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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慧同方修完早禅,听闻弟子来报。急忙修容正服,前往寺门,迎接远道而来的中原第一寺少林的方丈知玄。
远远地已能望清山下长长的一条僧侣队伍,慧同一向知晓这位方丈的地位排场,倒也不甚惊奇。只是昨日晚间才接到少林方丈拜访重玄寺的消息,今日不到晌午便到了,实在太快……加之那信笺上还提及了正在寺内礼佛的董湛和白子毓。想起昨日董湛跪在郭景云牌位前说的话,他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山风轻悠袭人,花白的胡须映在阳光中飞舞。“有劳慧同方丈远迎,老衲知玄。”打头的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和尚,面容苍老,慈眉善目。最醒目的是两条长长的白眉,垂在了眼尾处。细长的眼眸深陷在眼窝里,就着白眉遮挡,看不出其中的神色。他握着一根九环锡杖,单手并指朝慧同微微躬身,慧同回以佛礼。见礼完,知玄偏首示意身后的两个青年弟子上前,抚须笑道:“这是老衲座下二弟子,海真,海如。”
海真、海如应声上前,端正地朝慧同行礼。慧同垂首打量,见二人,身长七尺有余,形貌魁梧,肤色黝黑,僧袍下隐约可见扎实肌肉。他暗道一声果然,知玄尚武的传闻不假,连外出修行,带在身边最亲的弟子也尽为武僧。
重玄寺的武僧仪礼上前,与二僧客气寒暄了一番。慧同见弟子们有礼有节,没有失了体面,心下稍安。抬头看到知玄抚着长长的白须,眸光一派悠闲,却是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慧同正想着招待有失,竟见礼了好一会儿还未请客僧们进门,正欲开口,只听知玄轻哼一声:“阿弥陀佛,怎不见寺中贵客。莫非那二位,不愿同方丈一道迎接老衲?”
一阵脚步声自远处透过回廊传来。不多时,便有一人飞快地靠近寺门。“可是少林寺的知玄方丈?”侍从躬身一礼,“我家老爷和白家少爷正在会客堂恭候方丈。”
双方一道行往会客堂,慧同听着内里轮椅滚动的声响,心下暗叹。不多时,董湛便迎来门口,朗声笑道:“失礼失礼,白少爷,容我介绍一番,前方那位呢,便是我给你提过的那位南少林的高僧,知玄方丈。”
知玄瞧见他们,大笑着杵杖上前,径直越过轮椅:“老衲观公子相貌堂堂,仪表端正,想必就是苏州白家的公子了?”
白子毓本立在董湛身后,被知玄如此热情的一迎,不由有些诧异……明明是随董家而行的自己,怎么反倒是对方首要招呼的人?但既已点出了家世,自是不能乱了礼数。他思及自此,遂拱手道:“正是晚辈,久仰方丈。”
“客气客气,”知玄眯着眼笑了笑,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和煦地抬脚,示意众人入席再聊,“老衲听闻公子对全天下的文人武者下了战帖,无论形式,凡胜过公子的皆可得白家赠银。可有此事?”
慧同安排弟子奉茶,听知玄此言,不由顿了顿脚步。却见白子毓洒然入座,摇扇一笑:“不错。”
“哈哈哈哈……好气魄!”知玄锡杖一晃,上方的九环叮当作响。近旁的武僧海真见状,忙双手伸前,恭敬地接下锡杖。知玄微微探身,一派浩然地垂眉浅笑,“听闻公子麾下武士了得,公子亦曾经放出豪言,若有能胜得半招者,即奉上白银万两……”
董嘉禾原本随着父亲坐于下首,心中时时记着郭临的嘱咐,不想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来。可听到知玄的话,还是惊诧了一番:“白兄,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下了这么大的赌注?”
白子毓抿唇一笑,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心下却诧道这知玄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十日前,他领着一队货船,在杭州港口被白家出海贸易上的敌手寻仇。在白鹤带人解决完雇来的刺客后,他趁机羞辱了对方几句,其中正有这句“万两之注”。他倒不会心疼这些银两,索性看知玄意欲为何。
“不错,确有此事。”
“老衲对公子的阿堵之物,可不感兴趣,”知玄老道一笑,沉色道,“不过,老衲座下有两名力大无比的弟子。虽资质鄙陋……但今日相会,实乃机缘难得,不知可否与公子的武士切磋一番?”
饶是董嘉禾这样粗神经的,也听出了知玄话外之意,实在是太……他忍不住低头朝父亲看了一眼,见董湛垂着头,悠然地坐于轮椅上,面上隐隐露出一丝鄙夷。他这才咽下呼之欲出的不忿,决意静心旁观。
“方丈来迟一步,”白子毓嗓音温然随意,他朝知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转头抬扇指向身旁的白鹤。白鹤见状,踏前一步微微躬身。“这位就是我麾下的首席武士,昨日已经输了一筹了。这万两白银嘛,也在付给胜者的路上。”
“什么?!”知玄惊道,一双老眼微微瞪开,“竟有此事?”
“白兄,”董嘉禾几乎和知玄同时惊呼,“你是说……”
“嗯,郭公子赢了白鹤,这是不争的事实。愿赌服输,我白子毓还不至于输不起这点钱。”他摇开折扇,眸光微阖,扫过堂上众人,莞尔而笑。
“郭……”知玄微微迟疑。
董湛闻声飞快侧了下头,见知玄只是拧了拧眉,并没有对“郭”字细究,马上又朝白子毓道:“无妨,老衲只求一战分高下,也叫我弟子二人,得贵府高手指点。”
慧同暗宣一声“阿弥陀佛”。白子毓放下茶杯,面上笑意悄然收回,他淡淡出声:“当真是不巧,我这武士昨日比试受了伤,现下还不能与人分高下。指点什么的,万不敢当……还是先谢过方丈抬举了。”
说完,他站起身,幽幽瞟了董湛一眼,迈步朝外走去。白鹤片刻不停,紧跟其后。
出了会客堂,白子毓停在一株阔叶梧桐下。确定堂中人看不到了,才靠着树身闭目浴阳。直过了一炷香,胸中戾气方才稍稍消解。
堂中那番你来我往,和白家平日的算计氛围,几无差别。他又不是蠢人,怎么会看不出知玄是瞧上了他的钱财而来,可如何找上门的,却和带他同行的董家……脱不了干系。
可偏偏他找不出什么证据,来重玄寺,也是他递信给的董嘉禾。白家甚至把他贴身的下人们尽数送来,若说董家有心算计他,那也是他赶着来让人算计……白子毓长长地叹息,抬手遮了遮阳光。
蓦然间,他似被什么刺了一般,不受控制地睁开眼。这种感觉……仿佛被人从凉爽的秋日揪出,一下掼进了冰水深潭中的刺骨。他抬起眼睑,微微眯了眯,望清不远处的钟楼上,立着的一个玄衣少年。
这样散发出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哪里还是昨日飒爽英姿的公子。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见郭临负手直身,正站在那个“第一声第一律梵音大钟”旁。目光阴森幽暗,隔着重重树影,直直地望向会客堂的方向。
他愣了愣,望着她乌亮的双眸下意识地退避了下。脚下却忽地踩到一根枯枝,枯枝断裂的轻声炸响,已然把郭临的注意吸引了来。她垂眸瞧见他,微微一怔,周身冷凛之气霎时消散。白子毓重新抬起头时,钟楼依旧,只是那个玄衣少年的身影,不见了。
*
晌午刚过,林间倾泻的阳光温暖舒适。后山溪边草丛处,一个人影缓缓蹲下。
根状茎横生,下部节上对生两片鳞状叶。核果近球形或梨形,嗯,对了……郭临伸出手,触到柔韧的梗脉,果断掐断摘下。
“在找及已?”
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声探问,合着潺潺的流水声,清脆悦耳。她回过身,看清树影下的来人后轻轻一笑,走上前。
行到一处阴凉风暖的所在,郭临大咧地拂开下摆坐在地上,握着药草的手朝白子毓扬了扬。白子毓抿唇一笑,毫不介意地撩袍坐到她身边:“看来我幼年习的《新修本草》倒还没有忘完。”
“习医?”郭临垂下眼睑,似想起了什么。片刻后她浅笑一声,抬手把玩那株及已。“世家大公子,居然会习医?”
“不过略懂皮毛罢了……”他瞟了眼光秃秃的及已,仰天续道,“‘活血镇痛,常用于跌打损伤、无名肿毒。’不过,及已应是春季开花前来采挖,去掉茎苗、泥砂,再行阴干,方能做药。莫非……是因你右臂的伤?”
郭临眼眸微咪,不动声色将及己收进袖中:“原来还是被白兄发觉了。”
白子毓哂笑一声,又摇了摇头:“万料不到你负伤之际,白鹤都不是你的对手。输掉万两,如今看来确是值得的。”
“什么万两?”
“万两白银,是你与白鹤一战,我下的赌注。”他话音一落,便见郭临眸光闪了闪,随即粲然一笑:“那就多谢了!”
也好,与其把这钱给如知玄一般处心积虑的人,倒不如给这个少年痛快!白子毓心下稍松,抬眼见前方斜阳印照处,有一个棋盘石桌,落了些枯叶,旁边整整齐齐码着棋子。
他一时起了兴致,回头笑道:“武道之上,郭兄已得胜,不知棋道上,可还愿与在下一战?”
郭临轻笑一声:“可有赌注?”
白子毓愣了愣,有些忍俊不禁。上午他才被知玄贪婪之姿迫问,弄得他不厌其烦,眼下身旁少年分明说得同样的话,他却感受不到什么算计之心。他大手一挥,起身朝棋盘走去:“再来万两又如何?”
这一下,便从晌午直至黄昏。车驰马奔,兵挺炮鸣,杀得你来我往,难舍难分。白子毓头一回发觉郭临武艺之外,居然还有如此心思缜密的布局……棋逢敌手,异常痛快。
他寻来后山,原是刻意避开董嘉禾,找郭临询问钟楼上他神色异样的隐情。那样刻骨的杀意,他绝没有看错,可眼下他却不想再问了。或许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样突然的知己之意,甚至胜过与董嘉禾的亲属感,究竟是缘何而来?
但至少他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对他并无恶意。
“天色已晚,这盘棋暂且不动,我们明日再下。”他站起身,执扇指点上方兵将方位,不多时便记在心底。他抬头笑道,“今日实在太爽快,耽误你采药,不碍事吧?”
郭临摇摇头:“我本就寻得玩玩,正如你所说,要用药,此时可不是采摘的好时机。”
“哈哈,那就好。对了,忘了提醒你一句,”他本走过几步,说着又回过身,依旧悠哉地晃着折扇,“及己毕竟有毒,你可注意莫要给人煎药过量内服了。到时候七窍流血,可就不好看了。”
郭临笑吟吟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逐渐消散在树荫昏暗中。
漫无边际的寒冰再次四散,仿若树叶都飘得静谧无声……她垂下右臂,袍袖中的及己落入右手。隔着厚厚的剑茧,她细细地摩挲着茎叶,直至将它彻底碾碎。
夕阳半入山头,她的面容随着阳光的异动逐渐沉入阴影。只在最后一刹,露出微微上翘的嘴角。
“当然,还是百窍溃血……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