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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时曾在一个城砖上做过一个记号。在刻这个记号时,还曾想过作为寻常百姓的我,有可能今生再也无缘见到这个记号了。尽管有那样的感慨,不过少年时代的我并无太多抑郁的感怀之情。充其量只是一个寻常少年的小把戏而已。
自打从军之后,我常常会渡江到瓜洲来公干。偶或借故一登城头。每当我看到当年所刻的那个记号,就有一种激越的心情。
我常在京口的江边坐着眺望瓜洲城。那时候常常想:瓜洲城里现在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不过,倘若那时坐在瓜洲城下的岸边眺望京口城,一定也会想:京口城里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人便是如此。当你看到一座山时,总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样子。当你爬到山顶,往山那边看时,常常会发现山的两面其实并没有两样。可是目光再触到远处的另一座山时,仍旧会有要爬上去看看另一面的冲动。等人们努力地翻着一座一座岁月之山后,便不知不觉而到了垂暮之年。
我就是如此,翻了无数的山后,已经攀爬到了盛年。回首往昔,竟觉得一生平淡如水,毫无建树。每当听到古代英雄的豪壮故事,就觉得自己与之相差甚远,也许一生会这样平淡下去。那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以现在的身姿出现于世人面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以非同常人的胆识以数千人的力量去挑战一个国家的极端强权。
与我对敌的,是一个帝国的最高元首——皇帝。尽管只是一个篡位的奸人,然而他却从名义上掌握着这个帝国最强的政治、军事力量。而我,只是一方军队里的将军,连军队的首领都不是。
如今想想,支撑着我做这样的事业的,岂不是少年时期所立下的雄心壮志么?连陈胜、吴广作为寻常人都可以自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连先祖刘邦都被这样的话语激励着从而建立四百年基业。我,一个身体里流淌着先皇血液的人,即便是再普通,也有着一颗不屈服的野心。
少年的我,从未想过机遇会来得这么晚。
成年的我,从未想过机遇会来得这么快。
讨孙恩也罢,反桓玄也罢,似乎是命运推着我前进,而不是我自己挥鞭去驱驰命运。也许命运给了许多人以成就的机会,但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领悟,最终许多人也会错失那些机会而归于平凡。
据说,曹操当年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当一个州牧或刺史,以自己的才能将地方治理得歌舞升平。可时局却将他造就成了汉朝末年最伟大的英雄人物。
我所碰到的,正是同样的机遇。
昨天一气攻下了丹徒和广陵,使京口和瓜洲这两座镇江之城完全置于我们的控制之下。
现在站在这瓜洲城头时,感触与以往迥然不同。那时的我,是大晋国的普通士兵、普通将领;而此时的我,虽是将领,却并不是大晋国的,因为那个大晋国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虽满怀兴复晋室的必胜信心,但结局是成是败,还需时日以鉴。
几个月前,我们就在瓜洲私下里储备了一些大型船只。这些船只的外观造成了渡船和商船的模样,然而舱内却俨然是战舰的格局。负责督造这些船只的,是檀凭之。
从城头上下来之后,我们一行人骑马向大江下游奔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芦苇荡。驾着三只小舟划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划到隐着战船的住所。这里横七竖八地摆了数十艘船。
我们的船在这里船附近绕了一周之后,我问:“这些都是小船,大船在哪里?”
檀凭之回答:“大船在瓜洲渡和西津渡的渡口。”
“渡口?”这令我很惊讶。
檀凭之笑笑,说:“嗯,因为本就造得像渡船和商船,又是我的辖区,所以尽管显眼,反倒是安全得很。”
众人释然。
我大体算了一下,又问:“按原定计划来算,还差多少船只?何时能备好?”
“小船已备齐,大船还有七、八艘在坞里,大概还要等十天左右。”
“十天?恐怕等不得了。”我回头看看刘毅,说:“你觉得如何?”
刘毅说:“既然桓玄已经知道我等起义的事,必然加紧备战。此次我军虽一举收复了京口、瓜洲,然而毕竟是仓促起义,凡事准备得并不周全。如果等到万事齐备之时,恐怕早已贻误战机。
不如就趁桓玄尚未完成战备时迅速从京口、瓜洲进攻建康。否则,等到桓玄在荆州、江州等地的大军开到,因敌我实力之差,胜败难料。”
我点点头。
刘毅接着问檀凭之:“大船费工夫。能否赶制些蒙冲小舰?”
檀凭之说:“造小舰虽然快,然而仓促之际,木料一时难以筹齐。”
刘毅接着说:“召募些百姓,去附近山上伐些如何?”
檀凭之回过头去,站在船头的工匠探身说:“蒙冲舰虽然不大,但还是需要巨木来造。必须要以巨木的木心为龙骨。临时去山里伐木,要造起一只蒙冲来,也要好几天的功夫。”
我挥挥手说:“就以现下的材料紧着造吧,造一只是一只。京口、瓜洲距离建康也不远,蒙冲小舰也不必太结实,能载人即可。我等目的在于攻占建康城,而不是拿蒙冲舰来水战。实在造不及,在沿江也可以索一些来用。”
我刚说完这话,就见到徐羡之在另一条船上拈着胡须笑。显然,他明白我说的“索一些”是何意。
北府虽号称水军天下第一,然而自桓玄当政之后,北府的水军被削弱了许多。桓玄始终是畏忌京口的北府军的。在除掉刘牢之、孙无终等北府旧将之后,一直在想尽办法削弱北府军的力量。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裁军,但是却找借口蚂蚁搬家似地把北府的军事物资都转移到了建康和江州。
自从快舰、军用楼船征调进建康之后,北府军就只剩下两艘载兵的大船、十几艘蒙冲小舰和一些扡运资材的杂船。就凭借这些船,北府的水军还能号称天下第一么?这岂不是如同骑兵骑着驴却想要驰骋疆场一般?
众人看过了这些船之后,又纷纷登上船去试了试船的吃水程度,让一些士兵试了试速度。基本上还是令我们满意的。
巡视过瓜洲驻防,一行人乘船返回江南的京口。
半个时辰之后,请何无忌召集的所有义士都聚集到了将军府。
这是起义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会议。也是进攻建康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其意义之重,自不必言。与会者无不肃然就座。
在何无忌再次宣读了我们的战檄之后,我站起身发言道:“诸位义士。诚蒙对我刘裕之信任,以我为义军主将。起义之事自各方义士筹划以来,几近半年。期间发生了林林总总或忧或喜之事,不管如何,我等终于首倡义旗、首开义举。
京口、广陵二郡夺得之顺利,乃是我等筹谋之结果。然而,此仅为起义之第一步。从今日起,我军将转入建康之战。在此,特将各义士所担当职责陈述如下:
由孟昶担任义军长史,负责内政、粮草、募兵之事。同时,在义军起程征建康之后,担任京口、广陵两郡主将;由檀凭之担任义军司马,与我一道行调兵、征战之职。
刘毅、何无忌、魏咏之、朱龄石、孟怀玉、刘道规等为大将。檀韶、檀祗、朱超石等为偏将。刘穆之、徐羡之、虞丘进、刘道怜等为主簿,协助孟昶坐镇北府。余者各司其职。
北府士兵计千余人,新从百姓中募集的新兵、义士计两千余人。由此,文武皆备、水步俱全。
除孟昶率刘穆之以下诸人坐镇京口外,其余武将、参佐全数编入军中。出征军队分为两军,我刘裕为北府军主将,何无忌为副将;檀凭之为新募义兵、百姓新兵主将,刘毅为副将。我、檀凭之主征伐;何无忌、刘毅主战备。各位对此有何异义?”
这本是已经在之前议定好的内容,我无非是作为主将正式宣布一下。不过,我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声音吼了出来:“众人皆有职责,偏我没有!”
一听这嗓子,不看其本人也知道是蒯恩。原来是站在他身旁的虞丘进把众人司职的清单念给他听,发现清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于是就不高兴了。
何无忌对他道:“怎没有你的职责?你的职责便是随同主将一起打仗。”
“那这个清单上怎没有?”蒯恩一把夺过虞丘进手里的清单,站起来扬了扬。
何无忌笑道:“哪能个个都上这个清单?”
蒯恩还准备说话,我摆手制止他说:“上这个清单未必是好事。你不是要打仗么?随在我的军中,打仗定然少不了你。”
蒯恩想了想说:“跟着主将,我倒不如去檀司马的军中。”
“哦?这是为何?”
“和您在一起,杀起来不痛快。我还没扬刀,人就先被您杀掉了。”
众人莞尔。我正色道:“不知同你说过多少次,打仗不是杀人。所谓不战……”
“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知道。可是能杀个痛快岂不更好,所以宁可去檀司马军里。”
檀凭之听了只笑笑,没有说话。
我说:“你可切莫小看了檀司马。以你的勇力,恐怕也未必是檀司马的对手。”
何无忌接着我的话说:“你恐怕还不知道,檀司马可是北府军中有名的猛将。”
蒯恩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