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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迪亚斯,你在看什么?”
“树,母亲。还有那些鸟儿。”
“你连那些都能看见吗?我可看不见。马车走得太快了。”
“我能。”
达莉亚抚摸马迪亚斯的头发,然后替他弄平衣领上的褶皱。他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把双臂交叠在车窗边,垫着下巴,望着道路旁不断移出视线的高大绿树。车轮行驶的震动,以及从车窗外吹过的风,让他细密的头发在前额飘起。
领在队伍最前面的崔维斯·塞隆回头看了看,然后说:“马迪亚斯少爷在做什么?一直盯着窗外,不大理会达莉亚夫人。”
“他在计数。”跟在崔维斯稍后位置的乔贞说。
“计什么数?”
“树上的鸟雀。每看见一只,他记在心里。”
“别告诉我这是你给他准备的奇怪课题。”
“不是。他只是喜欢这么做。小孩子总是有些怪癖。”
“看来你很适应你的工作。”
“你是指情报学讲师?”
“不,我是说男保姆。达莉亚夫人也未必知道儿子有这个怪癖。你觉得肖尔大人知道吗?”
这句话从崔维斯嘴里说出来,带有一种奇怪的攻击性。乔贞没有再搭话。
今天是十五号。多出来一个母子见面的日子,达莉亚却突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今天早上,当她在楼道看着马迪亚斯在保镖的护送下跨进门的时候,念叨了几次“我想多花点时间和他独处”,但或许是出于贵族的习惯性,还是变成了带上大量侍卫和仆从的野餐。在她的邀请下,乔贞放弃了前往圣光大教堂的调查计划。
他回头看看马车,和艾尔文森林北侧的这条僻静小道。“休假,”他暗自琢磨着这个词,“对,这叫休假。”
在接近禁止平民进入的野餐地之时,崔维斯喊着“停,停”,举起手示意整支队伍停住。“看来,有人要找麻烦了。”他说。
在队伍前方十米左右,一个流浪汉打扮的人从路边的草堆里走出来,跪倒在地。他无法辨明年龄,身体污秽不堪,就像从杂草和泥堆中滚出来的一块黑色石头。
“发生什么事了?”达莉亚从马车里探出半身。
“没事的,夫人,您不要出来。马上就可以继续行进了。请别担心。”
崔维斯下了马,朝流浪汉走去。乔贞跟随在后。他看了看周围,并不像有敌人埋伏的环境。
当两人来到流浪汉身前。他抬起脸,仿佛埋在煤堆中的眼睛就像不适应强光一般不断眨着。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上面搭着一块还算完好的薄毛毯,毛毯上方洇出黑色的血迹。他的脖子下方也染上了血。
“你受伤了?”崔维斯说。
流浪汉摇摇头。
“那毯子下是什么东西?”
没有语言回应。
“打开它,”崔维斯拔出长剑,“我说,打开它。”
“照他说的做。这对你没有害处。”乔贞说。
流浪汉还在犹豫的时候,崔维斯一剑挑在毯子上,把它掀开。流浪汉似乎是以为剑砍在了自己身上,含糊不清地叫嚷了一声。在毯子下是一只死去的野兔。它的喉咙被整个撕开,沾染在毛发上的血液散发出强烈的腥臭味。
“怎么回事?我听见什么了。”达莉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没事的,夫人。您只需要在马车里等等就好。给马迪亚斯少爷讲个故事吧。”接下来,崔维斯对流浪汉说:“站起来。”
他把剑锋指向流浪汉的脖颈。对方对这样的威胁不太敏感,但还是抱着兔子站了起来,途中身子歪了一下,似乎不大站得稳。他的右腿也在流血。不是兔子的血,而是一道锯齿型的伤痕。
“我明白了,”崔维斯说,“到平民禁足区里面去找吃的东西,结果踩中了陷阱。是吧?”
流浪汉犹疑了一下,然后急促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那些二十年不换一次的陷阱还真能起作用!大新闻!对了,你是怎么弄死这兔子的?难道是牙齿?乔贞,你说呢?这家伙可真了不得啊。”
崔维斯在笑。笑得就像在马戏团逗弄痴愚艺人的醉酒观众。他把剑锋指向流浪汉的嘴巴,说:“张开。让我看看,什么样的牙齿才可以咬开野兔的喉咙。”
流浪汉张开唇边生满烂疮的嘴巴。他的下颌往下沉,同时朝脖子的方向后缩,就像被铁丝勾住然后再扳开一般不自然。
“天哪,臭死了。啧,那是我看过最丑陋的牙齿。上面沾着什么,兔子毛?真恶心。你抖什么?放心,我不会杀死你的。你不配。”
“让他走。”乔贞说。
崔维斯并没有理会他。“把舌头伸出来。”流浪汉把如同一截烧焦木头般的舌头探出来后,崔维斯将剑锋抵在了舌头和下排牙齿之间。流浪汉抖得更厉害了。
“你不说话,”崔维斯说,“也就不用留着它。”
“够了。”乔贞按住崔维斯的手腕。“你在想些什么?”
“他闯进了平民禁入区,偷走了东西,留下了恶臭的血。而达莉亚夫人会在那里野餐。必须给他一些惩罚。”
“那么你想让夫人的马车从他的鲜血上驶过?”
“我没有这样想,但听起来很不错。啊哈,你说得太好了,乔贞。这种人生来就应当被践踏。让我们来看看……”
崔维斯不再说下去了。乔贞的左手反握着匕首,按在他的咽喉上。
“喔,乔贞,我一直听说你有多余的良心,但是没想到严重到这地步。你愿意为了这个没有名字的人朝我动手?这是叛乱的行为。”
“良心?不,你太高估我了。只要你敢动手,我就会杀了你,而且不受追究。我能做到这点。”
“有趣,说来听听。”
“所有人都在我们后面。没有人见证这一幕。我会在你割下他的舌头后动手,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哑巴。这会是一次意外,你太愚蠢,被眼前的人袭击了。看见我匕首末端的锯齿了吗?我会让你的伤口看上去像是牙齿咬成的。”
“你这套鬼话不会有人信的。”
“不会有人信?也许吧。但是,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死了。而且,你要知道,有一个人不会关心我说的是不是鬼话,只关心活下来的和死掉的,哪个对他更有用处。偏偏有决定权的是这个人。更何况,无论是被流浪汉袭击而死,还是被同行杀死,你都死得没有价值。或许会有少得可怜的人提起你,他们会说,‘啊,崔维斯·塞隆,那个弱者和懦夫’。如果不想要这样的结局,就把剑放下来。”
“乔贞,你在吗?”达莉亚的声音。
“我在,没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只是路中央洒了点石头。崔维斯已经把它们清理干净,马上就能继续前进了。”
“浪费时间。”崔维斯放下长剑,回头上马。
“走。”乔贞对流浪汉说,然后看着他抱着死兔子,拖着受伤的腿,隐入道路右侧的树林中。
在打猎的那天,乔贞还曾设想过和崔维斯成为某种谨慎的盟友。看来我亲手毁掉了拉拢一个盟友的可能。他把匕首入鞘,驾着马,避开了流浪汉滴落在地面上的黑色血液。
他们本打算中午野餐过后就回到暴风城,但是马迪亚斯却躺在达莉亚的膝上睡着了。他们的顶上是一片树荫。达莉亚朝乔贞挥手,把他唤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
“这样好吗?我可不想吵醒他。”乔贞说。
“没事。他睡得挺沉的。”达莉亚把一只手平放在草地上。“他平常也都会午睡吗?”
“我不太清楚,也许会吧。不过他这周的体能训练课程比较紧,大概累了。”
“可怜的孩子。”
乔贞看了看远处的崔维斯。他正指挥着手下人收拾东西,没有朝向这边。
“谢谢你,让我这一天能和马迪亚斯相处。”达莉亚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
“这没什么。”
“你没有因为帮我,惹上什么麻烦吧?”
“当然没有。”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没告诉马迪亚斯。”
“什么?”
“没有告诉他这是特殊的一天。”
“不用心急。总会有机会的。他还没到能接受那些事情的年纪。”
“我觉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他相处了。现在他还小,但是再过四、五年……”
“就像普通的母亲那样就行。”
“普通的母亲应该是怎样的?比如说,你的母亲是怎样对你的?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
“呃,嗯……”乔贞把视线移开,“不记得了。真的。”
“对不起,我不该问。”
“只是不记得了而已。我已经忘记了……太多事……”
“你和崔维斯刚才发生了什么?”
“有点小争执而已。你也别问他了。”
“他心肠可能坏一些,不过还是挺护着我和马迪亚斯的。”
“别忘记他是老人给你安排的保镖。”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
回想起刚才崔维斯望着流浪汉的眼神,乔贞打断了达莉亚的话:“达莉亚,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活在什么世界?安逸的贵族生活让你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你决不能轻信一个人。”
“我不是轻信他,只是不想随意怀疑。”
“你没有别的选择,达莉亚。只有怀疑别人才能让你和马迪亚斯生存下去。我们的周围都是欺骗和凶杀,软弱和轻信只会自取灭亡。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了,而你,为了自己的目的也曾经……”
乔贞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再出声。达莉亚直视着他的眼睛。他转过头去。
“没错,那你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帮我?”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以后就不会再欺骗,不会再杀人?为了马迪亚斯,我会这么做的。”
“……别说了,他会醒来的。”乔贞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松掉的匕首皮套。“我也不能总在你附近的,学会保护自己,达莉亚。”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