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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狼狈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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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武动身的那天傍晚,传灯正拖着气喘吁吁的喇嘛穿行在长白山茂密的丛林里,身后鼻涕一样坠着满身泥浆的王麻子。

    刚下过雨的地上泥泞不堪,一踩一咕唧,三个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出了这片林子,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大山。

    前面的矮树林旁边有隐隐约约的灯光闪烁,传灯停住了脚步:“喇嘛,你路熟,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喇嘛将屁股撅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两手撑着大腿,垂死的狗一样吐舌头:“爱……爱啥地方啥地方吧,老子跑,跑不动了……”

    王麻子跌倒在传灯的脚下,两手在空中搂草似的一抓,直接躺下了:“二位兄弟,我实在是不行了,你们自己走吧……”

    传灯蹲下,抱着王麻子的膊梗子,用一只手拍他的脸:“振作起来,命都逃出来了,就不差这一难了。”

    王麻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气,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银手镯:“徐家兄弟,如果我回不去,麻烦你把这个给我家婆娘送去……她一辈子没有戴过这玩意儿。这是我这些年赚下的唯一的一样东西,你交给她,就说我暂时不能回去,要在这里安家了,让她另嫁人吧,好歹给自己寻一条活路……”传灯不接手镯,蛮横地拉他:“我不能丢下你!你给我起来,就是死咱们也要死在一起!”“全是因为你呀……”喇嘛也躺下了,“你要是听我的,咱们早就离开‘绺子’,没准儿现在已经到家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王麻子好歹坐硬实了,乜一眼喇嘛,悻悻地说,“当初要是走了的话,对不起魏司令。”

    “生死关头谁管谁呀……”喇嘛哼哼唧唧地说,“反正咱们要是早走,也不至于在山上遭那么多罪。”

    “遭罪还是轻的,让疤瘌周看出来咱们的底细,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传灯哧了一下鼻子。

    “啊?明白了……原来他就是大哥整天惦记着的周五常啊!”喇嘛刚站起来,一屁股又坐下了,砸起来的泥水溅了王麻子一脸。

    “算你猜对了,”传灯也跟着坐下了,屁股立马被泥水湿透,“咱们还是不要再提他了,我想起他来腿就哆嗦,这家伙太可怕了……”传灯黄着脸打了一个哆嗦,“老天保佑,这次逃下来,可千万别再碰上他了,再碰上怕是就糊弄不过去了……哎,喇嘛,你没算算咱们自从跳了火车,去‘绺子’多长时间了?”

    “让我想想……”喇嘛眯起了眼睛,一列冒着白气的火车恍惚从眼前驶过,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

    传灯和喇嘛挤在平板车厢上一堆木头的夹缝里,望着蜷缩在另一道夹缝里的王麻子,大口地喘气,嘴里呼出的白气与火车喷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随着火车的行进,一扭一扭地消失。“七哥,咱们的命可真大呀……”脑子里忽闪着一个一个死去的劳工,喇嘛心有余悸地嘟囔了一声。传灯紧着胸口回道:“谁说的不是?多亏麻子大哥帮咱们‘滑’……”“我不是帮你们,”王麻子蔫蔫地说,“我早就想跑呢。二位兄弟不知道,这些年我给鬼子卖命,担惊受怕不说,良心上遭罪……就说这次吧,一路上死了多少中国人啊……要是再帮鬼子折腾咱中国人,我还是人吗?”传灯冲他翘了翘大拇指:“麻子哥是个好人。”王麻子红了脸:“我算什么好人啊……”转头问喇嘛,“什么时候能到奉天?”

    喇嘛把头抬起来往外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雪原:“估计天黑之前能够到吧?放心吧二位,路是错不了的。”

    看着王麻子微笑着的脸,传灯有心将他老婆的遭遇告诉他,想想又忍下了,这个人好可怜,不能让他再遭罪了。

    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火车行驶的声音空洞又单调,三个人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火车在不紧不慢地行进。

    铁轨以外的雪原换成了成片的桦树林子,一坨一坨地扯远又一坨一坨地拉近,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拽着。

    中间,传灯睁了一次眼,满天的星斗让他阵阵发晕……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传灯发现天已经快要亮了。喇嘛不是说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奉天的吗?传灯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还他妈天黑呢,天早就黑过了,天这是又要明了呢……莫非奉天已经过去了?

    “喇嘛,喇嘛,快起来!”传灯的胳膊发麻,抬不起来,只好用脚死命地踹喇嘛的屁股。

    喇嘛搓着眼皮坐了起来:“咋了?到奉天了?”

    “还他娘的奉天呢,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传灯拼命坐了起来,“你看看,这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方?”

    喇嘛茫然地扭动着脖子,样子就像一只被人一棍子打懵了的猴子:“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是呀,这是什么地方?”悠悠然正起脖子,瞅一眼怒目相向的传灯,正色道,“别担心七哥,估计这是已经过了奉天……正好啊,火车还多捎了咱们一程呢。走,跳车!”说完,好像怕传灯揍他似的,一缩脖子跳了下去,铁轨旁溅起一团乱七八糟的雪雾。

    传灯拉起还在昏睡的王麻子,说声“走啦”,跟着跳了下去。

    看看荒凉的四周,三个人围在一处,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谁都不想说出那句不吉利的话来。

    喇嘛蹲着矮子步,悄悄离传灯远了一些,轻声嘟囔:“不管这是到了哪里,反正咱们是成功了,咱们离山东地面是越来越近了……”

    传灯望着天上明晃晃挂着的北斗星,自我安慰道:“嗯,火车应该是往南走的,应该是离山东越来越近了。”

    喇嘛顺着传灯的目光望天:“对,咱们走的路应该是没有错误,你看,北斗星在那儿吊着呢……”

    王麻子啪地一拍大腿,遭了开水烫也似跳起来,指着北斗星大哭:“北斗星还有在南边的?亲娘啊……”

    “麻子哥别乱说话!”喇嘛急了,跳过来,当胸给了王麻子一巴掌,“你看好了,那是南边?那分明是……”猛然卡壳,“我操他妈的,还真是南边啊……”冲传灯直摇手,“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们不早一点儿看看天的?”

    “你家的天白天出星星?”传灯连骂他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王麻子落败的公鸡一样绕着一棵树转圈儿:“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这是越走越远了……”猛地停住,双手抱紧树干,冲喇嘛大吐口水,“你,你你你,你是个吹牛逼的啊你……你说,你说,咱们再咋办?总不能在这儿再等火车吧?你知道不?越往北走鬼子越多,都是关东军,见着中国人,二话不说,直接请你吃枪子……还有,还有土匪红胡子,逮着你,连心肝都给你掏出来吃了……”

    “别说了麻子哥,”传灯摸着膝盖站了起来,“先找个地方躲躲,天亮之后找户人家问问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再做打算。”

    喇嘛故作镇静:“我也是这样想的。”用一根指头来回扫着林海雪原,“看见没?白山黑水,朗朗乾坤,这应该是黑龙江一带,再往北走不多远就到了老毛子那边,一旦到了那边……”见没人理他,喇嘛哼唧一声“到了那边就是三个死鬼”,扎煞起胳膊,咔嚓咔嚓地踩着积雪跟在传灯后面往铁轨西边的一片树林里走,脸红,心慌,脑子乱得像装了一盆浆糊。

    三个人在树林里找了个一人多高的雪堆,用手挖出一个大窟窿,紧挨着挤了进去。

    闷了好长时间,传灯将掖在裤腰上的钱摸出来,递给喇嘛,有气无力地说:“咱们三个里面就数你本事大,想办法弄点儿吃的去。”

    喇嘛接过钱,缩缩脖子,厚着脸皮说:“你们就不怕我拿着钱,一个人‘滑’了?”

    没等传灯开口,王麻子哼哼唧唧地说:“爱‘滑’你就‘滑’去吧,‘滑’死也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喇嘛苦笑一声,弓着身子钻出了雪窟窿。

    这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方呢?喇嘛绕出雪窟窿,沿着林子稀薄的地方走出几步,仰着脸看天,天上什么也没有,斑驳的树枝将黑黢黢的天空糟蹋得支离破碎。喇嘛搭拉着脑袋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被蹿出树林的一只狍子惊了个趔趄,猛抬头看见树林深处冒出一个人头来。

    莫不是遇上土匪了?喇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腿一软蹲下了。

    那边的人好像也看见了他,促声问:“蘑菇溜哪路,什么价?”

    果然是土匪……喇嘛不敢怠慢,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想啥有啥,想吃奶来了妈妈(自己人,来找同伴)。”

    “家里没米,乌鸦有根底(我跟你一样,可是我有来头)。”那个人慢慢走过来,冲喇嘛一咧嘴,手里端着的一杆“捣达木子”接着垂了下来。

    看来这小子对我没有什么恶意,喇嘛放了心,随口问道:“西达西达(哪里人)?”

    那个干巴如野鸡的人漠然道:“房上没有瓦(先不告诉你),么哈么哈(你是哪股匪帮的)?”

    喇嘛愣了,我说自己是哪股“绺子”的合适?听这意思,这一带有不少“绺子”,没准儿这是到了长白山呢……喇嘛以前在东北当过几天土匪,那是因为躲事儿没有办法,参加的也是“野鸡帮”(三五成群的散匪),与大“绺子”根本就不搭边儿。据说大绺子的“溜子”(匪徒)遇到陌生人一般先报号,报号的时候很有讲究,一连串的话说出来,对方就明白你是混哪股绺子的,一般会给个面子。可是我报哪家的号儿好呢?喇嘛知道长白山一带大的绺子有魏震源的镇三江,罗井林的压东洋,郭殿臣的三江好,小绺子有熊定山的大闯,吴大舌头的老扬威……喇嘛猛然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兄弟,遇到报号的时候一般报三江好的号儿,嘴里嘟囔的几句自己都知道。那好,老子就报三江好的号儿了!

    “西南连天火烧云,家里起高楼,瓦片还没着地马就来了。”说完,悠然抬了抬抬下巴,“上方这位兄弟脑袋不灵光,吧嗒(琢磨)吧嗒。”

    “哎呀,兄弟原来是郭四爷的人!”瘦子将双手合拢,自左往右划过,往肩后一倾,“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见礼。”

    “免了,”喇嘛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好家伙,还真让我给蒙对了,“兄弟么哈?”

    “别问了,我这就带你去见一个人,”瘦子上前一步拉着喇嘛就走,“这几天我们大当家的正到处找你们呢,一直联系不上……”

    “那就对了,”喇嘛灵机一动,“我正是来跟你们联系的呢。兄弟,先给弄点儿吃的,好几天没有‘搬梁’了。”

    “没说的,”瘦子不撒手,继续拽着喇嘛走,“想吃‘漂洋子’(饺子)咱没有,‘星星散’管饱。”

    不能跟着他走……喇嘛有些担心,他害怕自己一走就回不来了,贸然跟着走到话,前面的事情无法预料……皱一下眉头站住了:“少跟我‘得瑟’(叫板)啊,兄弟是有来头的,哪能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瘦子一愣,撒开攥着喇嘛的手,茫然问道:“啥意思啊兄弟,我哪儿得瑟了?”见喇嘛鼓着腮帮子不说话,瘦子急了,“老兄台,我说的是真事儿呀,我们大当家的真的找你们来着,不信你跟我去看看。”

    “跟我‘扯犊子’(编瞎话)是不是?”喇嘛急于脱身,故作威严地说。

    “这叫扯犊子?”瘦子咦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满腹狐疑地瞪着喇嘛,“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你不是个溜子,你是个‘空子’(探子)吧,”说着,挎在肩上的枪又到了手上,脸一下子拉长了,“妈了个巴子,以为兄弟傻?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然‘插’了你!”

    喇嘛一惊,两腿开始哆嗦,话说不上来,只好硬撑着跟瘦子对视,目光软如游丝。

    瘦子也摸不清对方到底有什么把戏,不敢贸然上前,就那么支着鼻孔瞪着喇嘛。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马嘶,一匹快马箭一般射了过来。

    随着一声长长的“吁——”,碎雪溅处,跳出一个人来:“大禄子,赶紧回去,五爷找!”

    被称作大禄子的瘦子卸下担子似的吁了一口气,用枪把还在发愣的喇嘛往这个人的身边一顶:“这小子自称三江好的人,一会儿你带他回去让五爷问。我怀疑这是个‘空子’,别是三江好派来侦查咱们的……”“少罗嗦几句吧你就,”马上下来的那个精壮汉子将马鞭丢给他,一摆头,“赶紧回去,五爷等急了小心你的裤裆又挨踢……”瞥瞥喇嘛,“嚯,这小子长得还挺精神呢。三江好的‘溜子’还是‘空子’?”

    喇嘛刚哈了一下腰,猛地又挺直了身板:“招子不亮,问哪个?”

    精壮汉子一愣:“好家伙,还挺‘直溜’(有性格)呢,”从腰上拽下一把撸子枪,一指喇嘛,“把身子转过去!”

    喇嘛没听他的,胸脯挺得老高:“少跟爷们儿拿架子啊,老子要见天王山(老大)!”

    “咦?看样子你不像是个‘空子’嘛……”精壮汉子皱了皱眉头,“西达西达?”

    “西南连天火烧云,家里起高楼……”后面的词儿忘了,喇嘛的心一提,直接打住,“还罗嗦个鸟?带我去见天王山!”

    “好吧哒!”精壮汉子赞叹一声,换了一副笑脸,“这位老大,给点儿面子,转过身去,让兄弟‘顺顺杆儿’。”

    “面子是要互相给的,”喇嘛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可搜的,干脆转过了身子,“老子不是什么‘空子’,老子是三江好的溜子。”

    “那就对了,刚才我听出来了……”精壮汉子在喇嘛的身上胡乱摸了几把,“大禄子这个半彪子才来几天,懂个屁,让五爷亲眼看。”

    “你们说的五爷是大当家的吧?大禄子让我去见他呢。”喇嘛估计自己走不脱,试探道。

    “应该去见他,不然我没法交代。五爷不是大当家的……哎,你不是说你是郭四爷的人吗,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大当家的是哪个?”

    见他有些起疑,喇嘛连忙接话:“刚才我被大禄子这家伙给气糊涂了,脑子乱了呢……兄弟,你们是?”“咳,我也糊涂了,”精壮汉子拍了拍脑门,“大禄子没跟你说我们是谁的兄弟,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大当家的是哪个呢。先走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娘的,五爷可真能‘黏糊’(拖拉),天快要黑了还赖在那里不走,回去又要麻烦了……哎,兄弟,怎么个称呼?”

    “刘全。”喇嘛微微一怔,随口说。

    “哦,是全哥啊。全哥,我叫张全福,”精壮汉子的口气很是柔和,“你不知道,我也是从郭四爷那边过来的,就在他那边干了三天就‘拔香头子’了。我不是不敬重郭四爷的人品,我跟郭四爷走的路不一样呢……郭四爷以前是条打鬼子的好汉,可是现在他不打鬼子了,名义上还是三江好,实际上帮鬼子做事情呢。我早就知道他没打个正经谱儿,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跟鬼子勾勾搭搭的……兄弟我一怒之下就跟他闹掰了,直接‘拔香头子’了。现在好了,跟了一个纯爷们儿!现在活得痛快啊,杀汉奸,杀小日本儿,给我爹娘报仇……”

    “对,应该这样,”喇嘛感觉自己还有机会“滑”,顺着他的话说,“咱们都是中国爷们儿,就应该这样做。你就说我吧,兄弟我跟几个生死兄弟结拜成……”猛地打住,乖乖,差点儿把自己的底子抖搂出来,“反正我现在干得也不顺心,也想从郭四爷那边‘拔香头子’呢。”

    见张全福不说话,喇嘛抓紧时间说,“要不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直接‘拔’了?”

    张全福说:“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郭四爷那个人我了解,‘拔’不好,他立马‘插’了你,还是先跟我走吧,去见五爷。”

    望望已经黑下来的天,喇嘛彻底灰心了,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那就去见见五爷,正好有些话我对他说说……他在哪里?”

    张全福指了指前面一处隐约亮着灯光的地方说:“菊仙大车店。”

    这是一个用木栅栏围住的大院子,背靠着一座黑栩栩的大山,山下的一条石子路直通院子大门,院内车马喧闹。门头灯笼高挑,灯笼下挂着一个破筐子做的幌子,幌子被风吹得像醉汉,在雪夜里东一头西一头,咣当咣当撞来撞去。几个醉汉互相搀扶着在院门口撒尿,腾起的白雾就像掀开了热锅盖。喇嘛跟在张全福的身后,鬼魂一样地往院子里飘,脚下就像踩着棉花……传灯和王麻子还在那个雪窟窿里吗?

    进到院子,张全福用手捏着喇嘛的手腕子,说声“见了五爷别紧张”,拉着喇嘛继续往里走。

    院子里面是一个大宅院模样的所在,东西厢房外加几间大筒子屋,屋里灯火辉煌,不时传出阵阵猜拳的喧闹声。

    站在正间门口,张全福冲柜台后面坐着打哈欠的一个穿绿绸子棉袄,手夹香烟的女人招呼道:“胡大嫂,今天好买卖啊!”

    胡大嫂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托你们的福啊,还凑合……进去吧,老五在西间等你呢。”

    这个女人的装扮怎么跟我妈差不多?听口音也像是山东那边的,喇嘛忍不住瞥了胡大嫂一眼。胡大嫂也在瞥他。喇嘛笑了笑:“大嫂忙着?”

    胡大嫂挑挑眉毛,话顺着鼻孔里冒出的两缕青烟出来了:“贼眉鼠眼的,跟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一个熊样。那方佛爷?”

    喇嘛觉得这个女人说话有点儿意思,缩一下肩膀刚要凑合几句,就被张全福一把拽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很暗,一盏小得像烟屁股的煤油灯搁在窗台上,窗台下斜躺着一个看上去肉乎乎的汉子。由于背对着油灯,这个人的面目有些模糊,喇嘛只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长相丑陋的家伙,这种丑陋还带出一丝恐怖,鸡皮疙瘩随后爬上了喇嘛的后脖梗。张全福在门后将喇嘛往前推了推:“五爷,大禄子抓了一个人,他说这小子是个‘空子’,我看不像。你来问吧。”

    五爷不说话,吭地将一口浓痰射到对面的墙上。

    张全福往后退了几步:“我先回去?大当家的要等急了。”

    “老是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大禄子从门后闪进来,一推张全福的后背,“大当家的不是说了吗?以后不许称呼他大当家的,要叫司令……”“你他妈的也别跟我装犊子,”一声阴森如刚出墓道的鬼一样的声音从窗台下面传了过来,“谁是司令那还得扔进碗里滚滚看。你们两个都出去吧,现在不要回去,等我审完了‘空子’,大家一起走。”手里的烟蒂嗖地弹过来,直接落在喇嘛的脖梗里,烫得喇嘛连连跳脚。

    门关上了。五爷慢慢腾腾地将一把匣子枪搁到炕桌上,继续歪躺着看喇嘛。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像在墓穴里面。

    喇嘛的呼吸不畅,仿佛有一坨棉花塞在嗓子眼里,两条腿软得恨不能立马跪下。

    隔壁房间有畅快的笑声传来,跟着传过来的还有刺鼻的旱烟和脚臭搀和在一起的味道,让喇嘛有一种即将憋死的感觉。

    “兄弟穿得不赖,像个有钱人嘛。里码(同道人)?”五爷终于发话了。

    “没啥钱,随便穿一套汉奸衣裳……嗳,‘空子’哪敢来五爷这里‘起垛’(找不自在)?”喇嘛终于将一口气吐了出来。

    “不是‘起垛’的,难道是来‘架秧子’的(起哄、找麻烦)?”

    “上有‘楼子’(太阳),下有‘走溜子’(风)、‘飘花子’(雪),是公是母任凭五爷扫听。”

    “谅你也不敢,”五爷将炕桌上的枪收了起来,“山不转水转,来吧,过过码头。”

    喇嘛转身把门打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两手握在一起,从左往右慢慢横着,猛地一下停在右肩后面:“西南连天火烧云,家里起高楼,瓦片还没着地马就来了!请五爷赏脸过个话儿,兄弟也好在心里点个明子。”五爷说声“好吧哒”,欠身起来,一把拽下自己的帽子:“西北喧天一块云,云里莲花盆,老母上边坐,天下孩子一家人!”一顿,示意喇嘛坐过来,“兄弟,容我再跟一句?”

    他前面嘟囔了些什么,喇嘛一句也没听懂,正发懵,冷不丁听他说“再跟一句”,心想,跟就跟吧,反正你就是把天“跟”破,我也是不明白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随口应道:“五爷请‘跟’,我听着。”

    五爷笑眯眯地看着喇嘛,唱戏似的说:“高楼之上坐君臣,不知贵绺子当前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这个,这个嘛……”喇嘛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索性胡扯,“太阳出来红似火,红似火,前前后后都是我……”

    “明白了!”五爷横身坐起来,扯着嗓子冲外面喊,“胡菊仙,‘搬姜子’(上酒)啦——我跟兄弟‘山串’(大醉)一把!”

    “我还有两个兄弟没吃饭呢。”喇嘛猜想五爷的这句话是吃饭的意思,猛然想起雪窟窿里还有两条饿棍,不禁说道。

    “哟嗬,还有两个兄弟?”五爷的眼睛里放出亮光,“在哪里?”

    通过这一顿对话,喇嘛感觉五爷已经相信了他,心想,干脆将错纠错,带上传灯和王麻子一起吃顿饱饭,然后再寻个机会开“滑”,不信连鬼子看守那么严我们都能“滑”出来,个把土匪还能圈死我们。主意已定,喇嘛说:“不远,就在东边的老树林子里,我去喊他们过来。要是五爷不相信我,把我绑上,我带你们过去,让我的两个兄弟一起吃饭。不瞒大哥说,我们两天没有吃饭了……”说着,喇嘛有些后悔,跟他瞎扯了这么多秘语,怎么这工夫竟然说起白话来了?连忙找补,“大禄子说,咱们这边没有‘漂洋子’,我说,那干脆吃点儿‘星星散’得了,自家兄弟没有必要那么麻烦,你说是不是呀五爷?”

    五爷的一声“是”刚出口,胡大嫂就扭着身子进来了,手上托着一只搁着两壶酒,三盘肉的茶盘,进门就笑:“老五你可真够大手的,就这么个‘小老鼠’(喽罗)还值得你破费?是不是发了?来,给老娘几个花花……”搁下茶盘子,抬手扑拉一把五爷的脑袋,“啧啧,老五你的头可是好久没透透气了,长毛了都……”喇嘛这才发现五爷竟然是个癞痢头,满脑袋斑秃,就像一块遭了蝗灾的盐碱地。

    “臭娘们儿,再这么勾搭我,我告诉大当家的……不,我告诉魏司令,让他缝了你的吃饭家伙,”五爷笑着掏了胡大嫂的裤裆一把,“胡菊仙,魏司令是不是好几个月没伺候伺候你了?改天让五哥滋润滋润你,不然旱死了都。”胡菊仙当头扇了他一巴掌:“想死你就来!”

    “不敢不敢,让司令知道,我的腚眼儿就攒不成粪了……”五爷笑笑,“听说你在青岛还有个娘家姐姐,这边乱,你应该回去的。”

    “有这个打算呢,”胡菊仙心不在焉地筛酒,“喝吧,喝死也比被人打死强。”

    “那倒是,”五爷缩缩脖子,抓起狗皮帽子戴在头上,冲胡菊仙一咧嘴,“把酒收起来吧,今天没空儿喝了,改天再来。”

    胡菊仙丢了酒壶,拦着不让走:“什么意思啊你?酒倒无所谓,肉都给你切好了,说走就走,老娘不得赔死?拿钱!”

    五爷乜一眼喇嘛,笑道:“火点(有钱人),捻攒子(外行),爷们儿‘海挖’(狠狠敲诈)了他就给你。”

    胡菊仙瞟了呆头呆脑的喇嘛一眼,一把将五爷连同喇嘛搡了出去:“都滚蛋!看你们一个个歪瓜劣枣的模样老娘就憋气。”

    张全福和大禄子从栓马那边过来了,五爷一脚踢了大禄子一个趔趄:“还你妈的‘空子’呢,这兄弟是‘正南八北’郭四爷的人!”

    大禄子爬起来,抖着肩膀笑:“五爷立功了,五爷立功了……魏司令正到处找郭四爷那边的溜子呢。”

    喇嘛突然感觉不对,意识到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一个狼牙参差的陷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