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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半道上遇几个小土匪,天成的小藤箱太惹眼,被抢走了。好在那点活命钱和“王字”藏在贴身的内兜里,没有这两样东西就回不了勿里洞了。
走了十天才到广州,身上的衣服已经带一股汗臭,行李被抢走,没有换洗的衣服了,天成找到卖衣服的店铺,买一身粗布衣裤,上衣是对襟的布扣,下摆两边有两个大衣兜。换上了衣服,再小心地把藏在裤衩内兜里的钱和王字取出来放在新衣兜里,装着钱,他总是记得用手按住,这年月,身上有点钱财让人看到就会遭抢。
在广州码头买了去南洋的船票,等上船渡洋的人群乱哄哄的,很多人往前挤,船工拦在那里喊道:客满了,船小,不能再上人了,你们等下趟吧。天成没有挤上去,没挤上船的人抱怨着:不能上还卖票,这不是坑人吗?船工说:过两天还有去南洋的船,船票有效。
天成只好离开,这才发现有个衣兜里的钱已经没有了,刚才趁人挤的功夫被人扒走了,他很痛心,好在还有些钱和那张王字放在另一个衣兜里,他就在码头附近找家小客栈暂时住下,住店比睡街头安全。
他每天都往码头跑,能上船就得上,不然,又要错过船期,再等下去,那点钱哪够等?这次他挤上船了,一问,才知道是开往星加坡(二战前,南洋把新加坡称作星加坡)的,他便想下船,人家说船到星加坡还往棉兰去,可以不下船,天成想这样也行。合适的船期难等,出洋的人比当年他和登贵四人一起出来时还多,都是到南洋找活路的,所以能挤上船就别再下船了。
在海上颠了十天,船靠了岸,说是到星加坡了,船工催乘客们下船。天成没动,他说:船不是还到棉兰吗?我到棉兰下。船工说:不去棉兰了,舱底漏了,不能再走了,要在这里停泊修理,这一修至少得三四个月,要等的话得自己负担伙食费,船家不管。有几个跟天成一样要在棉兰上岸的乘客都嚷嚷了:我们买的是到棉兰的船票,现在赶我们下船,那得退钱。船工凶狠地说:退什么钱?告诉你船漏了,把你带到这里就算不错了,没让你沉入大海已经很幸运了。双方争吵也没结果,旅客统统被赶上岸了,他们只好认倒霉。
人地生疏、语言不通。所有出洋的人到哪不都是人地生疏?都得硬着头皮自己找路子,胆子就是这样练出来了。
星加坡的店铺和楼房都显得洋气,有不少唐山客,也有高鼻梁的洋人。洋人也有不同,白皮肤黄毛是西洋人,大鼻子黑卷发黑眼珠是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矮鼻梁棕色皮肤是马来人和婆罗洲人。人们的穿着各式各样,从衣着也能看出是哪国人:穿长衫和旗袍的是唐人,穿西服系领带的是西洋人,头上包白布头巾蓄着大胡子的是阿拉伯人,穿丽莎露肚脐的是印度人,穿沙笼的是马来人。人们说的话也各不相同,洋人说英语,马来人说马来语,唐人就说华语。华语也分几种:文化人说官话(指普通话,也叫国语),其他多数讲闽南、潮州、客家、广府四种方言。
天成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着口袋里的钱不多了,吃饭必须省着吃,这里花销比广州还贵,住旅店真住不起,自己该怎么对付?
他东张西看,不知该往哪走,索性在马路沿坐下。两个腰间系沙笼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故意撞到他身上,然后像是说对不起之类的话,天成听不懂,也不跟他们计较,他们走过去了,接着便撒腿跑,天成还没反应过来,他摸摸衣兜,糟了!钱没了,一定是那两个人趁机偷走了,天成马上追上去一边喊:多隆!多隆(tolong,印尼话,即向人求助的呼叫)!
迎面走来两个唐人,一个穿长衫,四十来岁,长方脸,一个穿西服长裤和衬衫,约莫三十五六岁,长方脸戴近视眼镜,拦住天成用客家话问他什么事,天成说:钱,我的钱被前面那两个马来人偷走了!他几乎哭出来:那是我几十年苦挣的钱,是我的活命钱啊,我怎么活啊!
穿长衫的人拿出一点零钱给他:拿着吧。天成没有接,摇着头说:没用,我是从南洋回乡的,现在要回棉兰,船漏了,走不了,没有钱了,我怎么能在这里过下去呢?
两个唐人问他从哪来,去了哪里,天成都说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说:你跟我们来,前面是报馆,你别怕,我们就在报馆工作。天成不知道报馆是什么地方,这两个唐人看样子是好人,他也只能向唐人求助了。
报馆的门面不大,门边挂个招牌,上写“华侨日报社”几个大字,天成不识字,他只是跟着那两个人走进去。门内是个不大的门厅,像是接待室,旁边有几间房,隔着种着花草和两棵棕榈树的天井有排房子,像是车间,上了楼梯,走廊里面是个办公室,走廊拐弯处是几间房,他们开了办公室的门,让天成进去。有一女子伏案在写着什么,很年轻,才二十一二岁左右,面庞清秀,齐肩的头发乌黑亮丽,穿着还像个学生。
他们让他坐下,天成不敢坐,很拘束地站着。穿长衫的人问他回乡后的情况,天成把家乡的情况一说,眼眶又红了,穿长衫的人问他:你有“王字”吗?天成看这几个人态度和善,断定他们是好人,便摸摸口袋,掏出了船票和那张王字,递过去,说:在这,好在他们没偷走。
他们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又问:你出洋多久了?一直在棉兰住?天成说:我出洋三十年了,光绪十五年出来的,卖身上了红毛的船,被带到勿里洞,在锡矿里呆了二十年才脱身。
办公室里的人听了都围拢过来,问:你是契约华工?是勿里洞锡矿工人?天成点点头,他们几人互相对视了一下,脸上有些惊喜,穿长衫的说:这位大哥,我们正在调查南洋契约华工的情况,遇到你太巧了,你没有地方住吗?你暂时在我们报馆里住下,报馆给你吃住,不收你的钱,白天你给报馆做点扫地烧水看门的杂事,这样行吗?
天成小心地问:报馆是干什么的?他们告诉他:报馆就是印报纸,出消息,读了报纸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楼下几间房是排字车间和印刷车间。我们正要找契约华工详细了解你们出洋的经过和矿里的真实情况,你对我们太有帮助了。天成说:我不识字。他们说:没关系,大哥,你把这二十多年的经历详细地告诉我们就可以了,我们给你写出来。
天成有点害怕:红毛知道了,会来抓我的,他们给我脱身字之前说了,出来后矿里的事不能往外说。穿长衫的说:我叫鲁鸣山,是报馆的主编,要抓人先抓我,你放心,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他们几位都是编辑人员,这位叫许可耕,这位叫朱子芸,还有几位在外头。
许可耕就是那位和鲁鸣山一起把天成带来报馆的人,朱子芸是那位学生摸样的女子,他们都带着和善的笑容朝他点点头。天成便大着胆子问:你们写契约华工要做什么?鲁鸣山说:大哥,契约华工的苦难不是你一个人几个人的苦难,是全民族的苦难,近百年来,契约华工制让多少贫苦的中国人冤死,殖民主义者吸干了你们的血,我们要揭露殖民主义者的罪行,你把你的经历翔实地告诉我们,就是替契约华工说话呀,你不用怕。
天成心里激动起来,苍天有眼,遇到好人了,他眼眶都湿了,他忽地扑通跪在地上,泪水禁不住往下流,说:老天让我遇到好人了,我先谢你们了。鲁鸣山等人赶忙把他扶起来,说:大哥,你慢慢说,把所有的冤屈都说出来。
天成暂时在报馆住下了,吃住全免,许可耕给他送来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一双木屐一双胶底拖鞋,天成从来都没穿过胶底拖鞋,他说:有双木屐就行了。许可耕说:你洗澡时穿木屐,白天上下楼梯得穿胶底拖鞋,不然声音太大,这里是办公的地方。许可耕把他带到门房旁边的小房间,说,这就是你的房间,你睡这。床铺还上了蚊帐,许可耕吩咐:晚上把帐子放下,热带地方蚊子多。天成感动地说:我活了几十年,这是第一回睡有蚊帐的床,太感谢你们了。
排字车间一排排的木架上摆满铅字,几个工人围着黑色围裙,手里拿篇文章,对着文章从架子上拣着字摆在手中一块小木板上,天成不敢打扰他们。院子的后门出去还有个小平房,那里是印刷车间,天亮之前,报纸就在那里印,一张张的摞起来,按数摆好,天大亮了,就有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来取报,他们把报纸装在背包里,到大街上喊:卖报,卖报,华侨日报。他们会把当日最抢眼的消息标题当广告词来吸引读者。
白天,天成的工作是每天清晨打扫院子和办公室,给天井的花草浇水,然后上市场买些菜,中午给编辑部几位编辑做顿饭、烧开水,平时就看管大门、留意大门别让不认识的外人进来,有人来了,先问清楚,通报一声。楼上办公室旁边的房间是客房,常有香港来的客人就住那里,天成也管打扫客房,给客人送水;另一间是朱子芸的卧室,编辑部里的先生只有她一人常住报馆。
晚上,关了大门,他们让天成来编辑部叙谈,许可耕和朱子芸用笔录下他所叙说的一切,时而打断,让他再说得更详细,或者提些问题,天成边回忆边回答。从当年四人为什么离家出洋,到汕头怎样画了押、剃了辫子、来顺的钱被抢走后又被装进麻袋里丢在船舱的角落、契约华工在船上吃些什么、有人闷死病死就被扔进海里、上岸时一个个用绳索捆成一串、红毛让脱光了衣服焚烧……一直讲到从丹戎班兰到岸东,都是无人的荒山野地,华工们一路砍伐林木劈开荒野开出了路,多少个弟兄死在路上……又讲到了巴力里才知道上当受骗,苦干了几个月却没有工钱,要下矿湖掏出锡沙才算工钱……讲到矿湖冒水,矿窑塌陷,多少个弟兄惨死时,天成泣不成声……还有的矿工不是因矿窑塌陷才死的,却因得病没有治疗而死去,也有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牛马不如的日子自杀而死的……
天成叙说了七个晚上都没有说完。他说:我是不是说得太啰嗦了?他们说:很好,不啰嗦,你说的都是真实的,越详细越好。他们记录后,整理出来,读给天成听,有遗漏或者欠详的他再作补充,他们再修改,最后交给鲁鸣山阅后定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