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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暴风已经过去了,阳光把南海镇里被雨水泡了很多天的泥泞道路渐渐晒干。渔民们晒出渔网,修补船帆。一排载客船只停留在海岸边。
乔贞登上了其中最大一艘船的甲板,来到普通舱的入口,然后遇见了舍尔莉。
“噢,”她说道,“你来了。”
“我应该来看看。赫尼告诉我,你和大卫会乘这艘船离开。”
“这个地方不方便,我们还是上甲板去吧。”
她说“不方便”的时候,看着乔贞的右脚。普通舱入口的走廊上太狭窄,又人来人往,身体磕碰的事儿常有,对如今拄着拐棍的乔贞来说确实不方便。
上楼梯的时候,舍尔莉伸手扶着乔贞。乔贞想说“没事,我能行”,却没有说出口。
他们回到甲板,把身子倚在围栏边,望着码头上的人群。
舍尔莉先开了口:“你的腿能好吗?”
“得休养一阵子,不过会没事的。再说,这拐棍是借来的而已,迟早我得把它还掉。”
“那就好。”
“听说你和大卫要去暴风城。”
“也是赫尼告诉你的?”
“是。所以说,你哥哥是个会处理麻烦,同时也不知不觉制造麻烦的人。”
舍尔莉笑了笑,然后平静地吐了口气,面对着乔贞说:“我们计划在那儿开个小酒店。然后结婚。”
乔贞点了点头。
“听起来不错。”
“乔贞,我……”
“真的不错。你们的酒店估计什么时候能开张?现在我还得留在这儿帮赫尼一些忙,如果那时候我也回到了暴风城的话,也许会做你们的第一个客人。”
“别这样,你让我觉得难堪了。”
“我不是在发牢骚什么的,呃,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吧,刚才的话我收回。”
“你都在说些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
在决战之夜的最后,是大卫收拾了残局。他不顾赫尼的劝阻,对他说“我不管这件事背后有什么东西,我只是想找回我未来的妻子”,顺着乔贞和狄恩的马蹄印找到了他们。他在追踪足迹方面是个意外的好手,因为作为行脚商人,他常常需要在偏僻的地方寻找可能成为客户的人群。
他还找到了被乔贞和狄恩放走的马。救下舍尔莉和达莉亚后,他让她们骑马回到南海镇搬救兵,给昏迷的乔贞做了简单的包扎,生起火防备狼群,守候着直到救援的人到来。
“但我明白一件事情。”乔贞说。“这次是我没有办法留住你了。就好像四年前一样,不过立场恰好反过来。”
“乔贞,对不起……但是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你经历了很多让我没办法想像的事。但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
“你是指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不,只是说我真的没办法和你一起承受那些事情。我只是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一个家之类的……我也说不明白。”
“我了解的。”乔贞说。但是你不需要和我一起承受糟糕事情。难道你不明白我会不计代价保护你?
“我得回到舱房里去了。大卫会担心的。”沉默一阵后,舍尔莉说。
“好吧。我也得去看望一个人。”
“抱歉上次打了你。”
舍尔莉在乔贞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乔贞没有看她的眼睛。
“再见了。”
“再见。”
舍尔莉转身离开了。当她走下楼梯,消失在舱室走廊的时候,乔贞看着她的背影。还是那件靛蓝色的裙子。海风把她的长发吹向一边,露出颈后一条紫红色的印痕。那是被绑在刑台上留下的痕迹。看到这伤痕,让乔贞的心一紧。
这是因为我而留下的。
这不是永别,因为乔贞不久之后会回到暴风城,就会再看见她。但那时候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她不再是乡下姑娘舍尔莉·马雷布,而是舍尔莉·朗斯顿夫人。
乔贞使劲深呼吸了一次。他觉得有看不见的墙壁在向四面朝自己逼近,要逐渐把他隔离于这个世界。他缓慢地呼气,想像着自己的气息把这片墙壁推开来,让自己不至于被隔绝于眼前的现实世界。
他必须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因为船很快就要开了,但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从甲板另一侧的楼梯进入了贵宾舱。这儿的走廊比普通舱的宽敞多了。他在其中一个舱室的门口,看见了达莉亚。她的面容仍然很憔悴。前几天早上,乔贞把狄恩带着三个婴儿离开暴风城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知道你会来送我的。”
“恩,来看看。”
达莉亚示意乔贞进舱房坐着,乔贞摆摆手,然后说:“小马迪亚斯在里面吧?那我就不打扰了。一会儿我就走。”
“你和舍尔莉……?”
“我刚才从她那儿来的。我和她之间该说的都说了,不用担心。”
“……我明白了。你还好吧?”
“我没事。”
又一阵沉默。但是乔贞明白,这和刚才与舍尔莉之间的沉默,完全不是一回事。达莉亚右手举起,用掌根遮盖住眼角,突然间流出了眼泪。
“我还是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才见到他……”
“有的事情是我们没办法改变的。”
“我真希望那天我就这么随他一起去了……”
“别说傻话。我们都尽力了,达莉亚。”
“我不是那个意思,乔贞。你救了我的命,替他报了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乔贞看着达莉亚的眼睛。现在就有一件事等着我去做。
达莉亚擦了擦眼泪,她的丝质袖子因为沾上了泪水而从粉红变成棕红色。她说道:“乔贞,有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先前我试过问你,但是你总是避着……你把他葬在哪儿了?我只是想以后可以去看看他。你该不会是怕我透露给老人吧?不可能的。老人不配知道这些事。”
“我知道你不会透露出去的,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达莉亚,你一定要诚实回答我。”
“不管是什么问题,天啊,快问吧。”
乔贞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憋着,右腿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花了他太长时间来开口。
“达莉亚。”他说。“是不是你杀死了福达尔和瑞安?”
乔贞能够感觉到达莉亚在一瞬间暂停了呼吸,还有她仿佛不经意地瞥向墙边,然后又回到他面前的视线。
“你在说什么啊?”达莉亚说。“我不明白,你把我弄糊涂了……”
乔贞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内侧。
“你在骗我,达莉亚。我说过一定要诚实回答的。但是你没有这样做。”
“什么……?我真的糊涂了,乔贞。你到底……”
“我为这一切事情几乎丢了命,现在只想得到一个事实。事实是不能被否认的。”
“贾洛杀死了他们俩,这我们都知道,我不知道你在气恼什么……”
“够了!”
乔贞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他知道达莉亚真的被他吓坏了,因为她身子猛地一缩,又流出了眼泪。但是这样的眼泪,对乔贞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说: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得到任何贾洛杀死福达尔和瑞安的证据,无论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也没有。我甚至没有确认他的动机,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为了引出狄恩,杀死了你的两个随从。达莉亚,我发誓,我真的觉得如果事情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就好了。但是所有事实都在告诉我不能满足于这样的结论。
“贾洛为什么选择先后杀死福达尔和瑞安,而不是在一夜间干掉他俩?又或者他为什么不对埃林下手?反正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的。凶手之所以这样选择目标,一定是有某种意义的。
“我注意到了福达尔每三个月一次寄给狄恩的信。就算福达尔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不想信件的内容外泄,但那些封口上的蜡还是太多太厚了,而且打开信封后,我发现了一些嵌在蜡底里的纸屑。我开始怀疑这些信封在从暴风城寄出前就被打开过。
“福达尔的死和瑞安的死有两个一致的地方。首先是他们都穿着一些正规的衣服,说明他们不是在睡梦中被杀的。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们都是半夜里要去见某个人,然后才被杀死。
“但是,最关键的一致处是他们的致命伤。赫尼的尸检报告证明,杀死他们的是在脖子同一位置割的两刀,而不是一刀,同时还检查出了一种可以麻痹身体的毒药。一听到这件事,我就产生了怀疑,在听过埃林对自己被袭击的描述,和贾洛交过手后,我终于确信了:杀死他俩的不是贾洛。他是为自己一击毙命的技术而自豪的人,绝不会用上毒药,或者在要害割上两刀。
“最后,福达尔和瑞安死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红鲑鱼旅店周围安排了守卫,却最后没有找到丝毫刺客侵入的痕迹。我们最初把这归结于贾洛的技术高超,但假如他的潜入能力真有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后来却需要煽动伤兵来制造混乱,再把你绑架走?最直接的答案是——凶手不是他,而是原来就在屋子里的某个人。你想听听我对整件事情的推测吗?”
“乔贞,别说了……”
达莉亚的声音很微弱,但乔贞的声音却渐渐提高了。他难以控制自己。
“无论如何我都会说出来的,既然你不肯承认的话。首先,你早就在福达尔的每封信寄出之前就拆看了,知道他一直和狄恩保持联系。由于狄恩从来没有任何回信,即使福达尔也不知道狄恩的确切隐居点,就算你亲自过问也没用。所以你打算等待一个去南海镇的机会,直到瑞安的出现。
“瑞安承诺你可以见到狄恩,但是我有充分理由相信,他是想从中捞取某种好处,比如把你的情报卖给辛迪加。你知道他是在骗你,但你表面装作相信,然后来到了南海镇。你马上想到:要利用福达尔引起狄恩的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他。毕竟老人迟早会找到这里,你没有无限的时间在南海镇等下去。
“在夜里,你来到福达尔的房间,他匆匆忙忙地穿上一些衣服见女主人,却被你在脖子上割了一刀。你知道自己没有信心能一击毙命,就在刀子上涂了能麻痹身体的毒药。你用第二刀取走了他的性命。
“福达尔的死引起了瑞安的紧张。你知道他和辛迪加的联系,为了避免他引起麻烦,你就用相同的手法杀死了他。
“最重要的是,杀死他们两人,对你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四年前,你的两个仆从被杀死了,然后狄恩走进了你的生活。你希望这一过程会重现——”
“乔贞,……求求你先停一下好吗?……”
“最后,或许四年前的一切都重现了:两个仆从的死,你被绑架,我和他的会面,共同把你救出来——只有结果不一样。这次他永远离开了你的生活。如果我哪里弄错了,请你说服我吧,达莉亚。我也不希望这样,但事实就是事实。我唯一弄不懂的,就是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天哪,你是怎么想的?为了见狄恩就往无辜的人脖子上割两刀?”
“……别说了,乔贞。我不该这样。狄恩,对不起……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达莉亚背靠着墙壁,慢慢瘫了下去,最后坐在地面上,脸深深地埋在双臂里,身体不住地颤抖。乔贞能清晰地看到延续在她手臂上的两道泪痕。
半分钟后,达莉亚站了起来。她用发颤的声音对他说:
“乔贞,你是在什么时候确认……?”
“在我和狄恩出发去救你们之前。那时候我刚拿到尸检报告,一切就很清楚了。我后来亲眼看到贾洛的战斗方式,再次肯定了关于凶手杀人方式的结论。”
“那么你有没有告诉他……?”
“狄恩?不,没有。毕竟那时候首要的事情是救出你,我不希望有别的事情让他分神。假若他能活着回来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但如今,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么,我还是他的‘海螺女孩’,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吧?”
“你永远都是他的‘海螺女孩’,达莉亚。”
“谢谢,乔贞,谢谢你……”达莉亚擦了擦眼泪,“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我是她们中的第一个。”
“‘她们’?”
“狄恩应该告诉过你,老人专门挑选一些年轻男女,强逼他们生下孩子。我是那些女人中的第一个。”
乔贞皱紧了眉头。他怀着极为矛盾的心情听完了达莉亚的叙述。
达莉亚的家族和肖尔家族是世交。后来因为战乱和分裂,达莉亚的家族没落了,这时候老人出现了,答应资助这个家族,条件是把达莉亚收做养女。
“他教会我很多事情。怎么欺骗,怎么不动声色地下毒,怎么利用别人来达成目标……我学得很快。假如不这样做,他立刻就会停止对我们家族的援助。有很多次我都想逃跑……”
老人认为达莉亚会是狄恩的最佳配偶,能为他生下最优秀的继承人。他策划了那次绑架案,让达莉亚和狄恩得以结识。
“狄恩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还要想尽办法让我这个欺骗者开心,这让我真地爱上了他。本来不该这样的,老人只要求我引诱狄恩,然后生下儿子而已。但我不愿意这样。我要成为他的妻子,和他永远在一起。”
老人对事情的结局很不开心,但他也不能公开阻挠两人的婚礼。因为出色的社交能力,达莉亚很快就在暴风城的贵族圈子里站稳了脚跟,开始暗中和老人对抗。
“我原来已经下定决心在孩子出生后,把这一切都对狄恩坦白的。但是他却离开了。我的整个生活都成了一片混乱的漩涡……只有小马迪亚斯能让我平静。但是,发现可能可以通过福达尔和狄恩相见后,我发现自己内心可怕的一部分开始苏醒了。你说得没错,一切都重现了四年前的景象,我也变回了在真正爱上狄恩之前,那个擅长骗术和制毒的我……”
乔贞心里突然响起了瞎眼老人的话。[i]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解脱。释放我吧,我是你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掩藏。我能带回往日的你。我们都是无可救药的人。[/i]
“福达尔不仅仅是对我忠心而已。他嫉妒狄恩,不希望我和他再见面,所以关于他和狄恩通信的事情,一直守口如瓶;然而又因为不想刺激狄恩来直接找我,不敢中断通信。而瑞安……我曾经骗他,只要他能帮我见到狄恩,我就愿意做任何事。我用类似的理由骗他们在夜里见面,然后杀死了他们。”
达莉亚的泪痕已干了。她表情显得舒缓起来。
“乔贞,我觉得心里好受不少……我终于不用独自受这些秘密的折磨了。”
“你能这样坦白,我很高兴。”
“你一直都是我和狄恩最好的朋友。我和他互相不会透露的秘密,却都说给你听,这是为什么呢?乔贞。你就是有这种让人不知不觉吐露心迹的力量……船快要开了。在说再见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听你说说。”
“你讲吧。”
“在我对福达尔下手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了我做的事……我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真地很后悔。要是他变成老人那样的人,那我该怎么办?”
“没事的,达莉亚。他是你和狄恩的血液,一定会长成一个好男人,一个和阴谋啊谋杀啊都不沾边的人,过上安稳的日子。”
“真的吗?”
“当然。我非常确信,而且是有证据的。我凡事都爱讲证据。”乔贞说。“还记得那天早上,我到你的房间去找小马迪亚斯问话吗?那小子给了我一个非常坚定的拒绝眼神。那时候我确实产生了一点不好的联想,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母亲而已。谁能说他不是个好小子?”
“谢谢你……。”
“还有,刚才说的狄恩的事……”
达莉亚摆摆手。
“不用告诉我了,毕竟我一开始没有对你说实话。而且,当我想见他的时候,我明白自己该去哪里找他的。”
她把右手搁在了心口上。
乔贞目送着船只离开了南海镇的海岸。那时候是傍晚,夕阳把平静的海面染成了温润的橘黄色。乔贞只想快些回到旅店,吃点东西,然后睡觉。他必须得睡一场没有梦的大觉,让所有的痛苦、失落不能随着梦魇侵入他的脑海;不然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害怕自己会疲劳得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