忧……当然,汤剂要及时熬好。但是如果以后想不留半点遗症,我目前想出的办法就是拿刀挖掉这一块毒素聚集的地方,再活血生肌。”

    众人呆了呆,半晌,陆离道:“副使可有十成把握?若有,请示陛下即可。”

    御医打量打量狰狞的伤口,摇头插道:“后腰经络繁多,副使这法子太过危险,若是院使章大人在,必是不同意的。还有别的办法么?副使胸有成竹,依我看用些温和的法子也是可以痊愈的。”

    苏回暖直接无视他,看榻上的人还有气儿,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陆离不想她如此言出必行,近前来问今上道:

    “陛下觉得如何?”

    陆离想今上定是要根除,无意阻止,还是说道:“陛下要慎重考虑。”

    盛云沂呼吸沉重,却硬是控制住不显急促,他用骨节握的发青的手指抹去眉梢的汗水,道:

    “都下去,陆都知留下。此事不许外传。”

    陆离屏退另外几人,那御医走时看了写完药方的苏回暖一眼,眉头皱成了川字形,显然是觉得她不靠谱。

    苏回暖对着他追加一句:“大人替下官好好看看,可有什么药材不妥,再同我商议吧。”

    平心而论,苏回暖待人随和,不在意别人指责她其他地方不对,但若质疑她吃饭的手艺,就完全不能忍了。

    盛云沂哑声道:“苏医师准备好,可以开始。”

    陆离目光不离他裸.露的背部片刻,咳嗽一声,补充道:

    “陛下信得过苏副使,副使不要让陛下和我等失望。老臣不通医理,却也明白挖去中毒的伤口是棋出险招,极易损害正常的经脉。”

    苏回暖叹了口气,道:“我刚才和陛下说了只有七成胜算。”

    盛云沂望着担忧的陆离,费力道:“阿公也下去。”

    陆离笼在袖中的手紧紧交握,垂首道:“陛下还是坚持不用麻沸汤?”

    苏回暖一惊,七成胜算瞬间打了个折扣。不用的话,她只好祈祷他能疼昏过去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布。

    陆离没有得到答复,行礼退到了外殿,心不在焉地管制一群宫女黄门。

    暖阁里已空无一人,烛火明亮,层层锦幔静垂。

    案上用具一应俱全,都是太医院为贵人精制的,苏回暖一样样扫过,心中大致有了一个方案。

    她温和道:“下官先和陛下说一遍步骤。首先我并未包扎伤口,是循着习惯想让陛下痊愈得彻底,也就是说,我知道陛下想要这样,因此才会和那位都知禀明。”

    盛云沂阖目听着,从要命的疼痛中抽出一丝神志,扯了扯发白的唇角。

    “药粉本身止血,并且我要不伤及其他经络,动作就不会很快,陛下得有个心理准备。”她弯腰在他耳畔让他听清楚每一个字,语气格外严肃。

    盛云沂只淡道:“彼此。”

    苏回暖默然一刻,拿起在火上烤过的细长银刀,在他的伤处比划了一下,道:

    “先是挖干净,期间会出很多血。陛下如果坚持要醒着,那就不要晕过去,因为下官会不停地和陛下说话,借陛下的反应来判断整体状况。然后下官会涂抹伤药,这种药有刺激性,在一个月内都会很难受,但下官可以保证见效绝对很好。包扎过后就施针,再按时服用药剂,这个没什么,主要是现下。”

    她手中的刀柄在他的脊梁上点了点,“陛下忍一个时辰,我会很准时。”

    先前撒上的药粉有奇效,伤口不再流血,苏回暖在周围铺上厚厚的纱布,又把刀在小炉子上一挥,拿手腕试试刀背的温度,第一刀既快又轻。

    “凉不凉?”

    盛云沂汗水从额角滑下,抓紧了手边的被褥,良久道:

    “还好。”

    紫红的血染透纱布,苏回暖从袖袋里又摸出个瓶子,戴上加厚缝制的羊膜手套揭开盖子,在伤口上方抖了抖道:

    “有没有好一点?这个是我随身带的,撒上之后会感觉伤处特别冷,也就不那么痛了。我平日很怕疼,所以准备了很多瓶放在卧房里。”

    盛云沂后腰一凉,疼痛缓解了一瞬,又铺天盖地地席卷来,但比一开始好些。

    他低声道:“好一点了,你继续。”

    苏回暖集中十二分注意力,待刀锋划入肌肤,才轻轻道:

    “陛下让陆都知出去,是不愿让他担心太过吧。老人家年纪大了,确实应该体谅。“谅他也没力气反驳,她干脆想到什么就说,又道:“陛下独自一人负伤出晏府,下官觉得您英勇过人呢。”

    她又撒了一番镇痛的药粉,听到他哼了一声应对讥讽,道:

    “苏医师不必拘着,言称下官好像委屈医师了。”

    第二刀下去,她拍了拍他微颤的背,道:

    “放松。陛下的意思是,我说话时自称很混乱?好像是这样啊。”

    盛云沂喘了几口气,不理她的自言自语。

    苏回暖闭上嘴,接下来的几刀至关重要,伤口不大,意味着要更加细致。刀尖挑着一块血肉放在一边,她飞快地换纱布撒药粉,手心全是汗。

    她安慰他道:“还有大约十下出头的样子,再也不会比这一下更疼。”

    盛云沂太阳穴突突地跳,缓过来后,慢慢道:

    “苏医师觉得我自作自受?”

    她忙得很,说的话不经脑子,压根无暇听他的,“陛下晚上是从晏府的后门进的吧?我一开始在大门口排队,家丁跟我说不可以从别处进。陛下是和晏公子商量好的?”

    盛云沂蹙眉不答。

    苏回暖又道:“晏公子在时晴阁里亲自倒的茶是凉的,我猜他等了陛下很长时间。陛下有事耽搁了么?”

    盛云沂嘴唇一松,血丝染上软枕。

    苏回暖下手没有留情,对上一刀心有余悸。见他毫无动静,忙凑到前面一看,原是自己疏忽没有给他咬个什么东西。

    她拉过被子放在他嘴边,好奇道:“原来男人疼的时候也会咬嘴唇啊,我只见过有人疼的不行就咬舌自尽的,真是太……”

    “太孤陋寡闻了。”盛云沂强忍剧痛,脑子被她一激,顿时清醒了些。

    苏回暖松了一口气,“真怕陛下撑不住。”

    她继续说道:“陛下若是无事耽搁,那就是不愿意来的太早?陛下是重情义的人,不想与晏公子翻脸翻的太快。”

    盛云沂在她说完时身子一挣,苏回暖吓得手脚并用,猛地坐在盖住他下身的薄被上。

    “动什么!”

    “苏回暖!”

    两人异口同声蹦出三个字,苏回暖无奈道:

    “陛下等我弄完再说也不迟,留着点精力吧。”

    盛云沂胸口起伏,大汗淋漓地趴在榻上,苏回暖扬手给他丢了个帕子:

    “疼就咬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几日后上朝,被大人们瞧见圣容有损就不好了。”

    她气势汹汹地说着,又是一刀下去,逼得盛云沂放弃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握着帕子,晕眩中看清了上面的玉簪花纹……这是他随手给她的,在平莎渡,绕在篮子的把手上递给了这过分爱洁的姑娘。

    盛云沂的沉默对苏回暖来说既是庆幸又是忧患,她余光掠过他浓密的睫毛,用手背抹了抹汗水,道:

    “陛下还是说话吧,我能知道陛下醒着,就再好不过。”

    苏回暖掏出东西也没看。她觉得这手帕的料子好,用起来舒服,拿皂荚洗了三遍后替换了原来的棉帕,天天揣在身上。

    盛云沂毫不客气地用自己的帕子擦脸,手臂牵动腰后的伤,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苏回暖腾出一只手拽出帕子给他吸走面颊上的汗珠,道:

    “别动了,再动我手一抖就切深了……下面是肾。”

    盛云沂不语,待忍过一阵难言的痛苦,才缓缓道:

    “苏医师,你可以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