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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琅琛语气清淡,却无形中有种强压压迫着人的神经。徐子易跪在地上不敢回话,其他人也大气都不出,气氛仿佛一瞬间凝固了,屋内顿时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这时候,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琅琛。”
苏琅琛低下头,看到怀里的慕君颉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他,瞳仁柔柔亮亮的,像会说话。
议事厅的书案比较高,下头的几个堂主又没敢认真盯着苏琅琛那边看,所以根本不知道慕君颉也在。一听到慕君颉的声音,一个个先是愣了愣,接着都暗暗松了口气。就连萧跃也在心里默叹徐子易今日真是命好,竟轮到少主在场。
果然,苏琅琛的神色顿时柔和下来,低下头轻声问怀里的小孩,“睡醒了?饿不饿?”
慕君颉虽然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但是他刚醒,没什么胃口,于是摇摇头。
苏琅琛软言劝道:“我让人煲了茯苓排骨汤,先喝点好不好?待会好去饭厅吃晚饭。”
汤从中午就开始煲了,连骨头也炖的又软又烂,仆人转眼把汤端了上来,香气四溢。慕君颉坐直了身,看到底下跪着的徐子易,便问:“徐大哥做错什么事了么,为什么要罚他跪在地上?”
苏琅琛细心筛沥去了中药和排骨,只剩下清亮纯香的汤汁,然后倒进小瓷碗里,一边用汤匙舀了汤喂给慕君颉,一边淡淡扫了徐子易一眼,“他办事不利,罚他跪算是轻的了。”
“什么事办的不利?”慕君颉从一年前就在苏琅琛的教导下开始处理事务,对庄中发生的大小事都有一点了解。他张嘴喝了一口苏琅琛喂的汤,想了想又问:“是不是青阳帮的事?”
“恩。”苏琅琛又舀了一勺汤仔仔细细的吹凉了,一边命徐子易将这三个月来的所为再汇报一遍给慕君颉听。
青阳帮在江湖上不大不小,在苏琅琛眼里更不过是个下三流的草寇河盗组成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值一提。但自从半年前青阳帮新上任了个副帮主李荙,不知以什么手段控制住了平江到杭州一带的水域,整个帮派都跟着壮大起来。栖霞山庄有将近一半的生意需要走水路,偏生青阳帮不知好歹,过往的货船不是收费就是打劫,虽然不足为惧但也甚为头疼。苏琅琛命徐子易不着痕迹的架空整个青阳帮,顺便控制平江到杭州的整片水域,可徐子易忙了三个月,只差派人直接把整个帮都灭了,也没寻到什么突破口。
慕君颉认真听徐子易说完,点点头说,“有时候,外部施压过大,他们内部团结一致对外,反而会形成强大力量,难以取胜。但是,如果他们内部起了纠纷或隔阂,互相反目为仇,我们则能不动一兵一卒获得成功。”
苏琅琛对青阳帮的事心中早有定数,却只管继续给自家小孩喂食,有意放手锻炼慕君颉自主处理事务的能力。慕君颉小口小口的把汤咽下去,问徐子易:“既然从外部入手不行,有没有考虑内部?青阳帮内部没什么矛盾吗?”
“都查过了,没有。”徐子易道:“李荙曾救过宋威一命,之后被宋威引为副帮主,宋威感激李荙的救命之恩,李荙感激宋威的知遇之恩,两人之间不要说矛盾了,都到了生死之交的地步了。”
“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慕君颉歪歪脑袋,甜甜一笑,“反间者,敌之间而间之也。两个人之间相交越好,面对背叛和欺骗就越是觉得愤怒和不可原谅,愤怒会让人失去对事物的基本判断。而人心就是那样奇怪的东西,一旦产生了间隙,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无法恢复如初了,裂痕反而会越来越大。”
“制造矛盾的方法有很多,这方面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慕君颉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这边也想了一个,徐大哥可姑且一听,简单说来就是无中生有再加栽赃嫁祸。青阳帮也安插了我们的人对不对,你可以先……”
慕君颉和徐子易已经认真讨论开来,苏琅琛却有些怔怔的看着慕君颉,神情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周遭的声音似乎都没有入耳。
直到所有事务都处理完,苏琅琛和慕君颉回到琅阁偏厅,苏琅琛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慕君颉分毫,犹疑片刻后轻声开口:“慕慕,你刚才……”
苏琅琛还没说完,就被慕君颉打断了。小孩像小鸽子一样侧着脑袋问:“琅琛,你是想说我用挑拨离间计来对付青阳帮,手段不够光明正大,对不对?”
“当然不是。”苏琅琛果断的摇头道:“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能狠则狠,别说是对青阳帮这种不守江湖规矩的河盗,就算是对名门正派,也没必要妇人之仁。弱肉强食,赢者生存,妇人之仁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以你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杀伐果断,虽然还不够成熟不够狠决,但已经很难得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慕君颉听罢,忽然眨了眨眼:“琅琛,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啊?”
苏琅琛看着慕君颉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有些好笑的点点头。
“那我要是找人挑衅滋事、打架斗殴呢?你也不怪我?”
“嗯,”苏琅琛对慕君颉的武功很是放心,知道小孩聪明精怪,更是个从来不会吃亏的主儿,道:“你打赢了我有奖。”
“我要是把人家给打伤了呢?”
“打伤了我赔偿。”
“我要是杀人放火呢?”
“你要杀谁,我替你杀;想放火,我帮你点,”苏琅琛语气平和的像是在说一件极正常又理所当然的事,“不然你毛手毛脚的,我怕你会烧到手。”
“我……”慕君颉挫败的撅起嘴,反倒被苏琅琛淡定的态度弄的憋闷起来。那边仆人已经布好了晚饭,饭桌中间摆了个青釉瓷瓶,插了几支新摘的茶花,红色的花朵吐蕊争艳,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勾起了几分食欲。清淡的花香混着饭菜香一起传来,慕君颉也觉得有点饿了,头回自发自觉的跑去饭桌吃饭。
苏琅琛跟在慕君颉身后落了座,随口问了句:“这花是谁摘的?”
正在一旁摆碟子的苏燕忙停了手里的活,恭恭敬敬的答:“回庄主,是奴婢。”
“这花开的不错。”苏琅琛抬头扫了苏燕一眼:“你就是慕慕前些天从墨阁要来的那个吧?”
“是,奴婢苏燕,一定尽心服侍少主。”
“嗯,看起来还算聪明稳重。”苏琅琛点点头,话锋一转:“但在栖霞山庄,再沉稳聪明也没用,忠心才是最重要的。”
苏燕忙认认真真的道:“奴婢自当对栖霞山庄忠心耿耿。”
“我不需要你对山庄忠心,也不需要你对我忠心,我只要你对慕慕忠心就够了。”苏琅琛夹了一口菜到慕君颉碗里,“若你对慕慕有半点不尽心,我不介意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连死都是一种奢侈。”
苏燕立即跪下来,言之凿凿:“请庄主放心。”
虽然苏琅琛已经命人查过苏燕的身世背景,但苏燕今后毕竟是贴身伺候慕君颉左右的,苏琅琛不允许出现半点差池,怎么也得敲打一下。慕君颉多少也知道苏琅琛的用意,便没有吭声。慕君颉吃了几口饭,又想起苏琅琛刚才没说完的话,问道:“琅琛,既然你方才想说的不是青阳帮,那是什么?”
苏琅琛微微一滞,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复杂的神色,缓缓开口:“慕慕,你先前在议事厅,有说过两个人之间相交越好,对背叛和欺骗就越是不可原谅,而人心一旦产生了间隙,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嗯,”慕君颉低头认真啃手里的鸡翅尖,有些不解的问:“怎么了?”
“假如,”苏琅琛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你得知你身边最亲近最在意的人曾经欺骗过你,你能原谅他吗?”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我也经常骗人玩啊!”
“不是你平日里玩闹的那种欺骗,是那种情感上或原则上等比较严重的欺骗。”
慕君颉微皱起眉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不能。”
苏琅琛神色微变,“若那个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也不能原谅吗?”
慕君颉放下手中啃完了的鸡骨头,说:“就算情有可原,但欺骗总归是欺骗,那些苦衷和情非得已,都不过是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是吗……”苏琅琛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丝失魂落魄的味道,慕君颉敏锐的感觉有些不对劲,轻声问:“琅琛,你怎么了?”
“没事。”苏琅琛抬头看向慕君颉,表情已瞬间恢复正常,然后夹了一筷子青菜到慕君颉碗里,“不要光吃肉不吃菜,挑食对身体不好,就长不壮了。”
慕君颉最怕吃青菜,不满的顶嘴:“要是我长的又胖又壮,最后长成张飞那个样子,五大三粗又满脸胡子怎么办?”
“又胖又壮也没什么不好的啊,身体健康就行。来,张嘴,”苏琅琛将青菜送到慕君颉嘴边,面不改色的继续喂食,“你就算长成张飞,也是聪明可爱的张飞。”
一顿饭下来,慕君颉被逼着吃了好几团青菜,憋闷的不行。小孩睡了一天又吃饱了饭,倒是精神十足,吃完饭就想往外跑。外面的细雨虽然停了,但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慕君颉站在院子里的梅树下看着墨蓝的天,神情略有些失望。微侧过头,余光扫到身后走来的苏琅琛,眼睛一亮,就像夜晚的露水般,暗地里漾着光,然后猛地转身,抄起一根直长的梅枝折断当剑,迎风挥出,又快又准的直取苏琅琛咽喉。
树枝还未到,凌厉的剑气已震碎了北风!
苏琅琛脚步一溜,随即后退四尺,堪堪躲过。树上的梅花因树枝的折断而纷纷抖落,慕君颉从飘飞的花瓣中起身一跃,凌空倒翻,一根树枝化作几重光影,向苏琅琛当头洒了下来。
苏琅琛周遭都在剑气的笼罩之下,无论哪个方向都无处可避。苏琅琛立在原地不动,举掌相迎,树枝在距苏琅琛只有一厘米地方被他用内力一截截的尽数断裂,一块块掉在地上。
“没意思,”慕君颉扔掉手中的断枝,撅起嘴,“一点也不好玩。”
苏琅琛走上前帮慕君颉拿掉头发上的梅花瓣,宠溺的笑道:“不错,武功又进步了。”
“可还是比你差。”慕君颉嘴撅的更高,“比赵宗治也差。”
“我比你大将近八岁之多,又自幼便勤练至今,若是还武功不济,我也不用混了。何况以你的年纪,武功已经很强了,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大长老都说你是难得的习武天才。”苏琅琛这话倒是实话,没有丝毫的安慰或夸大的成分。然后又笑着道,“再说以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态度,还能有这样厉害的武功,该值得庆幸才对。”
慕君颉一听更不乐意了,一掌挥来,“你取笑我!”
苏琅琛侧身一转,巧妙的化解了慕君颉的掌法,还顺势握住慕君颉的手,一把将小孩整个身子都拉到自己怀里,轻声哄:“等过了年,初春三月就要在华山开始武林大会,要选新的武林盟主,我带你去看看热闹好不好?”
慕君颉从出生就跟着父亲参加过武林大会,到后来都多的记不清有多少回了,对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各种光明或卑鄙的手段争权夺势没有兴趣。慕君颉看着梅花树,眼前慢慢浮现出了父亲和林献之的样子来,缓缓道:“琅琛,我忽然想再回一次汴京。”
月下,小孩的睫毛上晶莹透亮,似乎凝着露霜。苏琅琛觉得有点奇怪:“慕慕,你不是洛阳人吗,什么时候去过的汴京?”
慕君颉比苏琅琛更觉得奇怪,心道当年自己不就是在汴京救了苏琅琛的命吗?可随即又想到当年他给苏琅琛的玉佩至今还被苏琅琛好好的戴在脖子上,而苏琅琛给他的玉佩早就被他给了别人,怕苏琅琛生气,就没再说话。
苏琅琛搂着慕君颉坐在长廊边,手慢慢的抚着慕君颉的头发,柔柔细细的感觉,就像慕君颉本人一样惹人喜欢,连心也跟着一起柔软起来。苏琅琛把下巴靠在小孩细柔的头发里,独自一人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