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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萍没有给我离婚协议书,但我也好不到哪去,她不许我进房,也不和我一桌吃饭,每天晚上睡眠时间我只能在客房度过、或者去八楼我妈家,我们这对幸福村最和谐的小夫妻就此陷入冷战。
我心中存了努力表现的念头,就尽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每天对月萍大献殷勤,买礼物、送花、干家务、照顾陈瑶。月萍对我冷淡之极,但我不屈不挠,始终将冷战保持在她单方面的状态。我的娱乐交际全部停止,一切活动只限于公司、工地、家。
邱兰英当然也不会好过,我逼她写一份辞职报告,将她赶出恒远公司。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干涉恒远公司的运作,老丈人也不例外。
这天上午去了南郊县级市的民营医院工地,请几个甲方领导吃一顿饭,下午回到本市,不想去公司发呆,就开着车满城兜圈,从城南江边转到城北运河边、接着转到城西湖边、最后来到城东幸福村原址,我家楼下的茶楼还在营业,里面的村子却已人去楼空,远远看见一些民工正在老吴家楼顶挥起铁锤砸屋子,不觉有些留恋,于是将车停在茶楼门口,和几个小妹打一声招呼,从茶楼后门走进幸福村,沿着我家台阶走上平台,一屁股坐在地上,观赏拆村盛况。
幸福村里面的屋子大多拆光了,我家这座楼紧贴街道,又有临街门面,为怕影响城市景观,暂时不拆,我家茶楼得以继续营业三个月,老吴家的楼就没这么幸运,这会儿已被卸下一个屋顶,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估计傍晚时分能拆光三、四两层,等到后天,这座楼就不复存在了。
我并没有多少的感伤,毕竟我只在幸福村住了两年时间,只是这两年来在我身边发生了许多事,以往二十八年的所有经历都不及这两年丰富,结婚、入赘、捞外快、出轨、办公司、炒房、女儿出世、找情人÷业扩大、直至今日陷入冷战,这些事都发生在短短的两年内,或多或少和幸福村有些关联,此刻眼睁睁看着幸福村在民工们的大铁锤下土崩瓦解,就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拆了旧的造新的,幸福村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无非多了些缝缝补补,用新的姿态来弥补旧的错失,如果实在弥补不了,那还不如全部毁去,在一片空地上重塑家园。
幸福村面临这一转折期,我又何尝不是?我的错失令我陷入困境,以往的生活随时会分崩离析,我应该像个泥水匠一样细心填补裂缝、还是抡起大铁锤以摧枯拉朽之势亲手毁灭?
前年秋季,我曾在这个平台上浑浑噩噩度过一天又一天,如今我又来到这里,老吴家的鹦鹉早已不见,我听不见它的歌唱,只有铁锤榔头敲打砖墙的声音,村里的草坪也已面目全非,只剩断瓦残垣和一堆堆的垃圾,我在同一个地点看见截然不同的景致,心情也从前年的昏沉过度到今天的怅惘。
我找到了基调,就是“怅惘”于是我顺着这个基调进入“怅惘”的过程。
这就是我的习惯,先给自己设定一种情绪,然后慢慢代入这一程序,这样往往不会受伤,因为进入状况比较迟缓,但也正因如此才令我不能随机应变。就像目前这种糟糕之极的生活,完全来自我对生活的被动和茫然,我只能忍气吞声而又无可奈何地接受惩罚。
月萍啊月萍,其实我已进入状况,正满怀信心地准备做一个好老公和好父亲,你却选择这个时候和我翻脸,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等着看我们陷入危机?我究竟该怎样才能获得你的原谅?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面前地上的烟屁股越堆越多,我的烦恼也越聚越多,索性仰面躺下,对着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云朵,好歹令心情舒畅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道黑影遮住我的视线,我停止思索定睛看去,只见身边站了个人,居然是老丈人陈文贤。
我坐起身说:“爸,你怎么来了?”
陈文贤没说话,指指不远处的一片空地,那里停着两辆车,车边站着一群人,幸福村元老邓祖荣、余富根等人都在其中,车内副驾驶位置坐着一个女人,我仔细看去,正是月萍,她似乎也在看我,见我发现她到来,立即转过头去。
陈文贤说:“今天和大家过来看拆除进度,发现你躺在这里,就上来看看。”
我说:“爸,你过去谈正事吧,让我发一会呆。”
陈文贤在我身边坐下,说:“这个位置很好,我也想最后看几眼幸福村,咱们一块儿发呆。”
我递给他一根烟,说:“那件事不用多说了,我确实对不住月萍,一定会给她补偿。”
月萍没有告诉别人我和花花的事,陈文贤只知我私设施工队和在外买商铺两大罪证,所以不算太愤怒,这几天和我的关系有所回暖,接过烟抽上,说:“月萍心情很不好,你多劝劝她,别给她添心烦。至于文贵和淑珍他们,以后再说吧。”
我抱膝而坐,沉默半晌,说:“爸,为什么他们两个总是跟我过不去?你能说说原因么?”
陈文贤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
我说:“我随便猜猜,如果说得不对,你别生气。”
陈文贤说:“你说。”
我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这人虽然挺差劲,可至少一表人才,文化水平也还凑合,他们怎么对我意见那么大?你看我不爽至少还可以理解,因为你怕我耽误了月萍,可他们跟我没有直接关系,干嘛就把我恨成那样?难道我这人特别像色狼,他们怕我侵犯丽芬和晓敏?这也不可能,别说两个小丫头年纪还小,她们的长相也不致于让我犯罪啊。”
陈文贤点点头:“说下去。”
“我估摸着吧,是这么回事,”我说“你弟和你妹对我挺有点优越感,因为我家条件差,入赘到陈家,什么都是陈家给的,而我还是个城里人,他们是农村的,以前城里人对村民心存优越感,这会儿我成了倒插门女婿,他们就趾高气昂了,觉着我跟其它上门女婿一样,是个好使唤的主。没想到我这人还挺有脾气,三天两头跟他们对着干,愣不给面子,这就把矛盾给埋下了。其实说句实话,我跟您才是直接冲突方,本来我们两个水火不容,这会儿倒好,我瞅着您越来越顺眼,您对我也和气多了,偏偏他们两个掺和进来。你说这事儿闹的”
陈文贤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还有么?”
“有,多了去了,”我说“现如今吧,咱们一家五口其实挺和谐,丈母娘跟我是没的说了,亲到不能再亲,您跟我也在改善中,还有个人见人爱的小瑶瑶,大伙儿其乐融融的,好日子就在前方。可是你弟和你妹不这么认为,他们始终把我当成外人,还是个特不听话的外人,这就触犯了他们心里头最敏感的部位,他们毕竟跟您不一样,您有钱有文化,见惯了大场面,他们充其量只是富农,少不了小农习性,还一心一意想为陈家做点事,叫什么来着?对了,就是您说过的使命感,他们对陈家也特有使命感,容不下我这匹害群之马,所以越斗越不可收拾。怎么说呢,反正只要您这个家长不严令禁止,我和他们以后是别想消停了。”
陈文贤说:“嗯,很聪明,学会暗示了。那么你想我这个家长怎么做呢?”
我说:“这就不用我直说了,大家看着办吧,互相体谅就好。”
陈文贤说:“可你不见得有多体谅别人。”
我说:“爸,跟您说说我的思想觉悟吧,不是陈家的因素,而是我自己的转变。我现在好歹是个甲级装潢公司的老总,手下有几十个员工,还准备扩大规模,每次招聘时看见那些刚毕业的学生们满怀期待地来面试,我心里挺有感触。他们选择在我的公司工作,想发财致富、想学习锻炼,这让我感到一种动力,我应该对他们负责,给他们创造一个学习工作的好环境,也应该感谢他们看得起我。同理,咱们陈家人如果对我有所期待,我也会做出成绩,如果只想看我出丑,没事给我鸡蛋里面挑骨头,那么很抱歉,我只会拖着大家一起下水,谁也别想过得舒坦。”
陈文贤皱起眉头,说:“这就是你的觉悟?”
我说:“您听我说完。以前我是个很自我也很自私的人,从来不关注别人的感受,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因为那时我深陷在自我世界里,看不到外界,也不想去看。自从和月萍结婚、又生下瑶瑶,我的思想慢慢转变,我发现我不能孤独地生存,必须和外界有所联系。对家庭的责任感、对事业的责任感、对社会的责任感,这都是我以前从未感受的,我走出了自己划的圈儿,外面很陌生,我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好歹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中间犯了很多错误,可也受益匪浅,至少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我只是我个人世界的核心,外部世界永远不会为我而运转,一定要适应大环境,将我自己融入外界,才能有所收获。”
“说得很好,”陈文贤说“可惜这个觉悟来得晚了些。”
我说:“那也比不来的好,对吧?”
“对,”陈文贤说“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沉默一阵,心中暗自做出决定,说:“你等着,明天就知道了。”
陈文贤说:“谁是最终受益人?”
我认真看着他,说:“我老婆陈月萍。”
陈文贤定定地凝视着我,终于笑了起来,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会给你回报。不止经济上的,还有你在陈家的地位,你刚才所说的纠纷再也不会发生。”
“不用,”我说“这是我亏欠月萍的,不图任何回报。”
陈文贤极为难得地露出赞赏之色,说:“希望你说到做到。”
我说:“一定。”
陈文贤拍拍我肩膀,起身向平台下走去。
我看着他们几个老头坐进车子,看着车内的月萍向我投来一眼,看着车子离开幸福村,看着挥汗如雨拆除房屋的民工,看着渐成废墟的首富村,看着空气中弥漫的黄土浮尘,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过不了几年,这里会耸立起一座座的高楼大厦,首富村依然有其价值,但不体现在一帮富农身上,而是体现在脚下这片孕育首富村的土地上。只要根基尚存,依然能创造新的首富村。
让我一无所有吧,就像这块土地一样,夷为平地后再次塑造价值。
那才是我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