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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凌云闻慕容成岭所言,意识到自己复国大计的第一步,已然被大燕秦王打乱。
无论对方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为之,这复国计划的第一步算是踏空了……赵凌云端着酒杯的手,不禁暗暗使劲攥紧了杯壁。
于片刻怔愕之后,只一瞬,赵凌云的脸上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虚怀若谷、温顺恭良的模样,故作不解地看着慕容成岭,等着他说出下文。
慕容成岭朗声继续说道:
“吾皇此次挥仁义之师逼宫西楚孝钦帝,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并非源自谋求慕容一族的私欲。”
“既然,晋王殿下代表西楚孝钦帝,表示愿意退居巴山和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峡以西,那么,我大燕也无赶尽杀绝之理。”
“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我大燕和西楚从今日起息戈言和,并以此为契机,重新恢复两国邦交、重新通商。”
“如此一来也不失是为两国黎民造福。西楚此番愿意俯首称臣,成为我大燕附属国,那么我们两国之间便是盟友,我大燕岂有扣留盟国皇子为质的道理?”
“晋王殿下,你自可速速西行归楚,峤和峋绝不阻拦,待你我各自回朝禀明两国国君,择日再互派使臣,重新缔结具体邦交协议不迟。”
“有我慕容峤作保,路上大燕各处关隘无人敢阻挠于晋王殿下,殿下可畅行无碍。归朝之后,还望殿下能够敦促西楚孝钦帝勤政爱民、广施仁政。否则……”
“否则,”慕容巍屹也站起身,接着慕容峤的话头,正气凛然地说道,“否则,如果再听到西楚朝廷对黎民百姓有横征暴敛敲骨吸髓之举,若西楚还有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百姓流亡到我大燕境内,那么,休怪我们大燕作为宗主国要‘敲打’你们西楚!”
慕容巍屹话音刚落,慕容成岭也在一旁默默颔首表示赞同。
接着,他从袖袋中取出秦王匕,一抹自己的手掌,一道血线立即显现,三人依样依次在酒水中滴入鲜血,饮尽,歃血盟誓。
慕容成岭又将代表其身份的秦王匕交到赵凌云的手里,四掌交握,双目对视,惺惺相惜地说道:
“有此秦王匕,大燕关隘,畅行无阻。晋王殿下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
翌日,天还未大亮,慕容两兄弟便带着自己的军士,率先离开了驿站,往东边庐阳进发。
出了皋城,行上了马道,慕容成岭一行便纷纷上马疾疾跑了起来。
丁聪打着自己的马,堪堪追上了慕容成岭,问道:
“主子,您就这样把皇上赏您的秦王匕送人了?您也忒心大了,就不怕他拿着秦王匕假借您的名义为非作歹?”
慕容成岭爽朗笑着,对丁聪的担忧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神态,说道:
“你这是杞人忧天。我见那赵凌云是个心怀天下黎民的人,料他并非翻脸无情孤恩负德之辈。”
丁聪嘟囔着:
“我瞧着悬,您看他那双眼睛,乍一瞧摄魂夺魄的漂亮,再仔细一品,里面却是鬼气森森云遮雾绕的,一副幽冥相……”
“幽冥相?这倒新鲜,头一回听说这样形容美人的。”慕容峤继续说道,“总之,我信他。”
“如若,他真是个背信弃义之人,或者另有所图,那么,你说,我们是把他放在咱大燕的心脏——新都庐阳城中好呢?还是放他西去蜀郡,让广元王周思远圈着他更为稳妥呢?”
说完,侧首对并辔而行的慕容巍屹意味深长地一笑……慕容巍屹随即恍然大悟,明白了二皇兄的用意,只留丁聪一人依然抓耳挠腮的百思不得其解。
……
赵凌云一夜未眠,他整晚辗转反侧,都在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想了几个方案,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决了。
虽说,“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但,“兵行险着”的前提是,得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则就是逞匹夫之勇、送死之举。
“凭我赵凌云目前所拥有的兵力、财力和势力,回老君山山寨揭竿而起?”
赵凌云一个念头刚刚冒头,理智就把它按了下去——现在同薛真卿、李崇他们共同举事并非明智之举,时机未到,也无正面与大燕硬刚的能力。
“自己悄悄潜入庐阳?伺机而动?”又一个念头浮现脑海。
不过又很快被赵凌云自己否定了,“孝钦帝失尽民心,此刻回庐阳,不仅没有把握说服旧臣拉拢百姓以培植根基,反而容易遭到慕容成岭他们的猜疑,打草惊蛇。”
辗转一夜,赵凌云最后在黎明时分打定了主意——“去蜀郡,而后,徐徐图之!”
……
乌獬豸在驿站门口刨着蹄,等待它的主人。
正待赵凌云一脚踏出驿站大门的那一刻,大院一侧门窗大开的厨房里又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个掘货!怎么这么夸酸哈!我都给你弄了几道了,你还夸酸人!”
赵凌云闻声撤回跨出驿站大门的脚步,挥手示意门外几个随侍就地等待,他径自回头,循声往厨房走去。
“你很歪哦!你知道老子以前是干啥子的不哦?”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骂骂咧咧。
赵凌云蹑手蹑脚走进厨房,站在门边,定睛瞧了良久,确认无疑后,模仿着对方的口音说道:
“老子知道你以前是干啥子的!”
光头锃亮的厨子顾不上和驿臣继续吵架,回过头,盯着门边的赵凌云看了俄顷,背着光,他看不真切来者的面容。
直到赵凌云压抑着情绪,暗哑着嗓子喊出一声:“百里叔!”后,厨子这才缓过神来。
握在手里的锅铲都还来不及放下,敲着锅沿就喊:
“小十二!老子的小十二!”喊一声便要情不自禁地敲一下锅沿,弄出好大动静。
“百里奉公”是皋城驿站里光头厨子原来的名字,很多年以前,他还在西楚皇宫的御膳房里当差时候的名字。
百里奉公的运气不好,当年西楚后宫里头每次有人作妖,他都会被牵扯其中。
第一次,是赵凌云的母妃席美人刚刚怀孕的时候。她的餐食中被掺入了马齿苋。
马齿苋是春夏时节常见的蔬菜,切碎了撒进香干碎里,点上一点香油拌上一拌,便是一道脍炙人口的美味凉菜,碧绿洁白、爽口鲜香。
可是,马齿苋,性寒,乃是孕妇的大忌。席美人的餐食里被掺入大量马齿苋,险些滑胎。
当时太子赵子渊的生母皇后还在世,虽然已经病重,但依旧不忘为孝钦帝分忧。她本着“后宫事后宫了,不给前朝添麻烦”的宗旨,没有惊动皇上也没有惊动宗人府。
皇后拘了涉事的一干人等来审,厨子也在其中。眼看他的嫌疑最大,难逃干系,一旦定案移交诏狱,项上人头便要不保。
席美人心下明白究竟是谁容不下她腹中的孩子,她宁愿便宜了罪魁祸首,也不想连累无辜之人,便声称是自己不懂食物药理,吩咐下人让御膳房做的马齿笕,而御膳房并不知道这马齿笕是要送进哪个宫去的。御厨百里奉公这才逃过一劫。
他感念席美人的救命之恩,在皇后薨逝,席美人失去庇佑,被淑妃设计构陷打入冷宫之后,百里奉公隔三差五会伺机偷偷给席美人母子送点吃食。后来又从席美人处得知她竟是遂宁太守席韶逡之女后,他更是想尽办法为这母子俩办点事。
比如,当赵凌云到了开蒙之年,不用席美人托付,他便从外头弄进来一些经史子集交给席美人,让她能为赵凌云启蒙。
百里奉公对席美人母子能够冒险照顾到这个份上,一是因为席美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更是因为他是遂宁人。家乡的父母兄弟和众多遂宁百姓一样,曾经常年深受已故太守席韶逡的恩泽。
那年席太守蒙冤,被押解庐阳受审之时,几乎全遂宁的百姓都赶来为他送行。囚车开出遂宁城门的时候,城中哀嚎一片,更有老者不顾性命拖拽囚车,被广元王下令当街斩杀。
可怜席太守,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遂宁……
可怜遂宁百姓,斗城遂宁自此再无太守,成了广元王直接管辖之地……
赵凌云对这个在他童年时期,给予他母子二人莫大帮助的光头御厨感恩戴义,常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心。
可是,当赵凌云终于出得冷宫被孝钦帝认回之后,遍寻祁阳宫也再没能见到当年那个光头锃亮、说起话来乡音难改、脾气又有些暴躁的御厨——百里奉公。
赵凌云曾听闻,几年前,广元王胞妹淑妃小产,怀疑餐食中被投了滑胎之物。廷尉几乎拘了御膳房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屈打成招,御膳房里的御厨、宫人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御膳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百里奉公当年被牵连,流放北疆服十年苦役,不久,柔然胡子来袭,西楚割了北郡三城屈膝求和,他趁着战乱跑回了家乡遂宁,谁料,家中兄弟在他被流放的那些年间,被拉壮丁去给孝钦帝采石造林苑,在一次崩塌事故中丧身,尸骨无存,而朝廷拨下的抚恤金被层层盘剥,交到他父母手上时已经所剩无几,老俩口无依无靠晚景凄凉,也在贫病交加中早早故去。
当百里奉公从流放之地路迢迢水长长地回到遂宁家乡,只见眼前故居已是颓垣败井茅封草长,只剩下坍塌的土屋两间和无人祭拜的荒坟两座。
亲人皆故,家不成家,从此浮萍无根,家乡也就成了他乡。
百里奉公祭奠过父母,便离开了遂宁,从此千里漂泊,只身往庐阳去。
天下那么大,他为什么要去庐阳?
百里奉公说,他想离孝钦帝近些,即使无法手刃造成他家破人亡的昏君,但也愿在近处看着西楚赵氏王朝在孝钦帝的手里“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吧。
几年后,当他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来到皋城不久,便逢南燕慕容氏联合西楚太尉陈祁逼宫孝钦帝。
新朝换旧朝。
之后,大燕皇帝慕容煜又大赦天下,不拘小节广纳人才,百里奉公就凭着厨艺成了这大燕皋城驿站的伙夫。
……
听完百里奉公的叙述,赵凌云脑中闪过一个词——民怨沸腾。
彼时,西楚就如一口烧开水的锅,而,百里奉公便是西楚“沸腾民怨”里,千千万万沸沸扬扬翻腾着的“气泡”中的一颗。
一个“气泡”迸裂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但当千万颗“气泡”一齐迸裂之时,其力量可令海沸江翻、山崩地裂;可令天地变色、江山易主!
百里奉公问赵凌云:“殿下吃哒没有?走哪里起?”
得知赵凌云正打算前往蜀郡,继续当他西楚小朝廷的晋王,继续效命于孝钦帝时,百里奉公睚眦欲裂,又将锅铲敲得“乓乓”作响,怒斥道:
“去蜀郡?去个铲铲!老子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崽儿,当年就不该给你送饭!龟儿怂包!”
“百里叔莫恼,”赵凌云轻轻按住百里奉公掂勺的手腕,侧身避开驿臣,轻声耳语道,“百里叔若还愿信我小十二,今晚子时,我在皋城西郊山神庙等您。”
赵凌云目光灼灼,神色中别有蕴意,按住百里奉公的手暗暗发力,告诉他这场邀约事关重大,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