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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的守军里,闲着无所事事的不光有大小军官、各营士兵,还有主将刘牢之。他虽然记挂京口,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回去的理由。孙恩似乎已经没有能力再次从海岛反攻,所以刘牢之虽然整天摆出一副繁忙的样子,其实不过是无事找事。
我一有机会就去刘牢之府上和他对饮,大谈兵法。
刘牢之最为欣赏的人是项羽。他把《史记》、《汉书》以及其它关于项羽的记载通读了许多遍。
“你知道项羽为何能百战百胜?”他问我。
“善于出奇战。”我回答。
他笑笑说:“没错。不过,出奇战的不仅仅他一个。”刘牢之站起来,打着手势说:“项羽擅长用势。而且,凡以势为兵者,无出其右。”
“嗯。他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便是典型的以势为兵的战例。”我附和着说。
“项羽之‘万人敌’,归根结蒂,其实便是一个‘势’字。不过,就这个‘势’字我先前也想错了。试想,那日德舆你孤身一人战贼兵,何其非凡!本以为足下和我一样只专注于‘万人敌’,而不重‘一人敌’。然而,现在想来,项羽自己便也是一个‘一人敌’的勇士。”刘牢之叹了一口气说,“我果然是错了。”
“项羽是‘一人敌’,末将可不是啊。将军谬赞了。那天的事只是事出偶然,形势所逼,便只好学霸王背水一战。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还有什么可畏呢?”
“此前吴郡、泸渎等战事,德舆的用兵之法的确是令人欣赏。这些天时常在想,尽管我方屡屡战胜,倘若那时在勇之上再辅以势,必当有更佳之战果。”
“将军所言极是!”
刘牢之起身一面思考着什么,一面踱到墙边。他喃喃地念着几句话,徘徊几步后,抽出挂在墙上的一把剑,边念边舞。一套剑法舞完,他学着项羽的语气对着剑说:“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
之后,他抚着剑身自言自语似地说:“不过,倘用得好,剑亦可以万人敌。”之后想想又摇摇头,转头对我说:“不应该是剑,而应该是刘参军斩贼兵的长刀。”
我笑着说:“将军,切莫再取笑了。末将无地自容。”
刘牢之也笑笑,说:“德舆,在你看来,我军碰到孙恩的第一战是哪一战?”刘牢之俯下身盯着坐在身边椅子上的我。我感觉到有一股无形地压力袭来,身体略往后靠了靠。
“我军么,当然攻破吴郡城池的那一战。”答案是很显然的,只是猜不透刘牢之问这么明显的问题用意何在。
“不,在我心里,第一战恰恰是你独自杀贼的那一战。”刘牢之抬起身,转过身背朝着我,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那幅字是故去的会稽内史王凝之的手笔。不少附庸风雅的文官武将都有王羲之父子的墨宝。刘牢之、孙无终等与王凝之有旧,所以他们手上也有几件王凝之的字。
墙上挂的这一幅,其实并非王凝之的真迹,而是按着刘牢之家中的真迹临摹的。除了这些字,还有几幅他京口府中挂着的画的摹本。把这些摹本挂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平息他的思乡之情。也正是受到刘牢之的启发,前些天我也写信回京口请家人送几件家中常有且便于携带的小物件过来,摆在吴郡的住处。
听刘牢之说我对敌贼兵的那一战才是我军的第一战,我很好奇:“将军何出此言?”我也终于明白:难怪他今天一再提到我杀敌的事。
“孙恩草寇为害。凡所到之处,无不是攻城略地。各郡持兵的将士与地方官员均被打败而身死任上。孙恩等人无比猖狂,屡败王师之后,凭借其人多势众完全不将帝国军队放在眼里。德舆你虽只是意外遭遇孙恩之流的伏击,然而却是我军遇到孙恩以来打胜的第一仗。当然,我把那一仗看作我部的第一战,原因并不仅如此。”
我忙说:“刘将军如此夸奖,末将实在羞愧难当,那哪里是战,完全是斗殴。倘若要真以‘战’命之的话,也充其量不过是‘殴战’而已。”
刘牢之见我称之为“殴战”,觉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既然刘牢之对那近似群殴的事件如此关注,我也很想听听他的见解。所以就不再过份谦虚,请刘牢之说下去。
“德舆啊。吴郡攻城如此之顺利,我与谢琰败孙恩又如此之快,你大概不知道原因吧?”
“末将不知,请将军明示。”
“原因就是因为有你的第一战啊。我那天虽然并未亲临战场,可是敬宣亲眼目睹了当时的场景。你也知道,敬宣虽然年轻,但也带过几次兵,晓得一些兵法。你养伤的那几天,我同几位参军、将领好好研究了一番你的那场战斗。”
“是么?我怎么没听万寿或无忌说过?”
“因为那时所谈的多半是战争部署。我所领悟到的,敬宣等未必知晓。而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研究了几天得出的破敌之法,谢琰竟然也看破了。”
“这个破敌之法就是将军方才所说的‘势’?”我问道。刚才刘牢之提到“势”时,恰恰跟我那天杀贼之时想到的是一致的,只不过在主将面前我不好表现得太过聪明。
毕竟,有时候在上司面前把事情看得太透,并非一件好事。
“的确是。孙恩聚集的贼兵虽多,但毕竟源自百姓,他们原本并不知兵。寻常百姓,一贯对王师存有畏惧之心。以往他们碰到王师,都是仗着人多,所以畏惧之心减弱了许多。一旦善用势,以势临阵,只要王师略胜一畴,贼兵便会胆怯,随时有溃逃之心。”
“贼军士气完全靠人数支撑。”
“诚然。我军出阵时,领军之将居前,身先士卒。而贼兵出阵,孙恩等人却是躲在士卒之中。我军碰到不利局面,领军之将逃无可逃,只能更加奋勇迎敌,以待后援;贼兵则全然不同,一旦见势不妙,贼将率先逃蹿。将且逃走,士卒何为?如此一来,除了作鸟兽散,还能如何呢?”
“这倒也是。想不到末将的侥幸之举,倒使得将军看透了敌人的本性。”我说。
“那岂是侥幸之举?倘若未曾经年研习兵法与武艺,那天哪能全身而退啊。孙无终可从未向我提到过你是如此厉害。哈哈。”刘牢之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