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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歌的目光那般灼热,仿佛是一双无比锋利的利刃,直直刺向方淮的心怀。
他开始沉默,这时候叶天歌也并不说话。
他们无声地对峙着。
他们无声地交流着。
直到更声响了第二漏,晚间的殿里凉气更加重了,方淮才揽住叶天歌,附在他耳边,声音略有沙哑:“我讲给你听。”
叶天歌的眼睛亮起来。
就听见方淮更沙哑的声音,“听完之后,你可以自行选择去留。”
叶天歌愣了一下。
方淮却不再管他的反应——他缓慢、缓慢地开口,似乎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的开腔都是无比艰难的。
方淮忍不住闭上眼睛。
一些往事从他唇舌里逸出。浮动游走而入了叶天歌耳中,在他脑海里铺织一帧帧带着悲*彩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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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追溯到三十年,或者更久以前。
那时的叶效方还不叫叶效方,他的名字叫叶翡夜,与方季同出于天一圣尊盖南天手下,叶翡夜为师兄,方季为师弟。
天一圣尊誉满江湖,却向来是孤身行走,到晚年才收了叶翡夜与方季两个徒弟,还没来得及将徒弟带出山门,天一圣尊就已经去世了。只剩下叶翡夜与方季二人,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在方季协助下,叶翡夜创立浮生阁,自称“遮月先生”,江湖无人知晓其真实姓名。
叶翡夜与方季自小都在一起,彼此作伴数年,那犹如暗夜的火一般的情感也在这日久天长中滋生。
而彼此皆不敢面对。
恰逢上南安乐府的卢晚归躲避追杀,而南安乐府有秘传内功心法,若与南安乐府的人交欢,则可使内力增长。
叶翡夜替卢晚归挡了追杀,也假作英雄救美,“爱”上了这一位南安乐府的曼妙的美人儿,于是顺水推舟地娶了卢晚归。
方季本还对叶翡夜抱有幻想,经这一遭,连幻想也不再有。
他离开了叶翡夜身边,却忍不住想念,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声,却还是挂着“翡夜客”的名声。
翡夜客——生而为他叶翡夜的客。永远只是客人,不可能反客为主。
永远只是错过罢了。
方季便是这么想的。
在江湖浪迹不到一年,方季就创立蔷薇阁。同年,叶翡夜得大儿子叶天泽。
方季彻底心死,便离了蔷薇阁,自己于江湖浪荡。
他游历江南,在秦淮河里泛舟游玩,他坐在画舫里,散了舞姬歌婢,自己悠闲地弹奏一曲《风满楼》来,本来是一曲温娴开阔的曲子,却让他弹出一种风月幽怨的韵味,就吸引了正在秦淮河上练习登萍渡水的殷南秋。
殷南秋本以为他是个乐姬,进到画舫之后,却不想却是见到了一个英气俊朗,恍若无瑕美玉一般的男子,一时间就愣了。
殷南秋愣了,方季也愣了。
他心里虽然放着一个人,便再不肯去注视别人,只是……面前的女子容颜之美丽,忍不住也吸引他的目光。
人都是喜欢欣赏美丽的事物的,他也并不例外。
他虽然愣了,却并没有停下弹琴的手,上半阕幽幽暗暗,下半阕却突然变得十分激昂,仿若天上纷飞的雪忽然都化作了白刃利剑,要将这世间都改造成修罗场血煞地,所谓曲声悲壮狠戾但不过如此。
殷南秋回过神来,坐到他对面,恍地笑了。
“你这人真有趣,”她笑了,“明明很憎恨这个世界,却表现得如此淡然,还能这般调侃。”
她听明白了他琴声里的意思。
他看不起这个世界,他觉得这世界太可笑了。
他的琴声可以幽怨,也可以狠戾,只是他对这善变的世界的一种嘲讽。
他本以为……没人听得出来。
方季笑了笑,停下弹琴的动作。
殷南秋捉住小桌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继续弹啊,我很喜欢听。”她眯眯眼睛,“因为我杀过很多人,所以心里就很不平静,你弹琴的技艺明明也不算多高明,偏偏很吸引我,偏偏让我觉得心境平和。”
方季又笑:“你说要我弹我就给你弹,这岂不是很没有道理的事?”
殷南秋瞪大眼睛,“我说要你弹,你不给我弹,难道还要我给你弹么?”
方季便将琴递过去,“那又有何不可呢?”
殷南秋接过琴,沉默地看了那张琴一会儿。
琴是梧桐木材质的,仿照早已失传的古琴“焦尾”而作,有七弦,琴身镌刻明花暗纹,煞是好看,恍惚间也叫殷南秋想起来她幼时倚在窗户上,那窗棂上镌刻着的花纹了。
她以手指拨上琴弦,琴弦发出清丽的响——一曲《望江南》,就被她演绎出来,江南的雨,江南的风,江南的愁,都归于那演绎之中。
而平静柔和的曲声之下,潜藏着的,却是柔韧而不绝的刀光剑影。那是一个温柔的江湖,却也是一个喋血的江湖。
每天都有人来到那里,也每天都有人死在那里。
这是一场宿命,没有人能躲得过去。所以,宿命来时,也不必躲。
一曲完结,殷南秋把琴抛回方季怀里,一边眨着眼睛一边道:“看吧,肯定是我弹得好听。”
方季便斟了一杯酒递给她,“你的心里有一个江湖,而我太过狭隘。”
殷南秋舒畅地将那杯酒接过来饮尽,“你说得没错,我的心里有一个江湖,可是,”她哈哈大笑,“这个江湖却不一定有我。”
她忽地起身,手指轻柔地触上方季的鼻尖,“当然,也不一定有你。”
碧水泛漪,轻舟摇动。
方季给自己斟一杯酒,仰头闷尽之后,酒入了肺腑,将全身都烧得火辣辣的,他弯弯眼眸,“你可真是个妙人儿。”
“你也不逞多让,”殷南秋接他的腔,“妙得无与伦比。”
这一刻,他们彼此知道——彼此是知己。
还有什么能比收获一个知己更让人激动呢?
当日,他们纵酒放歌,在秦淮河留下似喜似忧的心境,他们空虚且满足,快乐而悲伤。
遇见殷南秋之后,方季回了一趟蔷薇阁。
夜色已深,蔷薇阁里灯火通明,似乎是一个家——为远行的游子照亮回家的路。
方季心头一暖,一股暖流涌到他心头,他感动,甚至是激动地走入阁中。
夜幕中一人在主阁的院子里站着。
方季辨出来那是张憬——他与叶翡夜初闯江湖之时,有一次他到某一个偏僻的地方,就撞见了被歹人追杀的张憬,那时的张憬还不叫张憬,有个诨名叫做“张大锤子”,方季领他在自己身边,替他取了“张憬”这个名,教他武艺,后来创了蔷薇阁,就使他做蔷薇阁的副阁主。
方季不在阁中的时候,若有事情发生,一般皆是张憬做决定的。
只见张憬瞧着归来的他,面有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倒叫方季揪紧了心。
他问:“阿憬,怎么了?”
张憬长长叹息一声,“翡夜在阁里等你,已经等了三个月了。”
方季本以为自己已经心死,本以为心湖里那颗石头已经落下,却不想只是假象——当他听见张憬这句话时,那颗石头便兀自翻腾,在他心湖里搅出无数浪花,那浪花翻天地涌,亦不知几时才能停歇。
只知道,此时以后,他的心,再不能平静如斯。
方季想,这算什么呢?
叶翡夜已经成婚,甚至连孩子都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他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而自己这又是算什么呢?
世间情爱颇如流水,即便流水不回,河边人,也依旧淡看春秋——他本该如此的,只是……一想起来那个人,一想起来叶翡夜,他还是忍不住迈开步伐,进了屋里去。
与外边的明亮灯火不同,屋里只点了几盏昏灯,十分有“一灯如豆”的韵味。在那不明朗的烛火映照下,叶翡夜的脸似乎有一半都隐藏在阴影里。
叶翡夜的目光似乎是黯然的,又似乎充满希望,又有无法折却的骄傲,熠熠地闪着光,方季只看那么一眼,登时便魔怔,他不说话,却是愣在当场。
听见方季的脚步声,叶翡夜抬起头来,温柔得看着他。
那目光如同一曲哀婉至极的曲,却带着铺面的锐利,叫人心疼,叫人爱惜,也叫人……害怕。
方季被那目光迫得低下了头,从脸颊至耳垂,悉数红了个透。
“遮月。”
叶翡夜这么唤他——方季名季,字遮月,除了叶翡夜之外,无人知晓他这一字——遂是也只有叶翡夜这么唤他。
也不知是屋里的氛围太过暧昧,还是当晚的风吹得不觉让人沉醉,方季心湖里的那颗石头终于搅起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他,将他伏埋深深湖底。
直到他窒息而死。
他脸上烫得厉害,耳垂也烫得厉害,几欲逃跑,却更勾起叶翡夜的兴趣。
叶翡夜挑起他下巴,漆黑的眼在漆黑的夜里静静端详方季,冷冽的嗓吐出冷冽的声音,却泛起意外的温情。
他伸手抚摸方季脸颊:
“你怕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