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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垂天,无一星子,夜间比白日要凉上一些。
空荡荡的长街,只有脚步和辇轿行走发出的“嘎吱”轻微声音。
胤禛从延禧宫过来,遥遥见了永和宫的匾额和微光,便觉稍稍舒心了一些。他没让人通传,听她在敬胜斋,便似有所感地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敬胜斋里也掌起了灯,只是幽幽几盏不太明亮,应当是怕刺伤了弘冀的眼睛,昭嫔抱着他,正在哼唱小曲儿。
他从河南至京,披了满身的疲累,站在殿门口,驻足看了融在朦胧光影里背对着他哄孩子的余莺儿许久。
弘冀似乎轻轻“呀呀”了一声。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平安诞下的皇子了。大阿哥、二阿哥夭折,三阿哥平庸,四阿哥卑微,五阿哥体弱,也唯有六阿哥,让他每每心里宽慰。
弘冀很好,很康健,如他母亲一样叫他心安。他还那么小,有额娘全心全意的照顾疼爱,皇阿玛殷殷之情的期望关怀,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呼出一口气,他心里平静许多。
“莺儿。”
余莺儿蓦然回头,见了是他,脸上有雀跃欣喜,而后又赶紧作了一个噤声的表情,轻声道:“闹了半天,哼哼唧唧的,才刚睡了呢。”
胤禛过去,从她手中接过了弘冀,学着余莺儿那般轻轻左右晃着,小孩子白胖肉乎的脸和微微的呼吸映在眼里,似乎能削减许多连失两子的痛苦。
“皇上赶路回来,人都憔悴了。”
“来,乳母来。”胤禛抱了会便将六阿哥交给乳母,转去拉余莺儿的手,“朕来是有事与你商议。”
到了寝殿,余莺儿叫苏木去沏茶,又命人燃了安息香,自己则与他用同坐一榻,为他按着额角。
“皇上既来了,也不急一时半会,先喝杯热茶吧,松泛身子,您精神瞧着有些差,臣妾再为您揉一下。”
“也好。”
两人一时都没有讲话,胤禛阖目休息,余莺儿则渐渐轻下力道。
窗只关了半扇,有夜风进,蜡烛燃烧的微弱火光偶尔忽闪跳跃,偶尔能听外头花草里几声蛐蛐的虫鸣,那东西春日晚上叫得正欢。
安息香丝丝缕缕的味道慢慢飘散至整个寝殿,令人能得些许沉静。
半刻过去,胤禛睁开了眼。
“富察贵人和莞贵人的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余莺儿收回手,起身去了旁边榻上,侧过身看着他,相对而坐。
“皇上想先听臣妾讲一遍当日的情况。”
“嗯,把你见到的,一五一十与朕说。”
余莺儿正了神色,她先是说:“臣妾虽与莞贵人交好,但事关皇嗣,臣妾绝不会偏私,隐瞒皇上。”
得他微点头,余莺儿才开始回忆那一日的情况。
“都说景仁宫地气好,早早催得花开,皇后便邀诸位嫔妃一同去庭院里赏花,设了简单小宴,随众人自便,春花极尽美丽,开始都还欢声笑语。”
“而后皇后与华妃起了几句不快,牡丹芍药的主次之争,皇上大约也能想见了,臣妾怕场面难看便出言解围。”
“莞贵人喜爱海棠花,衣裙珠饰多以此花为主,皇上也是知道的。她眼尖,见了南角有棵西府海棠,开得茂盛。臣妾从前好似未曾看过,想来是景仁宫里新移栽的,那处被草木掩映有些僻静,不太显眼,人声笑闹莞贵人想图个清净,便叫臣妾与她去那赏花闲聊。”
“臣妾自然愿同她去,但华妃娘娘叫住了臣妾,说是有事吩咐臣妾,莞贵人见状便说她先去。”
“近来华妃娘娘教导臣妾六宫事宜,她问了交代臣妾去办的一些事,以防疏漏,华妃娘娘治事严明,臣妾不敢马虎,仔仔细细依样说来,并未注意莞贵人那里了,连富察贵人什么时候过去的也不知道。”
“等听到一声惊叫才看,只见海棠树那里富察贵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莞贵人则手伸了出去,凝滞在半空不动,脸上还有惊愕之色。”
余莺儿伸出自己的手,仿了当时的模样给他看,看上去的确是往外推的姿势。
“莞贵人很快回过神去扶地上的富察贵人,靠近时却被富察狠狠一推也跌在地上。等我们走到她们身边时,两人下身竟然都见红,随后接连晕厥,这之后,也就是太医诊治,出血严重,都……小产。”
听到这,胤禛还是呼吸微顿:“意外,也太多意外了。”他看着一向令她舒心,能解他烦忧的余莺儿,“你觉得这事如何?”
余莺儿先没回话,而是叫了外头的小勿子进来,才说:“臣妾方才全是亲眼所见,皇上也可去查证,但是臣妾从不认为这是意外,言语或许欠缺说服力,还请皇上借苏公公一用。”
胤禛不明所以,他朝苏培盛示意。
余莺儿说:“请苏公公狠狠推一下小勿子。”
似乎明白什么,胤禛只看着他们二人。
苏培盛放下拂尘,站在小勿子旁边,而后伸出手狠推向他的腹部———
小勿子将倒下那瞬,眨眼的电光火石间,几乎是下意识反应,根本不容苏培盛思考,那只推出去的手瞬间收了回来。
胤禛瞳孔微缩,手蓦地攥紧了佛珠。
如果等地上那人叫出声再吸引旁人注意看过来,谁都看不见方才那只始作俑者的手,而莞贵人推人之举,又如何会被众人亲眼所见,真真切切。
这是苏培盛,他的人,不可能会配合昭嫔,这就是最本能的,夹杂一丝心虚的反应。
“小勿子,你再叫一个人来,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待会抓住他的手推自己。”
结果不出所料,那人完全没有料到眼前倒在地上的小勿子是什么情况,脸上一瞬就是惊住怔然之色,那只推出去的手并没有像苏培盛一样瞬间收回,而是在人倒地的那一刹那没反应过来,还傻傻凝在半空一下,再慌忙收回去扶,停留时间很短,但也足够被窥见———与莞贵人情境,何其相似。
余莺儿跪下,字字铿锵:“臣妾只是猜测,当然没有证据,但是臣妾不敢有一丝隐瞒皇上,这便是臣妾所想。莞贵人为何要去无缘无故推富察贵人,想必众人都心有疑虑,臣妾更是无法想通,先不说莞贵人为人和善,即便她们二人真有什么不外为人所知的恩怨,莞贵人又怎么蠢到在那种时候公然下手。”
方才眼前昭然若揭的一幕,让胤禛心里的天平急剧倾斜。
但他始终无法确定———
富察那张快要扭曲的脸,还有她歇斯底里嘶喊的话,还历历在目。
他让余莺儿起来,盯住她的脸,问她:“莞贵人与富察贵人生怨已久,她没告诉你?”
余莺儿眼神染上懵然,神色还有些不解,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
看来是当真不知了。也是,这样的事莞贵人又怎么会到处宣扬。他的爱妃可真是叫他惊喜,竟不顾他孩子的安危,借安氏之死去恐吓富察贵人,扰她不得安眠,若不是如此富察贵人怎么会三番五次去请他,他能得时疫,莞贵人着实出了不少力。
如此行径,平日的纯洁良善,竟都是浮于表面罢了,算不得真正的好女子。
之前莺儿还为她解释,他得时疫时莞贵人担忧不已,日夜不停忙着同温实初研制解疫之法,他听后也心慰许多,不再与她有芥蒂,如今看来,她那段时日的尽心,又夹杂多少愧疚。
丑事不外扬,莞贵人自然不欲告知莺儿,但是一定将她之前同他说的“富察贵人抓住她的手推向富察贵人自己”说给了莺儿听,莺儿一直心向着莞贵人,他不是不知道,或许莺儿被她蒙蔽也未可知,才会尽心尽力为她如此。
“什么怨?”余莺儿有些疑惑,再追问道。
胤禛沉着声音,将所有事都讲与了她听,见她沉默下来,皱了眉头似乎还在思索。
他此刻与在碎玉轩中真切痛惜的模样大相径庭,他丝毫不予掩饰自己对甄嬛的怀疑,说:“富察的确自私狠毒,罪该万死,害死了安氏,还惊了朕。但她说的有一点对,小产这事,朕不会真的疑心莞贵人会那样蠢笨,公然去推她,反而会让莞贵人有了可趁之机,借此脱身。”
“她聪慧,定能想到这一层。而这些反应,装一装,并非也不可以。”
“她和安氏要好,必然对富察贵人心生怨恨,如此,她便脱不了下手之嫌。”
余莺儿对他的转变并不意外,皇后想要拉下甄嬛,富察贵人在皇后操控下已然对安陵容之事全然吐口,皇上虽未说太细致,但他联想到时疫之事自然也会对甄嬛心生不满。
只是她觉得,时疫终归痊愈,甄嬛又面临失子,皇上其实并不会多么厌她,或说只会是一时的心有不悦,而他真正在意的应是———甄嬛这样看上去一向良善的人,为何私下却换了一副面孔般,去恐吓他有孕的妃妾,这副心肠,如何能与纯元相较?
德行有失,那张相似的脸,便成了难以容忍的错处,像是纯白上突兀的一块黑迹,是玷污。
余莺儿只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胤禛冷漠至极的脸,心里对帝王这个角色,有了更深的感悟。
“皇上有没有想过,恨意是相互的。”
余莺儿说:“既然莞贵人恨极富察贵人可以想出这样的法子,去为死得无辜的安答应报仇。富察贵人或许也能因觉莞贵人是害她失了君心的罪魁祸首,所以也愿付出惨烈的代价,用失去孩子来嫁祸给莞贵人,旁人同样不会疑心,她会自己害自己。”
“若成,莞贵人便彻底失去圣心,富察贵人则得皇上怜悯。”
“你方才叫人演示的,的确很有力。可富察贵人完全没必要牺牲这个皇嗣,若是个皇子。”胤禛道,他心中又开始隐隐倾向延禧宫。
“臣妾说的是——旁人以为的,惨烈的代价。”余莺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