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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云沂静静地看着她,替她理了理额角的发丝。
“苏医师现在信了么?”
信什么,他不说她怎么知道。
苏回暖侧过脸对着花窗,嘴角微微地扬起来。又觉得那光线太刺眼,一只手从他的腰上无声离开,松松地遮在眼睛上,另一只手也缩回去,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他从榻上坐起身子,含笑道:“不指望苏医师说别的,不过就一句,你刚才……”
苏回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耳朵后红了一片,水雾蒙蒙的眸子在指缝里闪了一闪,看得他忍不住又要俯下身。她似乎意识到了,抢先爬起来,倚着山水围子整着衣服小声道:
“我……我去把窗子开一开。有些闷。”
盛云沂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心跳这么快,该不是热的。”说罢费了些功夫将人搬到胸前,在她耳边道:“我只要听一句,你刚才抱着我的时候,有没有把我当成一根木头,或者是个竹夫人?知道你在我面前一直装的不错,心里又怕的不行,背后不晓得说了我多少坏话。”
他的嗓音低醇如酒,半是调笑半是肃然,她不由被他的声音牵着走,开口的话没甚底气,强作镇定:
“木头的话,没那么硬,竹夫人的话没那么凉。若说是个……”
他的唇顺着耳垂一路往下,“嗯?”
苏回暖浑身一震,“没有,我就是想说,没想别的。”她说完,白皙的皮肤几乎被晕红染透,“也没说你坏话,你想多了!”
鼻尖萦绕皂荚清新的香气,他闭目道:“那就不算欺负你太过了,以后莫要拿这个向我讨公道。你又不是不曾……”
一句话还未说完,苏回暖就炸了毛似的反手推他,两只手全用上了,“能不能不说话!”
盛云沂的心立时软了半截,“你让我抱着坐会儿就行。”
苏回暖当机立断,一气呵成:“那还是说吧,我先来问,你早知道安阳今日要来这里?你和晏煕圭早就准备好要走暗道?你故意让我出去引起安阳的注意?你看了半天热闹很高兴?你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你……”
他修长的食指压在她的唇瓣上,“苏医师,你是不是一紧张,问题就多?”
苏回暖真想一口咬下去,愤然道:“你才紧张!”
他了然叹道:“果真是一家的,连生气都一模一样。说起来,你堂姐长的还行,要是把性子磨一磨还是挺让人顺眼的。”
苏回暖立刻想起她讽刺了安阳一句,对方就暴跳如雷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她在他身前正襟危坐,脸上绷出一副很公正庄严的样子,“固然安阳生的很好看,但是她脾气和人品差了些,我们在明都的时候都晓得她府中藏着好多漂亮的郎君,和她母亲差不多。并且她……”
她越说声音越小,长长的睫毛一点点往下扇,盛云沂的下巴搁在她肩上,乌黑如檀的发丝直直垂落,像一小段瀑布。她不知道为何连那么久远的事情还记得清,鬼使神差地信誓旦旦:
“她小时候就不安好心,别人跑到结冰的水塘上来救她,她反而把人拉下去了,连看都不看的。”
盛云沂闭目道:“继续说?”
“反正就是……”
“就是——”苏回暖心口堵得发慌,最后关头改口道:“除了这个就没了,嗯,我也觉得她能把性格改过来会是个好姑娘。”
盛云沂差点笑出声来,“宜室宜家的那种?”
苏回暖从头到脚都不舒服,昧着良心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行啊,你看,她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几个侍从不远千里来繁京,家里是怎么想的?”
苏回暖头疼的要命,“你其实可以直接说梁国就一个公主想斟酌斟酌再决定嫁不嫁过来。”她霍地转身,“所以你别说了。”
盛云沂淡淡地收回揽着她的手,“所以我已经派使臣北上了。”
苏回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顿了几刻,张了张嘴,话在喉间来回滚过几遍,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恭喜。”
盛云沂凝视着她,忽然发觉摸到了问题的关键。他曾告诉过她,不想看见她在他面前还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他的话就是被当成了耳旁风。这姑娘心防重的很,有些麻烦,明明心里难受得快哭出来了,嘴还这么硬,脑子里还总是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到底是谁把她教成这样的?
“既然不反对,那就多谢苏医师成全了。”他笑得心满意足,指尖摩挲着她一绺发尾,“苏医师不会认为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罢?”
苏回暖扶着围子下地,拍拍裙子上的头发丝,“当然,是我自己眼神不好,怪不得你,你清楚。”
她拢了裙摆,挺着背快步走到帘子后,蓦地回过头来,眼圈一红:“那个时候在山上也是,我分明知道你在演戏还陪着你演,能留一条命到现在,我也不说什么了。但是你到底图什么,你觉得这么三番两次的有意思吗?你要认为安阳适合就抬着聘礼去梁国,跟我没关系,用不着把那些虚情假意浪费在我身上!”
密密的珠帘将她的面容遮挡大半,盛云沂本要说明两句,看她这样子却沉默下来。她对他有些情意在,对他的信任却占不到那颗心的一半,而他只是不愿她一直这样披着一层盔甲,即使伤了心,还要假装从容地跟他谈论另一个女人。稳稳当当,清清静静,他恨不得再也不管她。
屋子里的无烟碳熏得人发晕,盛云沂走近了,掀开帘子将她轻轻抱住,“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安阳?你难得吃个醋,我本来挺高兴,却被你哭得心烦。他们不应也不要紧,反正人都在我这儿,由不得北边。”
苏回暖刹那间僵住了,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字字低念着,“据闻贵朝之诸邑郡,端秀沉雅,通诗文,精医术,承靖北王之风,朕倾慕已久,望贵朝陛下及太皇太后应允。”
苏回暖安静了半晌,之后灵台一下子清醒大半,猛地抬头,“你说什么?你、你把文书送过去了?什么时候?”
她脑子里一片凌乱,差点跳起来,大叫道:“不行!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又这么多问题,别这么紧张啊。”
苏回暖凶狠地揪着他的衣服,再也淡定不了,颤声道:“盛云沂你!你……”
“现在还叫什么名字,直接叫重华得了。”一道颇为慵懒的嗓音兀地响起,吓得她根本不敢往那里看。
这个场面,着实太尴尬了!
“宣泽。”
苏回暖的手还停留在他领口,盛云沂朝大门口点了点头,“怎么才来。”
晏煕圭茶白的衣袍多了几个褶皱,“还不是为你们两圆个谎,下楼派人去点翠坊了接应了。那女人厉害的很,可别砸了我的铺子。”
听语气,他也是在暗门里待了一段时间。
苏回暖脚下抹油,不着痕迹地往外移了移,盛云沂皱眉道:“你动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晏煕圭叹了口气,“苏医师,他这人挺难对付的,你别在意,我们谈事情会当你不在场的。”
帮凶,帮凶!
于是苏回暖被不情不愿地拖出了这间房,一路拖回原来的雅间里洗耳恭听他们谈事情。
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把心情平静下来。一刻钟之前,她确是开始忘乎所以了,情绪大起大落,他又告诉她他已经派了人去梁国告诉苏桓和她婆婆!她宁愿今天从未来过莫辞居!
晏煕圭和盛云沂说了哪些事她都不在听了,一个人翻来覆去地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印堂发黑,嗓子发紧。
盛云沂在谈话间停下,余光扫过她不知所措又茫然的脸,“先是如此,到时候令先生会在南安。请务必劝他来趟京城,就说我极为思念他,九年不见,先生尚安否?家眷河鼓卫已经安置妥当,他若有意,可以出南安省探望。”
晏煕圭一一记下,“若是不愿来呢?”
“那就算了。还有件事,你离开京城之后,专心打理家族生意就好,不必担心碍着我的面子。”
苏回暖正混乱着,冷不防听到这一句,不免分出几丝心神寻思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来他心中有愧,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安阳言称陛下,应是他们放出的风声故意让他们听到,这会儿看起来与以前并没有不同,但谁知道他们自己怎么想。
她突然很想快些到南安去,逃离繁京,眼不睁为净。
晏煕圭最后道:“那我就带苏医师先去药局了,你马上回宫?”
盛云沂点头,意味深长地道:“麻烦你了。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忙,走之前再喝一杯。初霭在宫中等急了,先回去跟她交差。”
说完,拿出一个细长的暗红色小盒子,往桌上一推,站起身就走了出去,并未看苏回暖一眼。
晏煕圭暗叹他操纵人心的功夫见长,一抬眼果然看见苏回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盒子,清澈的目光也黯淡下来。
应该是后悔对他的反应太激烈了。
两人在前往药局的马车上相对而坐,苏回暖攥着盒子也没打开看,一言不发的,弄得晏煕圭恍然大悟,麻烦,还真是麻烦他找个机会点拨点拨她。也罢,先让她冷静冷静,做些别的事。
午后的日头最大,天气甚好,药局熟悉的景物在碧空白云下朗朗一新,医师们站在门口恭敬迎接。苏回暖一下车,就看见许久不见的陈桦从里面跑出来,不由笑着对她招招手。
“苏大人,今天总算有空过来了,怕你贵人多忘事,咱们待会到房里多说会话吧。吴老医师在正堂里,等你过去呢。”
苏回暖道:“我等会儿和晏公子说自己一个人会官舍,他办完事直接走就行。”
方益跨进门槛,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番药局的生意,说自从招了新人进门,又有从南方运来的药材,每天取药看诊的百姓都流水一般进进出出,进账的银子也够医师们涨些月钱,总之她不在的日子里简直是风生水起,脱胎换骨。
正堂里修葺一新,布置都换了,据说是为了迎接新来的大使兼副使、前太医院左院判吴莘。
吴老医师端着架子斜躺在一张扶手椅上,气色甚为红润,精神抖擞地指挥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医师,两脚踏在只六角如意足凳上,手里拿着卷书闲闲地看。
他见药局的财主和交接的前副使来了,皮笑肉不笑地瞅了两人一眼,放下腿捶了几下,道:
“老夫冬至前才见过这丫头,这就要顶了她的位置,晏小公子可帮我说道说道,别让她这一趟南下的差事给老夫添堵啊。”
晏煕圭亲自将事先带着的药局印信交给他,好脾气地道:“苏医师向来让人省心,怎会扰了先生的清静?再说,陛下挑的人,最是心思伶俐,先生没道理忧虑。”
这话假得他自己脸上也挂不住了,便笑道:“苏医师和先生说说须注意的地方吧,医师们都在,让他们熟悉熟悉这位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