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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是一座水上城市。黄浦江、苏州河,还有它们的支流大治河、淀浦河、川杨河,一起构成了一张网,串起了一连串的湖--淀山湖、滴水湖、金山湖--旧时内地的人们沿着江河从苏州、扬州、杭州、南京来这里,外国的洋人们则从外海经黄浦江口进来,就像水一样,上游的水到了这里,有的入了大海,有的汇成湖,人也是这样,来的人,有的住了下来,有的又走了。如果你是走在1985年的外滩,向东并没有值得一看的风景,那些后来被看作是上海地标的建筑--浦东金茂大厦、东方明珠、浦东发展银行大厦、浦东邮政大厦、中国船舶大厦、上海证券大厦、上海国际会展中心,都还没有出现。那个时候,浦东的地平线是那么远,你可以看见远处的白云,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不到10年,那些建筑大师们、地产商们就彻底地改写了浦东的天空。
现在,你沿着外滩,经过中山东二路,沿途,你看到上个世纪西方银行家、实业家们留下的建筑杰作,它们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近一个世纪,它们却又是如此地年轻,散发着只有真正的杰作才有的魅力。一号麦克倍恩大楼,这是一幢巨石垒成的折中风格的建筑,它由亚细亚石油公司1907年投资建成;七号大北电报公司大楼,体量不大,却分明掩藏着一种荷兰式的雄心与魄力;十二号汇丰大厦,在外滩建筑中它横向体量最大,它占地9000平方米,是一座标准的新古典风格建筑,它拥有威严庄重的英国气派,其内藻井穹顶上的壁画由彩色玻璃和马赛克镶拼而成,你可以感觉到它的奢华是和艺术品位紧紧相连的。据说当初德来洋行大班麦考力得知英商有意组建汇丰银行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向德来洋行买办借000两白银回国募集股金,但是该行买办叶吉庆不相信他的话,拒绝了他的请求。麦考力又跑去向三余钱庄的王槐山借,说好6个月归还。王槐山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但是,他相信麦考力的人品,便挪用钱庄的储户存款,借给了他,谁知麦考力一去无音信。钱庄年终结账,王槐山挪用存款事迹败露,被钱庄开除,王槐山只得卷起铺盖回乡去了。两年后麦考力募得500万股金回上海创办汇丰银行,当他得知王槐山为了他而被开除,被迫回乡之后,立即写信招回了王槐山,委任他为汇丰银行首席买办,而且不用任何担保。此后王槐山任买办6年,赚了80万两银子。你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些楼宇里发生的故事,有的悲壮,有的凄婉,那些当事人已经不在,但是,他们的故事就像这些建筑一样依然是今天的人们热衷探寻的传奇,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
再往前,二十三号,你看到的是中国银行大楼,196年由中国人陆谦受领衔设计,并由中国建筑商陶馥记建造,它是一幢真正具有民族气派的建筑。大厅上方装饰由孔子周游列国的石雕组成,两侧则雕饰八仙过海图,象征神通广大,每层外墙都装饰有镂空的“寿”字图,门前台阶一共九级,象征九九归一,九九无穷,楼顶采用四方钻尖形式,铺以绿色琉璃瓦,檐口装饰以石斗拱,给人以雍容、方正、福禄无边的感觉。
现在,你到了苏州河入口,你右手的金银之波慢慢地由强变弱,由浓变淡。到了外白渡桥下,全都融入暗暗的光影之中。回首外滩,那些建筑就像列队的士兵,突然变得冷漠起来。是的,对于一个外地人,它们怎么看也是冷漠的。
走在外滩的玉箫燕,她要去丝绸厂。崔浩坐牢之后,她就辞工回乡下了,一年中她没来过城里。前天听邓超群说崔浩要出狱了,她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崔浩的。她走得很慢,犹犹豫豫,她是瞒着父亲来的,玉龙海要是知道她是来看崔浩的,非把她的腿打断不可。
她看不懂那些建筑的神奇之处,但她能体会它们的冷漠,这冷漠不是它们故意送给她的,是玉箫燕自己从空气中抓来的。毕竟是一种冷漠啊!
她没有心思细细打量那些建筑,男人喜欢这些在地上立起的丰碑,女人却不是这样的,女人是即时的,不会关心什么历史,女人也是琐碎的,她们更容易被身体吸引,被和身体联系起来的好东西吸引,比如漂亮的衣服、首饰等,在她们看来,不能带着走动的,都是身外之物。
她从小就喜欢崔浩,崔浩却不喜欢她。她追着崔浩,崔浩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跟你玩儿有什么不好?你连个玩的人都没有。崔浩就说,我爷爷和你爷爷有仇,我爸和你爸有仇,我们不能玩儿。玉箫燕说:我爷爷死了,你爷爷也死了,他们的仇不是也死了吗?
崔浩想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他不相信仇恨会死,“没听说过,仇死不了。”
她想来想去,想不清楚。
他们的两个祖父到底怎么了,她弄不清楚。
只是听说,为了得到地,她的祖父玉天青打折了崔浩祖父崔静园的腿,他还听说,崔静园是坐着死,坐着葬的,她父亲说,崔家以后没个好,就因为崔静园的死法和葬法坏了风水。
崔浩说,你父亲玉龙海还害了我母亲,毁了我家的祖坟。
玉箫燕心里难过,她知道,他们家是真的对不起崔浩家了。她不理解,她祖父要那些地干什么用呢?如今那些地又在哪里呢?
土改,玉天青的确得到了弼村最好的三块地,可是合作化,地又被收了回去,政府动员大家参加合作社的时候,玉天青就想不通了,怎么刚刚分了没几年的地,刚刚把地弄熟了,政府又要收回呢?政府说话不算话?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又何必那么狠地对待崔静园?他的眼睛望着雪地,雪地里崔静园的独生子崔云高拢着手,佝偻着腰,一个人低头走路。
“弄烦了,弄烦了,妈的巴子,就是不给。我要地。”玉天青忘记了当初他是怎么对付死不开悟、抱着地契不放的崔静园了。
这事儿不由他说了算,“你是老农会会长,要带头!”这年大家都参加了合作社,大家都想敞开肚子吃大锅饭,奔共产主义。但是,他想不通,想不通命就短了,没几天,就死在了地里。那天他一个人下地,儿子玉龙海参加合作社去了,没人帮他了。他一个人拉了牛耕地,地头的雪还没有全部化开,但是,地里的肥油,却是看得见的,那是他养起来的地啊!他全部施绿肥,像伺候老婆一样伺候地,眼看着地越来越肥,好地是有膘的,他的地就有膘,是远近闻名的好地,“地就像老婆一样,要养,不养,地能好?”他瞧不起那么些只会种地不会养地的人,他们那是糟蹋地。可是,这地,就这样要交出去?连子女都不肯来种了?
他把着犁,看着犁起来的土花,边走边想:“入社,种的就不是自己的地了,地还能好?”他不理解,人老了,就怕脑子开衩,脑子开衩和脚对不上号,就要摔跟头,玉天青就是这样摔倒在了地里,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也是因为人老了吧。
玉天青一死,玉龙海第二天就上了公社,说父亲临死有遗嘱,要入社。他还编了一个细节,说玉天青为了入社起早想把地犁一遍,入社的地,不能是没犁过的,就如同请客吃西瓜,不能是没开瓤的一样,父亲是在为入社犁地的时候死的。
社里正要树典型,这个典型就送上门来了,立即父死子荣,玉龙海做上了干部。
玉箫燕忘记后来崔浩又是怎么和她说话的了,是不是她对崔浩说:反正,我爷爷死了,就让仇恨也死了吧。
他们的交往都是瞒着父母的,越是瞒着隐着,他们就越是兴奋,越觉得关系不一般,究竟不一般在什么地方,他们也说不清楚,崔浩到底怎么想,玉箫燕不知道,但是,玉箫燕对自己是清楚的,她崇拜崔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