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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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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头,庐阳城里南燕皇帝慕容煜偕同三子,挑灯夜计定国安邦之策。

    这一头,西楚孝钦帝在广元王周瞻西南大军的护送下,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西徙奔逃,犹如丧家之犬。西南大军虽已人困马乏,但仍丝毫不敢懈怠,唯恐后有南燕追兵。

    广元王安排前军开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前军中,开道的工兵有人不慎摔断了腿,疼得鬼哭狼嚎;又有重伤步兵突然倒毙,尸体迅速被抬去了路旁……

    中军簇拥着西楚皇帝的驾辇向前开进,皇帝在车辇里一边吃着淑妃递来的橘子,一边抱怨今年的橘子酸、春天冷、太尉陈祁老贼卖主求荣、南燕慕容煜背弃与先帝盟约窃国可耻;中军的马蹄“哒哒哒”踏过前军刚架好的桥、刚凿平的路,车轮“嘎啦啦”碾碎了前军兵士的遗物——那是从军时家乡妻子亲手为他系上的平安扣……临行前,她说:望君早归……

    可是,“浊酒一杯家万里,将军白发征夫泪”,远征人,已再也不会回那故园。“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晋王赵凌云和一同撤出庐阳的禁卫军们殿后,后军中的马匹还拉着辎重和装载卫尉遗体的车辇。禁卫军弟兄们商量着是否下次驻扎休息时找个机会、寻个地方将卫尉遗体就地火化,纳骨入盒。虽然冬末春初,天气尚冷,但卫尉的遗体已有腐败迹象。

    赵凌云默许了。

    于逝者,烧成灰,总比烂在路上体面些。

    后军里,禁卫军中有人感怀卫尉当年的提携之恩,不禁偷偷抹泪……悲伤的情绪总是最能传染,不久,禁卫军中隐约可闻啜泣叹息之声此起彼伏……谁也不知道,此去长路漫漫关山万重,何时才是尽头……谁也不敢想,沦陷的家乡中亲人是否无恙。

    西楚孝钦帝一行人耗时十数日,急行军八百多里,一路上累死、病死、伤重而亡的兵士数以百计,这两日大雪封山、路滑难行,又接连折损了数十人才终于翻越了大别山,逐渐靠近江城地界。

    广元王下令安营扎寨,早已精疲力竭的队伍,顾不得地上融雪泥泞,瞬间哗啦啦躺倒了一片。

    “这世上还有公平可言吗?”赵凌云心想,有人生来就是王侯贵胄,连逃亡都有三军护驾、嫔妃伺候;有人作恶多端、嚣张跋扈,却无人敢反;有人拼却了性命、尽忠职守,临了连口棺材都没有;有人出生冷宫,算计了很多、放弃了很多,终于封王晋爵,眼见离复仇大计的实施又近了一步,却突逢变故,国破家亡,满盘皆落。

    其实,他的家早就亡了,当他母妃死在冷宫大火里的那天,他赵凌云已经没有家了。当他决定放弃薛真卿,为获得权势为得报家仇迎娶周沂雪的那日,已经做好了苍茫天地之间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准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吗?’可我赵凌云就偏偏不信!既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定要讨回本该属于我的‘公道’。”他看着卫尉遗体被火舌吞噬,又想起了多年前冷宫大火的那天……

    经历了冷宫那场火灾,他时常会梦魇,一度看见火苗都会吓得浑身颤抖,是去年元夜时,薛真卿以温柔化解了他的恐惧……现今,他已能目不转睛地看着恩师卫尉被火化而分毫不露惧色。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后军督粮官的马匹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往中军大帐飞奔。

    安营下寨后,兵士们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五人一伍十人一伙地就地休息准备起锅造饭。随身携带的干粮昨日已经吃尽,大家都等着驻扎时督粮官来分发军粮。

    粮草久等不来,却等来了广元王阵前斩杀督粮官的军令。

    庐阳兵变事出突然,拔营时正是夜半酣睡时分,为迅速逃亡,广元王曾下令减轻辎重,全军立即拔营,轻装上路。

    于是,督粮官不得已舍弃了部分来不及装车的粮草。原本计算着返程时日,若节省着吃,勉强可以支撑到广元王的封地境内。岂知,马道失修车辇难行,偏偏又遭逢大雪封山,翻越大别山时又耽搁了数日……返程这一路还添了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和护驾的禁卫军近六千张吃饭的嘴……

    今夜,西楚军中几近粮绝。

    “连日逃亡,人困马乏……此去前路尚有两千四百余里才能到达蜀郡,饥肠辘辘的军士们一旦知道军中无粮,难保不会军心涣散,逃兵纷出……队伍一旦散了,众人如何才能平安回到蜀郡?”听完督粮官的汇报,广元王周思远胸中暗道不好。沉吟踱步,一番思索,心下已生一计。

    “本王要借你身上一物使用。”半个时辰前,中军广元王帐中,周瞻对前来报告粮草问题的督粮官这样说道。

    督粮官惊恐地望着广元王,结结巴巴问道:“王爷,您,您是要借小,小人什么啊?”

    “本王要借你项上这颗人头一用!”说罢,手起刀落,督粮官血溅中军帐。

    广元王将督粮官的头颅悬挂在中军帐前高高立着的班戬之上,高声向众军士宣布道:“督粮官玩忽职守,丢失粮草辎重,已被本王就地正法。各位弟兄们,本王知道你们肚子饿身子乏,看,那里便是江城!”

    广元王手执马鞭直指前方继续道:“江城,华中富庶之地,万里云梦泽,鱼米之乡,待到达江城,本王定禀明圣上,让大家歇息足、吃喝饱!脚程加快,不消一日就能到达江城!弟兄们,起来,跟我走!”

    士卒们纷纷支撑着列队准备继续行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饥寒交迫、困顿不堪、萎靡不振。广元王心下恼火,但此刻不便发作,他冲身边亲信一个眼风扫去,近卫立即会意,狠狠地冲督粮官身首异处的尸身啐了口唾沫,大喝道:“呸,老匹夫,该死!”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士兵效仿着近卫,冲督粮官的尸体吐口水,大家不明就里地便被点燃了怒火……怒火支撑着他们重新抖擞精神,往前走。

    广元王久经沙场,深谙带兵之道,又多年统辖西南封地,懂得如何操控人心,此刻与其慷慨激昂地陈词,不如许以望梅止渴的目标,最重要的,得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能激起众怒的敌人,怒火和同仇敌忾最能激发士气。

    一行人重整旗鼓,向前方江城地界挺进。

    不可低估愤怒和希望的力量,饥肠辘辘的士兵们竟如广元王所言,不足一日就到达了江城。

    二月十五,惊蛰。

    广元王的兵士们叩开了一扇又一扇江城百姓的家门,借粮。不给粮食、少给粮食的,就会被牵走耕牛……今年刚刚开始春耕的良田万顷被西南军践踏踩毁。

    “军爷、军爷,我把家里粮食都给你们了,求求你把牛和种粮留下,我一家老小就靠这几亩薄田吃口饭……军爷,给条活路吧……”有百姓阻止军士牵走耕牛,话音未落他就被斩杀在家门前。那家的女人孩子被惊吓得不敢说话不敢哭,但依旧没有逃脱成为西南军刀下亡魂的命运。

    五万余人的西南军犹如蝗虫,所过之处,江城百姓家中再无余粮活畜。

    这一切,赵凌云看在眼里,但他选择袖手旁观。

    江城的田埂边升起炊烟,夹杂着血腥气的肉香、米香袅绕林间,广元王的西南军宰牛杀鸡生火煮米,吃了顿饱饭,就地休整,靠着树干、石墩,响起鼾声一片。

    斥候的马蹄声踏破了西南军中片刻宁静。

    “报——,禀报王爷,后方百里发现南燕追兵,三千余骑,皆为轻装骑兵,脚程甚快!”斥候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广元王跟前,报告探得的军情。

    广元王面戴黄金面具,斥候看不出他的表情,他问道:“可探得带队将领为何人?”

    “禀报王爷,应是南燕三皇子,慕容峋。”斥候回禀道。

    广元王背手踱步片刻,计上心来,他缓缓坐下,说道:“替我请晋王殿下来中军帐中一叙。”

    ……

    一个时辰后,待晋王赵凌云离开中军帐,广元王下令:即刻拔营!继续护送孝钦帝往西南封地急行军。吃饱喝足的大军连夜渡过了汉江。晋王赵凌云则领一千精兵依计为其断后。

    南燕慕容巍屹率三千骑兵,奔袭八日,驰骋八百余里,于惊蛰日深夜到达江城汉江岸边,是夜,遇赵凌云的千人断后部队,三千对一千,激战半宿,赵凌云大败,丢盔弃甲慌不择路带领众人往老君山方向逃逸而去。

    江城虽为西楚城池,但在经历前一日广元王西南军的强取豪夺之后,守城将士和江城百姓对身为“侵略者”的南燕慕容峋大军不再表现出排斥。

    他们毫不抵抗,一路为南燕大军敞开大门,甚至,随着慕容峋公布皇帝慕容煜新政,并宣布新皇将会论军功行赏封地的时候,一些失去家人和营生的江城青年也加入了慕容军中。

    在追击西楚孝钦帝的路上,慕容峋不费吹灰之力。兵不血刃地收复了江城,带领的队伍不仅没有折损反而因江城地界愤怒的西楚遗民的加入,正在不断壮大,他此刻想起二皇兄慕容成岭说过的一句话:

    “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百姓的诉求其实很简单,但凡有片瓦遮身粒米下锅,都不会乱。谁给他们安居乐业的环境,他们就会拥戴谁。所以,国计虽艰,民生实为国之根本。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办法……”

    仲春伊始,江面薄冰消融,朝阳照射得汉江波光粼粼,犹如一条通体泛着银光的临渊巨龙横亘眼前,江边的这个青年并未因昨夜的鏖战而显露疲倦,他望着汉江,这个顺风顺水,又不甘人后的三皇子决心要再立军功。于是,慕容峋不守父皇慕容煜的叮嘱,策马扬鞭,追着赵凌云及其残部往老君山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