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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深深的庵室在黑夜的笼罩下,更显得寂静和苍凉。丁信诚向一间佛堂走去,那里香火很旺,人也较多。他走到人群里,见一女尼姑手执木槌,在鱼鼓上有节奏地敲着。那尼姑虽是轻轻地敲着木鱼,由于夜深人静,木鱼声很是震耳,飘向很远很远的山峦。游人都在请尼姑们算命、测字。
丁信诚觉得十分有趣,也就想到了罗苡,如今不知道她和小囡在什么地方。自己既然已经来到佛堂,何不试求一卜,请教女尼指点?
他穿过人群,往更深的一层殿堂而入。他走着走着,真有些忐忑不安。当丁信诚走到一女住持的旁边,只见她在一间小佛堂中,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地坐在蒲团上。口里念着佛经。菩提境界,无人敢上前打扰。丁信诚见此厅无有游人,似觉得自己过于莽撞,当他正准备返身回大殿之时,发现那尼姑座位之上,挂有一小牌,字道:“神仙测字,预测前程”。
丁信诚鼓起勇气,向蒲团上的尼姑问了句:“师傅,我能在此处请你测字吗?”
“请问施主,你是测前程呢,还是寻人?”那尼姑仍是双目紧闭地说。“两样都测。”丁信诚答。尼姑将一筒字签拿在手上,口里念了近十秒钟的梵经,便伸到丁信诚的手中,任他抽一签。丁信诚抽完那签之后,对着昏暗的蜡烛光看了看,签上写了一个正楷书:暗。
丁信诚心中不禁一颤,下下签了。怎么就抽上一“暗”字呢?这样一来,不管是前程,是寻人都没有希望了。
他正犹豫之时,尼姑讲话了:“施主,祝贺你抽了个上上签。”丁信诚道:“你还没有看,就知道我抽了什么签,我怎么抽了上上签?这是一个暗字,黑暗的暗字。”“没错,你抽的是暗字,暗字也,日旁有音者,你要找到的人一定还在人间。日是阳光,是人间,日上有立,就是你要找的人还在等着你。至于你的前程嘛,日日光明,十音为章字,施主生前好友十人之中,必有一人是章姓。从这暗字中,可测出章先生已是九泉下之仙人,施主现在的前程,是继承章先生生前的事业走下去,必有成功之望。”
丁信诚听到这里,确感峨眉山上出神卦,眼前这位闭目养神的女尼,竟能将他想的要做的都算了出来。他不得不信。再问:
“师傅,我有一事相问,我要找的人是否在内地。”“施主,请随我来。”女尼道。丁信诚随女尼走到一间更阴深的殿中,从神龛上点着的一两只蜡烛上看,那是一间“游人止步”的殿堂。丁信诚不知这师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着她转了几道红墙,越过几级石阶,方到了这另一番境界。
女尼先他坐下,随之递过一深黄色的蒲团,让他也坐在蒲团上。待丁信诚坐定,尼姑点燃三根蜡烛,放到他和她之间,顿时,整个佛堂光彩照人,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丁信诚望望眼前的尼姑,没敢再问她什么,只好屏心敛气地坐在那里,等待女尼发话。双方静坐一阵,各人都不作声。最终还是信诚发话了:“师傅带我到此,莫非叫我等候要找的人?”尼姑答道:“丁小开,你要找的人之中,我可否算做一个?”丁信诚这时才恍然大悟,认认真真看清了对方,她就是失散多年的朋友王卓如。“卓如,你怎么在这里?”
王卓如见丁信诚认识了自己,也就泪如泉涌,失声痛哭起来,悲恸的离别之情,充溢在这对青梅竹马的男女之间。他们,曾有过一段段令人难忘的爱情故事。他们,也有过一段段令人痛苦和令人失落的故事。
两个人抱头痛哭。王卓如紧紧地抱住丁信诚。口里一直埋怨着他,诉说他弃她而去之后,她那风雨苍桑的经历。
丁信诚将王卓如扶坐到椅上,然后,便对王卓如剖开心扉地谈到了他及罗苡的坎坷遭遇,以及多年失散的牵挂。
他说:“卓如,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在我生命的进程中,自小至今,不管天上的敌机在上海丢下多少炸弹,我想到的只有两个女人,第一个是我心爱的罗苡,她是我的妻子,为我生了两个小囡,婚后两年就失散至今,快十年了,不知她的下落。我一直在寻找她。第二个就是你,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我曾试图爱过你,然而,我爱你的心扉却启不开。只有罗苡,用她热情与朴实的美丽,打动了我的心,使我们鸾凤合鸣,结为伉俪。既然我已经娶了她,在还没有确认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一定会等待她的消息。卓如,你就原谅我吧!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我丁信诚,也许你没有今天这样的结局。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我们竟如此见面了。是缘分?是情感?是报复?是造孽?还是尘世之外那主宰一切的上苍对我的惩罚?我说不清。卓如,下山吧,跟着我,到眉县,到重庆,我家人都在那里,家父的生意虽然不比上海大,但在重庆也还屈指可数。我诚恳地希望你和我一起下山,现在就走!”丁信诚,自罗苡和他失散之后,自丁家和他失散之后,自他在战场上负伤之后,他都没有掉过一次眼泪,惟有这次,他和王卓如在尼姑庵中的邂逅,令他热泪盈眶。
王卓如听完了丁信诚那一片肺腑之言,哭得更伤心了,她知道,眼前这位男人,是她自幼儿时代就一直崇拜和爱戴的人。在她一生中,她曾为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在异国他乡熬过了多少岁月!她不能失去他,她不能没有他。如今听了他那一番既是有理又无理的爱抚之言,王卓如既高兴又伤心。她知道自己无法取代罗苡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挽回眼前的男人,无法倒入眼前男人的怀抱。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已永远不属于她了。她无法使他的心真正回到自己身边。
她说:“小开,我是一个死了几次的女人,为了能生存下来,唯一的希望是要见到你!今天我能和你重逢,尽管是在这佛门圣地,在这灯残人稀的大山之中,我也感到十分高兴。能看到你健康安全,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既心如枯井,看破红尘,进入佛门,再没有重返凡俗的道理!我不能随你下山,作为朋友,我只求你办一件事,请你到上海后,无论如何要将十恶不赦的汉奸徐蕴昌除掉!本来,出家人不该再留风尘的恩怨,但除掉祸害于民族、于国家都是有利的,也解了许多中国人心头之恨!最后,祝你早日找到罗苡全家团圆,幸福。”说完,王卓如在那件深灰色的袈裟里,取出一支派克金笔,送给丁信诚,说:“这支纯金的派克金笔,是丁伯母在十年前送给我的,这支笔是你丁家订媳妇的订婚礼物,是它给我精神支柱,它一直是我的希望。我一直瞒着你,你父母也一定瞒着你。现在,物归原主,望你好好的珍惜它。”
丁信诚接过那支沉甸甸的派克金笔,心中不禁涌动起那一段岁月充满爱恋的涟漪。他仔细地看了一下,惊诧了。这支笔杆上刻有一个“鸾”字,和他那支派克金笔完全一样,只不过是他的那支刻有一个“凤”字。这是一对鸳鸯笔,只是他的那支笔,在南京时就送给罗苡了。他手执这一支还未寻找到另外一支的鸳鸯笔,就像失去雁群的孤雁,想追寻失落的幸福。
那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那是一个没有呼吸没有爱情的夜晚。仿佛来自尘世之外的钟声,召唤着丁信诚与王卓如依依不舍地含泪而别。
丁信诚不知道是怎么走下山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到住所。那几天,他浑浑噩噩,心神不定。
四川黔江县交通不便,通讯不发达,外面的世界怎样了,罗苡在学校里不太晓得。她寄到上海的信也多次被退回。
由于思念丁信诚,她厮守儿女,拒绝了外面多少媒人的介绍及男人的追求。她只盼丁信诚会回到她的身边。那夜,她从箱子里拿着十年前丁信诚送给她的一支派克金笔,细细地端详笔杆上刻着的“凤”字。想到了笔的主人就像一支飞在天边的凤凰,还未归家。想着想着,她已入梦,她在甜甜的酣睡中,梦见信诚回来了。他神采飞扬,带着往日的笑脸,伸开双手拥抱她及两个小囡。罗苡唤两个孩子叫他爸爸。
孩子们不认识他,陌生,腼腆,不习惯叫爸爸,呆呆站着。信诚走近两个孩子,先亲女儿以信的脸,后亲儿子以诚的脸,一手挽一个在笑。孩子们也亲热地依附着他,终于喊他爸爸。他们的眼目相对,笑若桃花……而后,在卧室中,只有她和他两个,信诚拥抱她,吻她。在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她的嘴唇上疯狂地吻……他吻遍了她的全身,她兴奋地呻吟。
他抱她上了那张在南京时的木板床,一切依旧:纸糊的墙壁、花色的龙凤被面,还有那只随她从东北流浪到上海的旧皮箱,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在床上扭动着,像一条游在水里的斑鱼,悠然自得……久别如新婚,她将他紧紧地抱住,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她发现了他赤身裸体,她吻遍了他的全身,就像新婚之夜她凭着勇敢,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对方……他躺在她的身边,背诵起新婚之夜的诗句:
“佳景真幽奇,双峰夹小溪。洞中泉湿湿,户外草萋萋……”
她听着他轻轻的话语,抱着他剽悍的身躯。她发现她的呻吟梦呓般划过夜空,透出窗外。她被甜蜜的梦幻所惊醒,身下一片湿漉漉的感觉。梦境绸缪,依稀犹存。九月中旬,学校已开学,幸好,那天下午罗苡没有课,过了好久,女儿以信来叫她晚餐,她起身用冰水洗脸并擦去泪痕。她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饭后,她被孩子们的亲切,母亲的慈爱,全家祥和气氛所包围。她又乐观地想:也许是信诚还没有回到上海,大周地址不详,过一段时间再写信去,另外加发电报,人世间,好事往往是多磨的。
两个月后,她发出的电报和信,又全部退回。于是,她想亲自去沪探询究竟,但黔江县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全县连省报都订阅得不多,她经过苦心多方探听,得悉重庆到上海,急着回乡和经商的旅客多,下水客运空前紧张,一般人要出高几倍于原价的票款,才能买到“黄鱼”(黑市)票,而且时间上还要等,并不是随到随有卖。甚至平时人们怕过峡口航道水流湍急,江床多礁,有沉船危险的下水装货到汉口南京上海等地的大木船,同样也顺搭旅客载满。
罗苡知道了渝沪间交通情况之后,想到八年前在新绥公司所领信诚的资遣费,医药养伤费及储蓄款,早已因辗转旅途和孩子们幼年出麻疹等患病支出,贴补用去,面对如此高的船票价,对照自己的空钱袋,现在去上海,无疑是妄想。她为穷束缚,一筹莫展,只好东望叹气。
为探询信诚去信的事,罗太太不免三番五次地问女儿,罗苡终于不再瞒母亲,谈了退信的事。罗太太内心凄苦,为避免增加女儿悲愁,她表面上却强作平静。劝女儿说:“重庆到上海交通紧张的局面,不会持续很久,等恢复正常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上海,必要时到重庆、南京空军人事部门打听小周下落。如果小周找得到,那么,就会有希望得到信诚的消息了。有着小周,加上上海丁家,大周家,一共有三条线索,将来一定会打听出信诚下落的……”
罗太太劝女儿耐心等待。还说:“信诚失去联系,十年多的时间都过来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半载,倒是我们要省吃俭用,积蓄到上海去的旅费,再说,你爸爸的坟墓在南京,你也是必须要去看看的。”
罗苡的心还是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漂流。她想丈夫,她不能没有丈夫。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克服一切困难,到上海去,将她的梦寻找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