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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后,他的必修课是冰腿。这时,他坐在躺椅上,边抽烟斗边想心事。
……这次组阁是他最惬意的一次。他以“再造共和”的英雄杀回北京后,国会已被解散,新总统尚未到任,反对派惊魂甫定。所以,他可以比较自由地挑选内阁成员而无人掣肘。除一个司法林长民是冯国璋的原秘书长外,其他人全部是研究系,交通系,亲日派成员。
另一件令他满意的是,他跟日本政府建立牢固关系。他不惜用铁路、税收、森林作抵押向日本借款。最近一笔多达千万元,还有价值几百万的军火在接洽中。这些借款名义上用于农商、电信、经济建设,实际上大部分用于政府开支,个人挥霍和装备皖系军队上。日政府还答应出钱出人出枪,为皖系训练部队。这是多么诱人的前景啊!有了这些现代化武器,我段祺瑞就可以让西南臣服,维持段氏一家的统治……不错,北京是他段祺瑞的天下了。这是几天前没法想象的。不过,在一统天下的背后,还有许多隐忧!首先,那位野心勃勃,狡狯圆通的代总统冯国璋不是好惹的。他跟手无寸铁的黎元洪不同,他有地盘有军队,有更多阴谋诡计。冯国璋同样看清这步棋:即假手张勋推翻总统,然后从中渔利。他不惜花重金收买复辟签名,让签名者心存感激。多年来,他经营自己的“独立王国”,笼络一大批追随者。他比段更高明的是,国民党和西南派都能接受他。凡此种种,不能不让段祺瑞心有余悸。
当段的追随者围绕在他身边,为总统大选而喋喋不休时,几乎无人想到躲进日本使馆的黎元洪。直到张国淦提到他时,大家才面面相觑,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他说:“根据约法,总统因事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职务;可现在大局甫定,仍应请黄陂复职……”
段祺瑞像蝎子蜇着尾股,“腾”地跳起来,抓住张的衣领厉声问:“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打下来的江山,还要拱手让给他吗?”
这时,军法处长丁士源拔出手枪,对准张国淦大声说:“谁为黎元洪做说客,我崩了他!”
张国淦莞尔一笑,想起一月前他向黎元洪建议恢复段的职务时,金永炎也曾拔出手枪对着他,骂他是段的说客。张国淦天生具有政治家风度,对这些人的浅薄不屑一辩,只从鼻孔里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黎元洪受此大挫,再不会跟总理挚肘了,倒是那位手握重兵,诡计多端的冯某,未必肯俯就于你……”
段祺瑞松开手,他妒嫉张国淦何以面面俱到,八面来风;又不得不佩服他过人的洞察力。他沙哑着嗓子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然而,已吃尽段及其爪牙苦头的黎元洪,早已心灰意冷,不会再往火坑跳了。正当段祺瑞及其爪牙物色另一位傀儡总统徐世昌时,前后长眼,八面玲珑的冯国璋,早鼓动军阀们连篇累牍地发布掬诚电了……赶走一个窝囊废,却成就了一位野心家!
另一件使段祺瑞不快的是:围绕总统合法性内阁成员之争开始了。
北洋派说,黎元洪在复辟政变发生的第二天,就已引咎辞职,并发表了“冬电”:根据约法第40条及大总统选举法第5条,已请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权。因此,冯国璋取得总统地位是合法的。拥黎派则认为:黎元洪的冬电是让冯国璋在南京代行总统职务,并没有让他永久代下去;一旦总统恢复自由,总统职权自然恢复,代理资格随之取消……不久,上海的报纸又刊出黎的另一通电;该电不仅没有提到辞职,也没有提到请冯国璋代职。北洋派说,此电报是金永炎伪造的;拥黎派却说冬电是北洋派伪造的。一时间真假难辩,莫衷一是,闹得沸沸扬扬。
更令段祺瑞头痛的是,孙中山和国民党人,都站在拥黎派一边,而西南各省,不仅拥黎复职,也拥护孙中山供职。其斗争矛头一齐对准北洋派。不仅如此,国民党阁员程璧光,还派军舰到秦皇岛迎接黎元洪南下就职。
关于内阁问题,西南派和国民党与段祺瑞的斗争尤其尖锐。
7月日,程璧光以海军总长名义发布讨逆电。北洋派认为,李经羲内阁成立时,原任海军总长程璧光已经被解职,因此,程的总长资格已不复存在。国民党则认为,从张勋到北京之日起,黎元洪已失去自由,李内阁是张勋一手泡制的,不能算数。因此,程璧光仍是总长。
不久,另一位阁员、外交总长伍廷芳,带着外交部的印信到上海,在交涉员公署设临时办公处,并通电全国行使外交总长职权,指斥北京外交部为伪外交部。此举引起段祺瑞极大愤怒,因为两月前对伍廷芳的免职令是他副署的。段立刻以国务院名义通电否认其外长资格。但国民党人有充分理由:张勋到北京的当天,伍廷芳就携印信化装离京,此后的北京从未任命新外长。直到7月9日,冯国璋以代总统名义补发一道命令,才算正式解除伍廷芳外长职务……最令段不安的是,由于他一手制造了政变,又一手包办讨逆军事,引起西南各省的不满。7月14日,唐继尧首先发难,拆穿段的阴谋,并公开否认段内阁的合法性。他发表通电说:此次变乱,即段氏酿成,安能再居总理之位?黎总统以非法解散国会,又误引张勋入都以致复辟,业已违法失职,且在孑然一身颠沛流离之际,下令任命总理,在法理上尤难认为有效,继尧誓不承认!
在督军团作乱和张勋复辟期间,西南几省即已相继宣布“自主”、“半自主”,段内阁复活后,它们依然保持敌对状态,不肯取消自主。南北对立更明朗化。
8月1日,冯国璋带领亲信、幕僚、妻妾、家丁1百多人,带着8千名总统拱卫军,坐专车到达北京。北京举行了隆重欢迎仪式。段祺瑞、王士珍及全体阁员、朝野要人、清室代表等几百人去车站迎接。炮炮声、锣鼓声响彻云霄,过街幛,大标语辉煌绚烂。
冯国璋自豪、惬意、满足、自信。这个魂牵梦萦的宝座,这个万人想往的尊荣,他想往追求了几十年,终于成了现实。他想起做小工、商贩、吹鼓手、马戏班小丑等种种经历,想起从军时当火头军、戈什哈,遭人白眼、呼来唤去,今天真像一场梦。尤其见到过去骄横一世的王室成员,也向他满脸堆诚,鞠躬致意时,内心的满足感已达极点……“华甫兄!”“芝泉弟!”段祺瑞和冯国璋四手相握,情挚意切,“让我们精诚团结!”“让我们团结合作!”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里有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成份。
其实,早在冯国璋动身来京前,他们已经有过不快的遭遇。本来,段祺瑞想把江苏督军的空缺赏给亲信段芝贵。没想到冯国璋早在段开口之前,提出调江西督军李纯为苏督,提升驻南苑第1师师长陈光远为赣督。加上鄂督王占元,长江三督成了以冯国璋为首的直系。这显然是冯国璋有意在长江流域部署实力。与此同时,他又将自己的禁卫军〔〕扩编为两个师,一师留在南京,一师带到北京;又把另一亲信齐燮元的第6师调到南京,以巩固他的地盘……为应对冯国璋的咄咄逼人之势,段祺瑞也不甘示弱,提出以亲信傅良佐为湘督,以小舅子吴光新为长江上游总司令兼四川查办使作为交换条件。双方各得其所,关系才没有闹僵。
处在亢奋中的冯国璋,一改中午“恋床”的习惯,只眯盹一小觉就爬起来,喊:“备车!”
不一会儿,庻务处长张调辰跑来报告,车已备好;不过,张提醒他,现在才一点半钟。他从月白纺绸小褂上衣口袋,掏出金壳怀表看看,犹豫片刻,还是从衣帽勾上摘下巴拿马凉帽走出去。
那辆崭新的斯塔弗轿车停在门口,另一辆韦弗利敞逢车,已站满全副武装的士兵。冯国璋疯狂聚敛财富,家有良田千顷,豪宅几百间,天津、北京、上海、南京有买卖,还有盐业公司。他有大小汽车6辆,好马60多匹。他最喜欢这辆斯塔弗,因为它马力大,车型好,跑得快;还在于这是美国公使芮施斯的馈赠。他对英、美等西方国家有特殊好感……大街上车少人稀。八月轿阳无情地蒸烤着大地,卷起阵阵热浪,火烧火燎令人窒息。树木抵挡不住酷热,叶子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粗砺的路面被烤软,汽车轮发出慵懒的沙沙声,听起来令人不快……冯国璋眯起眼睛想入非非。
……我这个总统只是代理的,是凭空拣来的。1916年袁世凯死后由黎元洪继任,他只做了一年零几天总统就下了台,剩下的任期只有一年多。到时候能保住这顶桂冠吗?北京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国人对无休止的**早已失去耐心;尤其对段祺瑞大举外债,扩军备战很是担心。摆在面前的国会问题,西南问题,宣战问题……我能控制乱局吗?
尤其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搅得人心惶惶,流言似火。那是黎元洪从日本使馆刚回东厂胡同第天,按惯例黎早晨6时在花园散步,一抬头,忽见一大汉手持明晃晃大刀,东张西望向他走来。黎立感不妙,躲进花厅,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黎的卫士发现,纷纷跑过来保护黎。按规定总统近卫不准带枪,卫士赤手空拳与歹徒搏斗。歹徒挥刀砍死人,重伤人夺路而逃,逃至巷口被带枪卫士开枪击毙。
军警闻讯赶到黎宅勘察,很快查出凶手系黎的卫队排长王德禄。之后,警察厅发表公告,一会儿说凶手有“精神病”,一会儿又说卫士间分赃不均,内哄仇杀……有的分析家一言中的:国民党和西南派仍视黎为合法总统,它们曾派军舰接黎南下,段祺瑞怕黎破壁飞出,才设计这套把战……冯国璋想,虽然这是段针对一位下台总统的,有朝一日他会不会用同样方法对付我?
秘书提醒冯国璋:“报告大总统,黎公馆到了!”冯国璋从遐想中回到现实。
黎元洪等在二门口,他脸上是惯常的忧郁和疲惫。他伸出双手迎接快步赶来,满面堆笑的冯国璋。四双手握在一起:“宋卿兄好?”“华甫兄好?请!”
二人相携来客厅落坐,桌上摆着时令水果、烟茶等。下人斟茶敬烟,并把一台嗡嗡作响的风扇移向主宾二人,之后慢慢退出。
冯国璋踌躇满志,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间透着优越与自信。而黎元洪则满脸憔悴,面带病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几句客套之后,出现令人尴尬的冷场。虽是短短一二分钟,但足以令人局促不安。幸亏冯国璋想起一个话题,才打破凝固气氛。他说:“黎公,**之中你让我代职,国璋敢不从命?现在**已过,该是还政于你的时候了,我就为此事而来……”
谎言,全是谎言!黎心里涌起一股反感与哀怨。但时至今日,他还能说什么?只有逢场作戏而已。他叹道:“哎,华甫兄此言差矣。我执政一年,拙象百出,愧对国人,举贤让能理应如此;况且,我已心力交瘁,无意于此,华甫兄就别推辞了。”
冯国璋说:“我已年近6旬,垂垂老矣,金陵经营有年,可谓轻车熟路,这个坡我真不想爬了。”
黎元洪说:“华甫兄众望所归,能者多劳嘛。”
冯国璋说:“既然宋卿兄执意推让,我只有勉为其难,宋卿兄你得帮我哟。我有意请你出任特别顾问,不知尊意如何?”冯国璋是想试探他的政治态度。
黎元洪知他暗藏玄机,连忙推辞:“不不,华甫兄,元洪决意过隐居生活,终生不问政治!”冯国璋干笑道:“哈哈,也好,也好。”
凶杀案发生前,黎元洪曾提出“赴津养病,不闻政治”,但段祺瑞怕他南下就职,不曾允许。凶杀案发生后,他又请跟他关系较好的张国淦、汤化龙通融。他们给他出主意,等冯国璋来京后向他提出,因为冯国璋不会喜欢北京有两个总统。于是,他陪着小心说:“华甫兄,我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我想定居津门,这样对你芝泉都有好处。我保证一不过问政治,二不离津他往,你看怎么样?”
冯国璋已预知此事,果然很高兴:“好啊,你既有此意,国璋岂能相强?待我跟芝泉说过送你离京。”
冯国璋一回家,就有人告诉他,王士珍等候多时了。冯国璋快步来到客厅。王士珍神情沮丧,木然而立,问了声“总统好”,再无言语。冯国璋拉着他的手,热情地说:“聘卿你坐,坐!”把他按坐在沙发上。
在北洋三兄弟中,冯国璋长王士珍4岁,王士珍长段祺瑞4岁。就关系而言数他俩最好。这不仅因为他们是直隶同乡,更主要的是王士珍厚道、无欲、可交。早在小站练兵时期冯、段二人争权斗宠,貌合神离,王士珍一直充当“调人”角色。袁死后,他们又互争领袖,各立门户,王士珍又成了双方争夺对象。但王士珍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既不添油,也不拨灯。其实,王士珍对段祺瑞专横跋扈是很反感的,只是口上不说罢了。
冯国璋亲切地问:“聘卿,有事吗?”王士珍哭丧着脸说:“我是来向你交辞呈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辞职书放在茶几上。冯国璋说:“好兄弟,你这是从何说起?”王士珍唏嘘起来:“华哥,你成全我吧,我没法干了!”
在叛乱中,王士珍让部下打开安定门和西直门,放辫子军进城;王士珍出席了张勋的复辟会议,并一起去宫中参拜皇上,作为当时的参谋总长是难逃其咎的……当得知王士珍为此辞职后,冯国璋轻舒一口气,他说:“我当什么大事呢,就为这?你放叛军入城是张勋胁迫的,你出席复辟会议是他们押你的,这怨不着你,要我也会这样做。”
王士珍嘟嘟囔囔地说:“你能原谅我,别人会怎么说,国人会怎么说?”
冯国璋说:“有我原谅你就够了,管别人干吗?依我看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你想想,如果真打起来,势必投鼠击器,千年古都毁于一旦,那损失可就大了!”
王士珍叹道:“唉,我是不忍心看着咱北洋派完蛋哪!”
完蛋?冯国璋茫然了。袁世凯死前,北洋派已暴露出颓相;袁死后更四分五裂,各怀异向。多次的督军团会议,督军团作乱,尤其张勋复辟,北洋派已到不可救药地步。冯国璋心头一阵沉重。他正要说话,忽然下人报告:“段总理到——”
王士珍想溜,冯国璋摇头示意,他硬着头皮留下来,一起起身迎接段祺瑞。
冯国璋同段握手,段说:“噢,聘卿兄也在?”王士珍讷言道:“啊,我来拜访总统。”
冯国璋说:“以后别老总统总理的,我们兄弟亲如手足,只要我们精诚团结,就没有力量战胜我们!”段祺瑞说:“是这样,是这样。”
坐定后,冯说:“聘卿要求辞职,你放他走吗?”段祺瑞说:“当然不放,我们还请他保驾呢!”冯说:“对呀,你能晾兄弟的台吗。”段说:“对,你还当参谋总长!”
王士珍见二人诚心挽留,不好固执,他怕自己妨碍他们谈话,便起身告辞。王士珍走后,段话入正题:“总统,有几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是关于中国加入协国一事,已迁延太久,不好再拖了……”
冯国璋想,这是过去黎、段矛盾焦点之一,本来入不入协约国黎并无成见,但因双方怄气才形成对立。今天,这事之于冯国璋无关紧要,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呢。他说:“既然总理认为有必要,我没意见,你们开一次国务会议报上来好了。”
段祺瑞接着说:“再是对德宣战一事,是否一并解决?”冯国璋同样觉得,这件事伤害不着自己利益,没有必要招致不快,畅快地说:“好啊,这事走的弯路太多,其实,没必要嘛。”
虽然冯的立场在段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颇感快意。因为,新总统上台伊始,在两个敏感问题上这么快达成共识,毕竟是值得高兴的事。他想,下一个问题怕要费些周折了,但他还要提。
沉吟片刻,段说:“卢永祥近来有些情绪:他跟我们一起毕业于武备学堂,资格很老,别人都当了督军,省长,他才是个小小淞沪扩军使,是有点于心不忍。我想让他兼任江苏军务会办,安慰他一下,你看如何?”
好你个段祺瑞,手伸到我口袋里来了!谁不知道卢是你的死党,想在我地盘上打只楔子……可转尔一想,卢永祥乃一介小丑,多兼一个军务会办也占不多大便宜。再说,李纯也不会有军务让他“会办”的。何不来个顺水人情?他笑道:“哈哈,行,你看着办吧。”
冯国璋近似迂腐之举,倒引起段的疑惑。他是故意糊涂还是真不知道?心里反倒七上八下。他想趁他新官上任双方拘着面儿,干脆把几件事定下来算了。他说:“关于国会问题怎么办?旧国会解散,其议员大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脆,组织一个临时国会算了,总统你看怎样?”
组织临时国会是梁启超提出的。在这次政潮中,梁启超等人连施诡计,计计得手,这次组阁研究系独得5席,占尽先机。但如恢复旧国会,研究系却很难占主导地位。因此,他想组织临时国会,取得多数党地位。段祺瑞痛恨旧国会,当然乐于接受这一方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