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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盛典的这一日,梨庭那边想来是要接受群臣的朝贺,诸事繁多,直闹到深夜,才回到了她与白释言的寝宫中来。
这时的白释言,已是在床榻之上卧了整日了。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一刻也没有睡着,包括梨庭轻笑着回到宫室之中来的脚步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背对着宫室门前的方向卧着,让梨庭进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他一个沉寂的背影,让她以为他已是入眠了。
躺了整日,直躺得白释言一阵头痛。其实白释言并不是在闹甚么别扭,或者生甚么闷气,当登基盛典的盛大管弦之乐直冲入他的耳朵,所带来的最初一阵惊诧过去了之后,白释言细细想来,梨庭着急忙慌要称帝的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若白释言这段时日不是沉浸于自己的苦闷之中,而是还有闲心来想一想梨庭所面临的情形的话,可能他早就已能料得,梨庭会有称帝的这一日了。
一个人。梨庭从小就是一个人。
一个人被关在幽暗寂寥的宫室之中,唯一会陪伴着她的,便是那些看似和人极为相像、却没有一丝温度的人偶娃娃了。那些人偶,尽数被梨庭操控在手中,它们的故事,都是由小小梨庭在心中编写的,它们口中吐露的言语,都是梨庭在它们背后吐露的。那么多个人偶娃娃,说到底,都是梨庭自己,为着少那么些许的寂寞,小小的梨庭唯有分裂出无数个自己,自己陪自己玩耍。
别说旁人的陪伴了,哪怕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梨庭自幼时起都是很难接触到的。她被疯疯癫癫的母妃幽禁在宫室之中,一步也不得出,哪里有甚么机会去接触宫里的其他公主郡主们、又或者是其他同龄的玩伴?哪怕是偶然落在了梨庭宫室窗扉之外的一只小鸟儿,间或里发出婉转好听的鸣叫,那叫声听进梨庭的耳朵里,也是珍贵的不行——虽然听不懂小鸟儿鸣叫的涵义,但那毕竟,是除了梨庭之外的另一个生命体所发出的声音啊,不是梨庭自己对着自己说的那些太过无聊的话语啊。所以梨庭只是悄悄的伏在窗扉的一侧,静静的望着窗外那只小鸟儿,生怕惊扰了它、让它一扇翅膀就扑棱棱的飞走了去,小梨庭只盼着这只小鸟儿,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再发出一些哪怕她听不懂涵义的鸣叫。毕竟,梨庭太渴望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生命来陪伴着她了,不要再是她自己,不要总是她自己。
然而,自由的小鸟儿又怎会在一个地方久留呢?它有整片的天空,任它去翱翔啊。
不出一会子,小鸟儿还是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梨庭那眼里难得放射出的光芒,伴着小鸟儿的离去,瞬间又熄灭了。
这时,她的身边又只剩下那些冰凉凉的人偶娃娃了,也就是说,又只剩下她自己了。
对,与每一个生命体的每一次相见、说的每一句话语,在梨庭这里都是比任何一个精致人偶娃娃还要珍贵上百倍的。因为这样的机会,在梨庭这里实在是少得可怜。疯疯癫癫的母妃,自然没有甚么财力和手段,来笼络住甚么对她忠心耿耿的宫人侍女,正相反,她的不受宠,她的疯癫,让稍有资历的宫人们都能对她看低一眼,不来狠狠的踩上她一脚、欺凌她一番,而是躲着她、不想跟她发生过多的牵连、以至于浪费自己的时间,这样的宫人已经算得是善良了。所以可想而知,梨庭虽然是公主,但自幼时起,宫人们对她也是没甚么好脸色的,去巴结那些得宠妃子所出的皇子公主们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搭理梨庭这个被关在幽暗宫室里的小女孩?就连宫人们也是不怎么在梨庭这里出现,不怎么同她说话的。
至于母妃呢,她早已不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中了罢。她早已有了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虚幻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一树一树盛开的洁白梨花,有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会拥有的宠爱,有众人艳羡的目光,而母妃对自己模样的想象,就幻化为了她手中不停制出的那些精巧人偶娃娃,若是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觉着那些人偶是像极了梨庭公主的,圆圆的眼可爱中并不乏妩媚、圆圆的一张小脸却因着小而精巧的下巴透出了妩媚来。可是梨庭的心里却是清楚的,那并不是母妃眼里的她,而是母妃的记忆或者说想象中,年轻时的、在最好的年纪绽放出最娇美一面的她自己。
而梨庭,梨庭是被母妃遗忘在现实世界中的遗孤。她和母妃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母妃看似还能伴在她的身侧,事实上,梨庭早已是孤身一人了。
在梨庭成长的岁月里,她所拥有的东西太少太少了。少到她不安,少到她觉得可怜,少到她初遇甚么都拥有、甚么都是最美最好的长公主之时,会生出了一股子深深的自卑,觉着自己连去握一握长公主的手都不配,她害怕自己的手脏。
到了梨庭被长公主接在手里,梨庭第一次知道,除了那间小而阴暗的宫室,原来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大,原来除了她自己能和自己玩,还有那么许多的人。但这时,小小的梨庭心底,又开始生出一个新的疑惑了——这天下这么多的人,有谁是真正属于她梨庭的呢?
母妃已经去世了。况且,母妃从来没有真正的属于过梨庭,母妃属于她自己臆想构建出的另一个世界。
长公主?别说笑了。长公主是大宁王朝最耀目的存在,她的美丽,她的权势,让大宁人人都想拥有她。可是骄傲的长公主,却从不会属于任何人,因为哪怕以梨庭当时那么小的年纪,她也能够明白和看透,没有人能真正看透长公主,也就没有人能真正驾驭长公主,何谈拥有呢?他们只能纷纷拜倒在长公主华美的裙裾之下,已算是长公主对他们的恩赐了。这样的长公主,是天边出生的朝阳,是天空中遥远的至为闪耀的一颗星辰,是梨庭只能仰视、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梨庭怎么敢去想,自己能够拥有长公主呢?
后来,长公主也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想拿梨庭玩笑,说是要把白释言指给了梨庭,让他们二人成婚。
白释言是谁?在这之前,梨庭完全不知道。直到白释言出现在她的面前,比她长了几岁去,在那时还是个小孩儿的梨庭眼里看来,白释言更接近于一个大人了,虽然他的面庞还是如少年般清秀好看,但那比梨庭高出了许多去的身量,那看起来应该是常日习武、比梨庭强壮出许多去的臂膀,都让他看起来已经长大成人了,在小小梨庭的心里暗自揣测着,这样的一个人,应该能够好好的保护自己罢?
况且,那时长公主对梨庭的态度还不明确,大宁皇宫里的众人对梨庭的态度实在还算不上好。梨庭在面对着白释言的时候发现,不似其他人对自己的冷言冷语,这个哥哥虽然知道自己出身不高、不受宠爱,却愿意像长公主一样、对着自己伸出他的手来,而且面对自己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呢。
那样的笑,看得梨庭心里暖暖的。
成婚……那是甚么意思呢?懵懂无知的小梨庭,悄悄去问了长公主指派来服侍她的宫女。她这才明白,原来成婚的意思,便是从今往后,自己的一生都会与这个人捆绑在一起,自己的眼泪由他来擦拭,自己的笑颜将为他绽放,无论自己从今往后遇着甚么危险、或在任何时候感受到了孤独寂寞,都有他来陪伴和守护。
小小的梨庭渐渐懂了,成婚的意思,可不就是这个人从今以后,就归她梨庭所有了?
那么,面前的这个释言哥哥,就将变作了全天下唯一完全属于她梨庭的一个人了。
这件事在长公主看来不算甚么,可能更像是一个玩笑,在白释言的眼里看来更是荒诞。不过可想在小小梨庭的心里,是生出了怎样的分量了。
所以,当白释言竟然来到她的宫室,告知她自己并不能与她成婚的时候,梨庭虽然没有大闹,但可以想见她的心里该是生出了多少的恐惧与失望啊。
这天下,能真正属于她梨庭所有的一个人,就这样……失去了?
梨庭当真不想。所以以她当年小兔儿般怯懦的性子,她也要甚么都不管不顾的追到了安国来,把自己随身的玉佩交到了白释言的手里,请他与自己成婚。
那时的梨庭做这样的一件事,当真是没有一点儿权势考量之类肮脏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她只是不想放手,不想放过这天下会有一个人只属于自己所有的机会。
那时情窦未开的梨庭,是当真以为自己喜欢着白释言的罢。那个难得会对着她温柔的笑的释言哥哥。
但是这个机会,梨庭到底还是没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