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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却还愣愣的坐在原处,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该躺下继续睡去,只怕是躺下了也很难再平静的入睡罢?毕竟以他的年纪,对于梨庭半夜突然闯入他的宫室所闹出的这一幕,想要理解,是全然不可能的。
于是,他就那样愣愣的坐着,一双圆圆的眼似小鹿一般,透出一股子天真的茫然。或许从他诞生的第一刻起,这种对整个世界的茫然和失措,就是深深携带在他的骨血之中的——就算他长得更大一些了,就算他对世事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了,就算他会对曾经不解的事情主动发问了,恐怕他也很难寻求得一个答案,关于母亲到底为何要让他降生于这个世界上,关于母亲可曾想过、当他的年纪越长越大、他该如何去面对那根本不曾欢迎过他的父亲和这整个世界?他的母亲给不了他这些答案,这个世界也不会给他一个答案。他的一生,或将都长久的深陷于这样一种茫然和失措中,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他,因为这是从他孕育在他母亲腹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的。
是不是所有的孩子,虽不谙世事,却都有着比所有成年的人更为准确和强烈的直觉?这孩子也是一样罢,或许出于这样一股子直觉,早已明白自己再怎样去发问、也问不出一个答案,所以,索性一贯闭口不言、把自己逼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或许这天下,再没有一个人会记得——那被打入了冷宫、已被那人间见白头的污点破坏了完美人生而导致近乎疯癫的母亲不会记得,那从没有见过他、更别提拥有甚么共同回忆的父亲不会记得,那知道他开罪不起、却也从没有真正关心过他、把他放在心上的宫人侍女们不会记得,或许,连这孩子自己也早已不记得,在他诞生不久、初初学会了说话的时候,他也总爱指着那自天空中而来、落在了窗棱之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对母亲说起了小鸟儿花色的差异,以及那婉转鸣叫的声音之中有着哪些细微的差异、以至于自己能够通过这些差异来判断下午落下的鸟儿和清晨落下的鸟儿并不是同一只。
只是,那孩子一双小鹿般的圆眼,只能空瞪着,望着他那在宫人侍女们的议论中被称为绝美的母亲,根本对他叽叽喳喳的热情言语置若罔闻一般,终日里每一个得闲的瞬间,都端坐于那铜镜之前,深深的端详、左右打量着自己的那一张面庞。小小的男孩并不懂得,人不过就得一张脸面,拢共也就那么大,长得甚么样儿,不是从铜镜之中看上两眼便能完全了然于胸吗?这样子不断的左顾右盼,看来看去,又能看出些甚么来呢?
一则是因为他年纪太小,二则因着身为男子,即便他长得大了,他或许也一生都不会懂得也无需懂得——这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幸运了,容貌和容貌背后承载着的光阴,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甚么。而他的母亲,正是因为对这一点理解得太过透彻,所以才反而陷入了那光阴的陷阱之中,把人生中那最美好时节的每一点光阴,都耗费在了铜镜之前的左右顾盼之上啊。那样一种深深的端详,并非享受,并非在欣赏自己的美丽,因为即便是男孩小小的年纪,他或许还不懂得,却能够感受到,母亲那望向了铜镜的双眼之中,盛着的分明是一种最深重的恐惧,她的视线瞩目的,她那修长的指尖抚过的,不再是长长扑闪的睫毛和流转的眼波,而是那眼角之上,或许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是今晨新冒了出来的一道细如发丝的皱纹。
好似从那孩子记事起,母亲,她从来没有快乐过,而是终日里都陷在这样一种被光阴击溃、被苍老追击的深深恐惧之中。以至于她哪里还会有甚么余力,来陪伴孩子说上一些鸟儿的羽毛、鸣叫的婉转这类闲话呢?
久而久之,男孩不说了。那些深藏在心底、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自己会有此疑惑的问题,想必,他的一生也不会再问出了罢。
那孩子愣愣的坐着,并不知道,那醉酒的年轻女人离去之后,那年轻女人令他如坐针毡般的直直注视终于消失了以后,宫室的角落之中,还有另外的一双眼,在静静的望着他。
只是那目光,到底是沉静的,柔和的,甚至裹藏着温柔和怜悯,是那样的让人舒服,让人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之中,就好似沐浴在春日里那淡淡的、轻柔的阳光之中,那阳光还一点不显得毒辣、只带着一丝丝的暖意,轻飘飘的让人几乎注意不到那阳光的存在,只在被照射到的时光里觉得这个人的身心都在一瞬之间舒展了开来。
那是白释言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孩子。
或者该说是……他的儿子。
也是最后的一次。唯一的一次。
那时的白释言,心底里已经很清楚,这孩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会让他陷入深深纠结和愧悔的存在,但这孩子无论对于他的母亲,还是对于现在的梨庭,却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对于长公主而言,这孩子是她在世上所能握住的最后一点温暖,在所有曾爱过的人们都纷纷离她远去之后;对于梨庭而言,这是她终于狠狠击败了那个不知让她是爱是恨的女人、终于对那个女人的位置取而代之,这一生,都再不会与那女人相见的时候,在她所能接触到的世界里,唯一还能让她与那个女人产生那么一点点关联的存在,这孩子与那女人极为相似的清秀脸庞,终能在她被心底的思念和纠结折磨得近乎疯狂的时候,给她带来些许的慰藉。所以白释言知道,无论这孩子未来会一直被梨庭掌控在手里,还是重回长公主的身边,这孩子都只会被这两个女人用尽全力牢牢握住,白释言想要再见他第二面,这一生,怕是都再无机会了。
白释言知道,虽则身为父子,这一面,却就是他们二人所能见到的唯一一面了。
远远望着那孩子小鹿般单纯而茫然的眼神,白释言发现,无论自己的心底,在之前对这孩子有着多少的厌恶——那种厌恶是不自控的,即便怎样告诉自己其实这孩子是无辜,但总是会想,这孩子带来了多少的纠结,怎样阻隔了他那本应触手可及的幸福。而对一个无辜孩子不自控生出的厌恶,却只会让白释言更加的厌恶自己。
但在见到了这孩子的一刻,那样的一种厌恶,却都烟消云散了。
白释言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宫室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走到了那孩子的近前。
那样的一种犹豫,不再是因为厌恶,而是一种更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虽然这孩子,现下里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或许将来的有一天,他会知道,在一个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深夜,被扰了安眠之后茫然的坐于床榻之上,他曾经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有过一面之缘。那并非一个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白释言希望,如果这一夜如一颗种子一般,当真埋进了那孩子的记忆深处,随着他的成长而生长。当那孩子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不至于因为自己的样子和感觉与那孩子对父亲的想象差别太大,而让他失望。
白释言现身了,然而他走向那孩子的脚步,很慢,很慢。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现身,因为他必须为这孩子做些甚么。可即便脚步已经迈开了去,他的心里仍是一片空白,短短的一面,他究竟又能为这孩子真正带来些甚么呢?
那时的白释言,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偶,对于自己的样貌,早已是失却了所有的关注,整日里都是不修边幅的。许久没有照过铜镜了,但是白释言可以想象,此时的自己一定蓬着一头乱发,脸上的胡茬子也是长得如荒草一般深了罢,那皱巴巴的衫子许久没有换过、积了很多的污渍,更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半疯的人。别说孩子了,就算是这世上的任何人见到此刻的自己,也一定会本能的后退了数步去,因为害怕那疯癫可能会带来的不可控伤害,而想着离自己越远越是安全罢。
可是当白释言以这样的一副尊容,在一个寂静的、被浓厚黑暗阴影包裹着的黑夜里蓦然现身,静静的坐到了那孩子的床畔,那距离是极近的,近到白释言轻轻一个抬手便可触到那孩子。这么近的距离之下,那孩子却好似一点也不吃惊,也不害怕,只是静静的望着白释言。
好像白释言的出现,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好像白释言,每一夜本来就该坐在那个位置。
那时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白释言的真实身份。
所以……只能说,这是一种血脉间的本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