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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繁花盛开,扬州镜山正是游人如织。
时值午后,日光映得对面镜山脚下巨湖似一汪通透的绿水晶,风甚微,碧青湖面如镜,放眼望去好似上下两座山,景致殊妙。湖畔女子们各色薄软春装如会游动的花,暖风丽日下,欢声笑语不绝。
曾几何时,她也曾是这幅美丽风景中一抹不起眼的颜色。
叶小宛坐在树顶,从食盒里抓出一只热腾腾的鲜鱼饺,一口咬去大半。
十年不见东南景,不尝东南美食,总归有些怀念。
这些年万鼠妖君带着小姨在梁州深山里避世隐居,在他悉心照料下,小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如此她才能放心辞行,不打扰他二人的恩爱。她原是打算去大荒做个妖商或者伶人,途中却因缘巧合救了只小花妖,抵不过她的热情相邀,被请来附近花妖一族作客——原来扬州镜山附近有花妖聚居,她以前半点没发觉。
在族中闲闲住了一月,不想近日族内接连有花妖失踪,且都是成双成对地失踪,不免叫她想起当年的温晋,难不成他不折腾人,开始折腾妖?
妖力已然今非昔比的叶小宛决心替惶恐的花妖们解决难题。
一盒鲜鱼饺吃下去,她惬意地打了个嗝,一面侧耳细听四周,除了偶尔有风掀起叶片的哗哗声,山野林间不闻一声鸟啼,不见一丝虫鸣。
附近果然有古怪。
她化作阴风,往山林深处腾飞而去,竭力寻找游丝般不定的妖气,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本应连绵不绝的山林,像是突然被巨手从中掰断,裂缝宽且长,四周土地皲裂翘起,野草树木倒了一地。
巨大的裂缝中有数株更加巨大的槐树生长,树盖若无边无际的绿云,遮蔽天日,缝隙石壁上,密密麻麻蛇一般的树根与水井粗的藤蔓纠缠一处,看样子裂缝是被树根硬生生挤出来的。
叶小宛谨慎地凑去裂缝边探头往下看,但觉幽黑深邃,竟全然看不到底。
把山林截断,让槐树长成神树般的气势,底下必有异常之物。
她轻触槐树冰冷粗糙的树身,正欲感应底下什么情况,忽觉风声锐利,从灵气震荡的气势来看,应是极厉害的修士。
血脉的特殊令她不愿与任何修士撞上,当即化作阴风避让,冷不丁裂隙里忽有清光似雾气弥漫,像是有无数双最柔软的小手摩挲耳廓心底,莫名的欢喜与麻痒。
崖底果然有异常之物——这是叶小宛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甚至来不及生出警惕,眼前便是一黑,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也或许是一夜,她忽觉身体狠狠砸在地上,痛得发不出声。
又有一记重击砸在肋间,五脏六腑像是瞬间挪了个位,叶小宛张口吐出一团血,欲化作阴风躲避,却寻不到妖丹,只觉灵气在经脉流窜——是做修士的时候?!
怎么个情况?!
她顾不得肋间巨痛,急忙睁眼环顾四周,此处不知何处妖怪洞窟,多半还是个食人妖,角落里堆满了枯骨。她躺在地上,对面正有个面容狰狞身材高大的兽妖朝她拳打脚踢,一面还摆出嘲讽嘴脸:“刚才不是还气势汹汹说要除妖?就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
襟口一紧,被兽妖提起来,他口中腥臭的热气喷在她脸上,笑得古怪:“脸长得倒不错,我看看身上是不是也长一样好。”
衣衫撕裂的声音异常响亮,叶小宛万万没想到突如其来自己就落到即将惨遭蹂躏的境地,到底怎么回事?未免太惨了点吧?!
灵气终于顺利在经脉中游走,细细的藤蔓自地底钻出,玩笑似的缠住兽妖,被他利爪一扯就成了碎片。
这下完了。
叶小宛怎样也寻不到妖丹,曾经做人的时候,妖丹还是可以在丹田里找到的,可现下她似乎是货真价实的人,意味着稀烂的资质也是货真价实。
不是,到底什么情况?她觉着自己若死在这里,多半要死不瞑目。
洞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低沉却粗鲁:“你个狗日的狗妖,老子总算找着你了!”
璀璨的金光放肆而凶悍地钻进洞窟,擦着叶小宛的肩头呼啸而过,将对面狗妖的小半片身体砸成肉泥。一只手毫不客气掐住脖子,将她扔飞出去,金光长刀同一时刻也划出一道华美的弧线,金光未散,狗妖的脑袋已沉沉落地。
“他好像真是狗日的。”
那声音倏忽间又出现身侧,叶小宛倒飞的势头瞬间被止住,他抬手在她肩上一扶,似乎是因着摸到光滑的肌肤,僵了一瞬又立即收手。
宽大的衣裳当头扔过来,飞快裹住身体,她两脚落在地上,肋间的巨痛却让她根本站不住,一头又栽下去。
“伤哪里了?”
宛若好女的秀色出现在视界里,周璟一身白衣,皱眉俯身看着她。
……这是什么见鬼又要命的情况?做梦?
“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咳得喘不过气,肋骨必然是断了,内脏怕是也伤得不轻,鲜血顺着唇角溢出,耳边听得周璟似乎在满地狼藉中找着什么,一面嘀咕:“你这稀碎修为也敢在山林间乱走?当真不要命……哦,找到了,狗日的,竟敢偷我的天财地宝……幸好还完整……”
脚步声又一次走回近前,周璟蹲在眼前,与他言行性子截然不同的烟拢芍药般的美色也又一次横贯视界,他犹豫地打量她:“能起来下山吗?”
叶小宛有气无力:“我肋骨断了……你、你会不会疗伤……”
他退了两步:“抱歉,姑娘伤处有所不便,我这便下山替你请大夫。”
去他娘的有所不便。
她现在确信这位真是周璟,当年在云雨山也是,因她们伤在大腿,就口口声声伤处不便,百般推脱,见死不救。
“我要是痛死了……都是、都是你……”叶小宛一语未了,晕死过去。
恍惚中好像听见他骂骂咧咧说了什么,身体很快被抱起,有手掌犹豫着穿过衣衫缝隙,轻轻按在肋间伤处。
是太上脉的疗伤术,这里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回到过去?可她与周璟的初遇是在大荒,她也从没不自量力杀什么狗妖。
最关键的是,叶小宛从来不是人,这具身体却是货真价实的人。
细碎的日光透过枝叶缝隙点滴洒落眼皮,有些刺眼,她下意识抬手挡住,半睡半醒间,只觉地面的冷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体肤,瞬间打了十几个打喷嚏,翻身坐起时眼前又是金星乱蹦,耳朵里也嗡嗡乱响,她撑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
“你不是修士吗?”周璟的声音从树顶传来,“怎么真言都不撑?”
……人还在,不是梦。
叶小宛头晕眼花地靠在树上:“我修为低微,现在运转不了周天。”
不远处传来山泉淙淙流淌的声音,此处是一段山崖,青草如茵,碧树乱生,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这是哪里?”
荼白的身影倏地落在眼前,周璟蹙眉疑惑地看着她:“是豫州的从山,不是你自己过来的吗?不晓得是哪里?”
漫天阳光一瞬间尽数落在白衣上。
叶小宛定定看着暌违十年的人,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如两片金色小扇子,黑白分明的眼底既没有柔情似水,也没有仇恨刻骨,更没有释然后的微微酸涩与解脱。
一如初见,周丛华仍是新雪般的年轻男人,别别扭扭总是在意礼节,正拐弯抹角让她不要对外说疗伤的事。
多半因她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他倏地住嘴,神情极不自在,还掺杂了些许恼意。
还是不喜欢被盯着脸看。
叶小宛移开视线,眼下到底是怎么个诡异情况,反正也弄不清,她只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问:“我好饿,有吃的吗?”
周璟越发不快,他一向反感没有分寸感的人,救了她到现在一声谢都不说,明明是陌生人,却用奇怪的视线看他,用异常熟稔的语气与他说话。
“没有正经吃食。”他淡道,“只得几个野果。”
叶小宛接住他扔过来的几枚青红相间的果子,刚咬一口,便“噗”地喷了出来,扶着差点被酸掉的牙,不可思议地看他:“这是人吃的东西?”
是不是人吃的东西不晓得,但她确然是不说人话。
周璟冷道:“下山,村里有人吃的东西。”
她也想下山,但两条腿不得劲。
叶小宛扔了野果,叹道:“那就捉两条鱼,你……”
话未说完,冷不丁眼前人影闪烁,襟口一紧,她人已被提起,周璟声音里带了恶意:“你颐指气使支派谁?”
身体被重重抛出,腾云驾雾般划过山崖,她下意识尖叫起来。
一只手捉住了袖子,将她一把拉直,周璟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这样下山最快,一点事就吓得哇哇叫,当什么修士!”
可不是要吓得尖叫,他还是那个美丽又狂野的野兽。
叶小宛心底星星点点蒸腾起一股近乎孤注一掷的情绪,报复似的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带着放纵的恶意,把眼角的泪抹去他耳畔。
十年不见了,周丛华。把她搅得乱七八糟,一会儿上天一会儿砸地,想着要放弃一切时,他先一步放弃,丢手潇洒离去,留给她一地狼藉,还有无数遗憾与愧疚。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周丛华到底怎么回事,她一无所知。或许崖底有什么奇异的神物,弄出这场奇异幻梦来。上古曾有黄粱一梦之说,这里便是她的黄粱一梦,一切都是假的。
真好,假的最好。
横亘在时间长河里那些难以磨灭的血与泪都还没有发生,在这场不知缘起的幻梦里,她也不是二乔牡丹,何不重来一次?重来一次,与周丛华重来一次,真正的两情相悦到底是怎样滋味?若替他捂好血淋淋的伤口,又会是怎样的欣慰?
叶小宛又一次腾云驾雾般飞起,高高掠过树丛,被划出一道充满怒意的弧线。
被风势托着落在地上时,她两腿发软坐在了地上,周璟避色鬼般避她三丈远,满脸憋着不说脏话的模样,只从牙缝里蹦出字:“走几步就是村子,告辞!”
想走?
叶小宛抬起手掌,掌心托着一枚通体赤红的玉,正是周璟的异宝大赤玉,还是那么随意挂在腰上,趁他震惊时轻轻一扯就下来了。
“先前太惊慌,有失礼节。”她摆出恭敬柔顺的模样,“此物我并非故意拿取,请师兄勿怪,叶小宛多谢师兄相救。”
周璟眉头皱得更深,这什么矫揉造作的姿态,她又是怎么惊慌才能扯下大赤玉?满嘴胡言。
“放在地上就好。”
他就是不过去,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叶小宛眼波流转,似会说话般望着他,甜美的面上缓缓现出笑靥,将大赤玉轻轻放在草地上,一面又道:“我孤身漂泊,修为低微又不识路,不幸遭遇狗妖之劫,幸亏师兄相救。救命之恩我理应回报,只是身无分文,师兄若不急着赶路,可否陪我同去扬州灵风湖?那里有我师友,请务必让我回报师兄的恩情。”
他懂了,这矫揉造作心机深重的女人确然是想勾引他。
周璟缓缓道:“抱歉,我有要事,姑娘找别人吧。”
不是,周璟这么麻烦的吗?
叶小宛几近哀求:“求师兄帮帮我,路程遥远,我一人实在难行……”
“你下次做这种事之前,先照照镜子。”
周璟丢下一句近乎恶毒的话,白衣倏地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再也看不见。
叶小宛怔怔地摸了把脸,只摸到满手干涸的血泥。
……好荒唐,好想钻地里。
她以前怎么没觉着周璟这么刻薄恶毒?那时候她好像啥也没做他就沦陷了,眼下确然要施展些诱惑手段,他反倒避她如蛇蝎。
他这一去,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碰上,这叫什么黄粱美梦?
*
与周璟在这奇异的世界里再次相逢,是一百天之后的事。
叶小宛很快便发现,这里好像是原来的世界,又好像不是,一切似是而非。
譬如中土依旧是分为九州,却没有大荒这个地方,世间也再无仙门,修士都是因缘巧合下遇到各自的师父,如散修般修行。也因此,这里比大荒还要乱上无数,修士们散如星辰,妖类也无比猖狂,人还未出豫州,她已数不清遇过多少次妖类找麻烦的祸事。
没有一个熟悉的地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这里当然不是黄粱美梦,她的流血是真流血,痛楚也是真痛楚,一个不小心多半要变成可怕的噩梦。
叶小宛索性放弃孤身前往扬州的想法,留在了豫州桐柏城。
她早已磨炼一身在人世间摸爬滚打的生存能力,很快便找着一份活计——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桐柏城第二大的酒馆里当招揽客人的盆景,因着她在,第二大酒馆似乎很快就要变成第一大。
盛夏的桐柏城风里都带着火,来喝酒的客人比以前少许多,叶小宛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稀疏的行人。她现在一点也不觉着这场黄粱美梦有意思,巴不得赶紧醒,可偏生不晓得怎么离开这里,简直头大。
带着雨意的风拂过桃花瓣颜色的薄软襦裙,乌油油的头发绾成精致发髻,耳朵上还挂了沉重的琉璃珠,叶小宛摸了摸被拉得生疼的耳垂,因觉有客人进店,便拿半透的薄扇挡住半边脸。
来者着玄黑窄袖衣,身量高挑,有着烟拢芍药般的丽色,进来后看也不朝这里看,只盯着大堂里堆的无数酒坛子。
叶小宛一把收了扇子,襦裙似流水般从锦凳上拂过,脚不沾地飘飞过去,笑靥如花地柔声招呼:“师兄,又见了。”
周璟退了两步才上下看她一遍,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嘴,从动作来看,她读出他是骂了几个字“见他娘的鬼”。
见他拔腿要走,她这只鬼豁出去一把抱住他胳膊,连连招呼:“小郎君里面请!快!把他带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