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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我爬上山顶,从早上八点出门时算起,这趟行程历时八个小时。
山顶并非我想象中那么陡峭狭小,有一片面积颇大的空地,只有站在空地边缘才能领略登临巅峰的感受。远处群山绵延,峰峦叠翠,白云已在脚下,向天尽头铺去,四周的山峰大多比我这座山低矮,但远方某座山更为高险,峰顶已插入云层。我举目四顾,只觉心旷神怡,心境豁然开朗,此时见山不是山、见云不是云,一切仿佛都包含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自己也陡然变得宽阔广大。
我放下背包,一屁股坐上山石,掏出烟抽起来。整整八个小时没抽一根烟,此时深吸几口,飘飘然如在云端,事实上我也确实身处云端,云朵就在前方不远处翻腾,变幻着形状,风托着我吐出的烟吹向云层,恍惚中有种自豪感,觉得我参与了制造这些云朵,不禁兴奋,扬声大吼:喂喂喂可惜我内力不足,无法发出惊天动地的长啸,这几声吼被风儿吹散,片刻间消于无形。
这令我感到有些无趣,好不容易攀上巅峰,却连一丁点痕迹也不能留下,和先前行走在森林里时没什么两样,群山和林海将我吞噬,即便身临高处,还是那么无助。我大感不服,继续嘶声长叫:啊啊啊但见群山巍峨,云雾缭绕,层林尽染,枝繁叶茂,天地悠悠,山还是那片山,云还是那片云。相对于庞大的自然界,个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就像大千世界内的微观世界,无论我们怎样折腾,终究只是蝼蚁般的苦苦生存。
我有些沮丧,懒得费力吼叫,颓然坐下。抽完一根烟,只见远处那座最高峰周围的云层被风吹淡,我极目远眺,发现那山峰顶端隐隐现出一座建筑物,看去虽只有黄豆般大小,却当真是人力建筑,并非自然景观。我心中诧异,思索良久,终于明白过来,那座山正是一处有名的景点,我当年曾去那里旅游,山顶有一个气象站和一座小型铁塔,正是此刻我看见的建筑物。
那座山比我脚下的山峰高得多,却也被人力征服,硬生生在它头顶建起屋子,看来我刚才的悲观情绪并不正确,自然界虽然庞大,终究也要屈服,因为人类不会坐以待毙,随时都在想方设法征服自然。
风声减弱,我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潺潺流水声,走过去向下观望,只见乱石堆里有一条小溪,流向一个遮掩在树林中的小石谷。我见天色已近傍晚,来程走了八个小时,下山至少也要这些时间,看来今晚必须在山上留宿,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度过这一夜。于是提起包裹,向那石谷走去。
山顶算是来过了,是否有收获还不好说,来过总比不来的好。我心下暗忖。
奇峰竞秀,岩石危耸,山梁、林野、溪水、花草相映成趣,鸟语花香,美不胜收。我心境十分平和,起先只是为了攀登高峰,此刻从顶峰下来,那份迫切的心情渐渐隐去,只剩对周边万物的欣赏。只见那些老树苍劲矗立,山石傲然俯瞰,小草生机盎然,野花娇媚动人,都在向我展示着它们的坚强,在这冷酷无情的自然界里,它们见缝插针地昂首挺立、承受压迫、迎接风雨,从远处看来,它们只是茫茫林海中毫不起眼的一小部分,亲临其间却发现它们都是强者。
它们不会浑浑噩噩、不会消极颓丧、不会得过且过、更不会被动接受任何安排,物竞天泽,弱者早已被淘汰出局,它们坚定地生存在这自然界,用顽强的姿态阐述着它们的自豪和骄傲。每一个生活的弱者面对它们的时候,都会自惭形秽,这是最鲜明的对比。
我沿着溪流向下行走,半个小时后来到一处山石嶙峋的空地,溪流在山石上方被截断,形成一道小瀑布,哗啦啦冲刷下来,在空地中央聚成一个池塘,又从空地边缘的石缝中汇聚成小溪,继续流向山脚。
时间已到下午五点多,我决定在此留宿,于是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将包裹、木杖、柴刀放下,脱去牛仔裤和旅游鞋,换上沙滩裤和拖鞋,舒舒服服坐在石头上抽烟哼小曲。
气氛十分和谐。小瀑布的哗哗声,风吹树梢的沙沙声,鸟儿的飞掠声,虫儿的鸣叫声,还有老王我五音不全的歌声,凑成奇妙的交响乐。我突然有些感动,生活没有真谛,我也找不到真谛,但今天我来到这陌生的大森林,却找到了此行的意义,并非人生哲理、更非生存目标,仅仅只是在这遮天蔽日的树荫下、美妙动听的音乐旁、自然和谐的画面中、感受融入其中的快乐。
好吧,我喃喃自语,让我进一步融入。
我站起身,把自己脱得精光,缓缓走进面前的池塘。
小瀑布只有两米多高,我来到瀑布下,面向清澈见底的池水,让水流冲刷我的身体。瀑布湍急,清凉彻骨,从头到脚将我淋透,我舒服得呻吟起来,闭目细细品味。水浇上我的头发,顺着脖子向下流去,洗过我的肩膀、我的胸膛、我的背脊、我的小腹、我的屁股,沿着大腿流向脚踝,最后融入池水,带着我一身的污垢流向山脚。我神清气爽,忍不住一头扎进池塘,将自己浸泡在水中,全身轻松无比,四肢百骸充满了活力,我的肮脏离我远去,此时此地的我就像初生婴儿一样干净。
我走出池塘,赤条条地躺在石头上,让风吹干我身上的水珠,叼上一根烟,悠哉悠哉抽起来。嘿嘿,今儿我在大山深处裸泳,还堂而皇之晒**日光浴,委实惬意之极,不虚此行。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穿上衣服,取出面包和水,吃了一顿晚餐。打开手机一看,什么信号也没有,不禁苦笑,心想要是不小心死在这里,恐怕十年也没人找得到我的尸体。
这么一想就有些恐惧,为防不测,我拿出笔记本,在本子上细细记下我的名字、身份、家庭成员和住址电话,写完后又觉得自己忒没出息,好好的怎么就联想到死了,于是懒得再写。天色也越来越黑,我将旅行包垫在脑袋下面,准备睡大觉,当然也不忘手握那把柴刀,如果半夜有野猪闯进我的领地,我就把它大卸八块。
月亮和星星浮上夜空,我仰躺在这不知名的大山里不知名的石谷中不知名的池塘边,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刀,感受此刻的寂静,脑中却浮想联翩,遐思不断。
天空中浮现出一张美丽而淡漠的脸,是月琴。她在向我挥手道别,她让我忘记过去,面对未来,她说她在三楼过得很好,我也会过得很好,我们在平行的轨道中各奔前程
过了一会,又出现一张美丽而生动的脸,是花花。她在对我笑,对我哭,对我叹息,对我凝望,最后她也挥手道别,她说她要谢谢我,现在的她越来越成熟,生活很舒适,开了一家更大更好的书店,那是我的功劳,我们虽不复再见,但是感情永远存在,我们带着彼此的祝福走向未来
随后影像就变得模糊,一会儿出现我老爸,一会儿出现弟弟、弟媳和小光,一会儿出现方丽娟、一会儿出现沈磊、一会儿出现陈文贤和李玉桂,甚至还有陈文贵和陈淑珍,最后出现的是我妈
倦意袭来,我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两道身影,一大一小,在前方冲我微笑,我缓缓走近,视线却依然模糊,我看不清这一大一小究竟是谁,只记住了那两个微笑
半夜时分,我醒来,发现时间还在凌晨一点。以往我养成习惯,每天不到一点不睡觉,今天刚入夜就睡了,也就醒得特别早。我坐在石头上抽烟,四周黯淡,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月华星光洒落在我身上,我晒着月光等待天亮,不一会又倒头睡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亮,红彤彤的朝霞铺天盖蔓延开来,水声潺潺,鸟鸣唧唧,远方山峦苍翠,连绵起伏,近处涧谷含幽,花草点缀,天地间朝气蓬勃,景象万千。
我在池里洗脸漱口,吃了几个糕饼,喝完矿泉水,又接了几瓶溪水备用,准备停当,就此踏上归程。
在山顶时我曾仔细观察,这个石谷和我上山的路程位于同一方向,只是稍远一些,如果原路返回,我势必要重新走上山顶,不如找一条新路下山,反正山脚有公路,只要沿路行走就能回到养老基地。于是直接顺着溪水的流向往山下走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在这种没有路的密林中,下山变得十分艰辛,我左手持着木杖,试探前方的落脚地,右手的柴刀特别管用,因为刀头有一个弯勾,身体失去平衡时可以勾住树枝,就这样慢慢向山下走去,沿途还是那些郁郁葱葱的树干枝杈。它们是强者,我也要做个强者。
可是豪言壮语没能维持两个小时,我就被密林给打败了。
烦不烦啊,我有气没力地抱怨道,到处都是树,还有没有尽头啊。
正好走到一棵老树的树根边,我思想开小差,脚底下被绊了一下,顿时身体失衡,往前冲了出去。我惊呼起来,拼命稳住身子,哪知前面是个陡坡,我收势不住猛扑过去,左手木杖和右手柴刀跟着挥舞一通,脚下几个趔趄“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就跟坐滑梯似的沿着陡坡滑了下去。
我怪叫起来:喂喂喂,别介,等等啊,啊哟,痛死我啦,他妈的,搞什么鬼,我好好走路也不行吗,操,哎哟我的妈呀
整整滑下二三十米之遥“嘭”的一声响,我重重撞在一颗大树上,只撞得天旋地转。我惊魂未定,全身上下剧痛无比,正要骂几句,突然发现身子还在往下滑,眼见前方有一个缺口,看不到下面的风景,难保是个悬崖,我惊叫一声,连忙将手中木杖插进两条树枝间,紧紧卡住不放,两只脚胡乱蹬踩,只盼能踩住一个坚固的东西。
不料木杖韧性不足,我整个身子全部靠它支撑,没过多久就撑不住了“喀喇”一声断成两截,伴随着惊呼,我直直滑向那个缺口。
我吓得闭上眼睛,心中默念:月萍,瑶瑶,老妈,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半晌没动静,我大感奇怪,睁开眼一看,只见自己依然半挂在那个缺口处,我心中大喜,回头看去,原来救我的正是那把宝贝柴刀,刚才我手忙脚乱一通挥舞,柴刀头部正好勾住一根老藤,硬生生阻止了我的下坠。我急忙用力把自己拉起来,另一只手抓紧老藤,两脚踩住地面,缓缓攀附上去。
总算安全了,我操,没点依附物还真不行,这操蛋的生活,没事就给你来点刺激,一不小心就跌进深渊,谢天谢地,老王我好歹留下这条烂命。
我小心翼翼探头张望,那个缺口下方是一块巨大的岩石,距离地面大概有五六米高,如果从这里跌下去,估计不死也是重伤。我心有余悸,大口大口喘气,强忍住身上的剧痛,小心攀到的安全地点,总算站稳脚跟。拿起柴刀狠狠亲一口,深情款款地说:宝贝儿,我爱死你了,以后你就是我家的传家宝。
我检查身体,刚才那一跤跌得够惨,夹克衫被地上的石子和树杈勾得破破烂烂,牛仔裤稍微好些,只在屁股处磨出几个小洞,手脚关节和背脊、屁股、大腿等部位都擦破了皮,流出血来。我找出毛巾,用水浇湿,仔细擦干净伤口,这才发觉我忘了带创可贴之类的急救用品,只好任它去了。
这时回头想想,才知我有多粗枝大叶,这次密林探险根本就没做好准备,创可贴没有,手电筒没有,帐篷没有,绳索没有,就连最基本的指南针也没带,却带了整整一条烟,深山老林里带那么多烟干什么?我简直有毛病!
自我反省一通,我继续上路,这地方太危险,我要走到缺口下面那块空地去休息。木杖断了,现在我所仰仗的只有这把柴刀,好在我身强力壮,以往的锻炼没有白费,顺着陡坡小心往下走,每一步都保持平稳,不令自己踩空,耗时十分钟,终于来到那块空地。
这块空地并不理想,我见前方有个小树林,树林那头隐隐可见一片更宽敞的空地,于是就走了过去。
穿过树林,只觉这地方似曾相识,地面上有许多新鲜的树皮,还有几段树枝。我愣了半晌,不禁一屁股坐倒在地,发出一阵无奈的苦笑:呵呵,呵呵,呵呵呵这就是昨天我削制木杖的地方。
我还以为自己找了条新的道路,兴致勃勃走下来,途中还遇了险,差点跌个半死,不料我绕一大圈,结果又回到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