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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十一月十八,龙凤胎周岁之日。虽庆丰帝不在京中,但也一早就从轩北颁下赏赐,传旨的内侍领着浩浩荡荡几十车架的珍宝,仿佛是在向所有人彰显着圣人对这个儿子的看重与宠爱。宫里更是一整日的欢宴,不曾随驾北上的王公大臣携带女眷尽数赴宴,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
两个孩子身着大红织金团蝠纹的夹袄,头上戴着毛绒绒的虎头帽,愈发衬得两张小脸白嫩活泼,帝姬额头上还用胭脂画了一点梅花,格外晶莹可爱。丽修容面目越发清冷而艳丽,连含笑的喜色中也带了些许冰雪之意。只是对皇子和帝姬极尽爱护疼惜,连贴身侍奉的乳母嬷嬷都不放心,一眼不错地亲自看顾,除了应对必要的恭贺祝语,半分心思也不肯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
皇后虽含笑得体,却依旧于不动声色间将一应往来事宜都接了过去。林云熙无意与皇后争锋,无论宗亲勋贵还是氏族寒门,都不是凭借几次欢宴上的交好能拉拢的,如今看着毕恭毕敬,也不过因为皇后地位尊崇,又何必自讨没趣?顺着大流向皇后、丽修容道喜,只与一旁敬和夫人等说话。
宴罢已是暮色四合,此番赴宴的不仅有林夫人与几位嫂子,还有林氏旁支与何家三两女眷,林云熙便特意召人见了一面。林氏旁支的亲眷都是年岁较长的,辈分最大的一位却是林云熙的堂祖姑,丈夫任着正四品忠武将军的武职,方荫封了五品恭人,其余便是从叔伯家的三位婶娘。何家这边也相差不大,除了林夫人的堂姐妹,便是林云熙的堂舅母,还有一位才嫁入何家不久的表嫂。
因秦路来回禀说皇后那里也不曾留下承恩公府的女眷说话,林云熙更不好多叫人多待,只一一认过众人,又招待了一盏茶方笑道:“今日时辰晚了,宫门又要下钥,也不便留人,待年下朝见时我再留诸位长辈用膳。婶娘姨母们家中若有和我同辈姊妹,不论年纪大小,只管带来与我说说话。”
众人摄于皇家威严,哪里敢真把自己当个长辈?俱是小心翼翼、谨守礼仪。
林云熙便着秦路琥琳送她们出去,唯林夫人多停了一停道:“原是有事与你商议,只来了许多亲戚,倒不好开口,我过两日再来。”
林云熙笑道:“阿娘这回有好些日子不曾来看我了,明儿来了便住上几日,寿安也想他外祖母了。”林夫人口中含混应了,但知宫中规矩严谨,并不放在心上。
过了两日,林夫人携着林云烨、林云焱夫人旁氏、孟氏往宫中觐见。林云熙欢欢喜喜地命青菱迎进来,也不在正殿会客,直往后头起居的栖云轩边上东暖阁里坐了,一面叫宫人奉上茶果,一面拉着林夫人一道往榻上左右坐了。又见庞氏、孟氏欲要行礼,不等两人屈膝,忙命宫人扶起来,道:“两位嫂嫂不必多礼,快坐把。在小妹这里,便只当自家一样自在,可别与我生分了。”
庞氏孟氏相视一笑,知道小姑并未因位尊而自矜自傲,面上却皆敛声静气道:“不敢。”依言在两侧坐了,又接过宫人送上的茶水,低眉细啜一口茶,笑道:“是新贡的蒙顶毛峰,这样的品色,只怕宫里也少见。”
林云熙笑道:“我记得圣人上回还赏了府里,嫂子若吃着好,一会儿带些回去尝尝。”
庞氏笑道:“臣妇今日厚着脸请母亲引荐,却是有事来求昭仪。”林云熙微微一讶,笑道:“大嫂自小待我如亲女,爱护有加,哪里用得上一个求字呢?你只管说,若能帮的,我必不会推辞。”
林夫人道:“也是她们小心,要我说,便是就一句话的事儿。”方细细说与林云熙听了。
原来是庞氏所生的长子、次子与孟氏所生的长子,如今三人都已到了年岁,大的已经弱冠,最小的快满十八,都到了议亲的时候。然而除去过了年纪与圣人给下恩典免选的,其余官宦出身的女儿都需选秀。庞氏孟氏既是相看儿媳妇,自然是想早早定下亲事,免了这遭。
林云熙笑道:“这倒容易,不论宫中嫔妃家的女眷或是命妇,看好了媳妇想请恩典的不在少数。要么与皇后递话,要么请妃嫔们报备,总要到来年选秀前才会给恩旨。等圣驾回銮,我与圣人说一声免选就是。只是不知看中了哪几户人家?若是人品贵重的,皇后娘娘怕是要讨进宫来作伴呢。”
林夫人冷笑一声道:“皇后娘娘到越发贤良淑德起来了,不算前朝末帝,也不见哪朝圣人的嫔御是满数的。”
庞氏孟氏只作不闻,低头喝茶。林云熙拍拍林夫人的手道:“这是皇后娘娘要管的事儿,咱们自然不必管。还是阿娘挑孙媳妇要紧”又问林夫人看中了哪几家的女儿,林夫人道:“旁的倒可以先放一放,只大郎所出之嫡长为承嗣子,娶的夫人日后便是宗妇,需好生斟酌。你爹前儿看中了几个,如今还在考量呢。”
林云熙笑道:“阿爹的眼光总不会错的。我只跟娘说一句,咱们家到了今日,已不必牺牲儿女婚事来作它途,若侄儿们喜欢,品性又端正,哪怕出身差些,也随他们去吧。”
林夫人听了心中又是酸涩又疼惜,哪里会不知林云熙语中未尽之意?这是怕月盈则亏,要是一味想着荣华富贵无穷尽,当真成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安知会不会有一日登高跌重?倒不如求个稳妥。
林夫人道:“就该如此。”又细细与林云熙分说了林恒择定的几个人选。因是挑未来的宗妇,纵然林恒与林夫人只求德行而不注重于出身,但若是蓬门小户,哪里能教养出人品贵重的子女?日后更难压住亲族妯娌,更别说入主中馈掌家理事了,是以尽数在家风清正又不任实缺的勋贵氏族中拣选。
林家夫妇仔细考量了日后亲家的门楣,暗中又去查了几个小娘子的品性,方选出了三人。一是理国公家的三娘子,为理国公嫡长子所出之长女。理国公杜敬先乃庆丰帝曾祖庄定帝所封,杜敬先出身微寒,不过一介小吏之子,却天生神力,不过五六岁就及十来岁的身形。长到十岁,已然力能扛鼎,便痛快地投了军。他为人诚恳老实,能杀敢拼,又念过几年书,在兵法上颇有建树,恰而遇上看好他的上司,将女儿嫁了过去,自然平步青云,一路做到震南军左路副统领。后得了庄定帝青眼,随御驾亲征南诏,凭着战功一举封侯。又再度随驾征战南蛮,镇守西南数年,被庄定帝封为理国公,三代始降。如今的理国公杜令德乃杜敬先之孙,先时也曾投军,但只得从三品的归德将军,便袭了爵,不再领兵了。其子孙更是自小娇生惯养,虽也往军中效力,但也是任清闲之职,并无实缺,反倒去念书的多。这位三娘子的父亲便是承袭之子,哪怕来日按例降三等,也有一个侯爷的爵位,虽是可预见的前途不佳,身份也不算差了。尤其如这般人家,只要不出格,圣人只有优待的,来日若有优秀子孙,无论文武出仕,皆是十分容易的事。
第二位是康礼郡王府上嫡出二娘子。康礼郡王原是礼亲王世子,其祖父为庄定帝第四子,封为礼亲王。礼亲王生母出身寒门,位份亦极低,诞下皇子后才堪堪封了婕妤,礼亲王非嫡非长,母家更是扶不起来,自然无缘大位,安安心心做个富贵闲王,反倒十分得其兄长、当时的圣人的帮扶,信重有加。礼亲王既与圣人亲厚,其子也得看重,入宫读书习武,几乎是当着半个皇子养成。这一家都是聪慧之辈,从来不肯卷入皇位纷争,彼时太子已立,父子二人宁可被太子逼着退出大明宫、做个闲散宗室,也未曾露出半点投靠的苗头。后来太子谋反,礼亲王更是禁闭门户,除了暗地里帮着圣人平叛,再也不肯出头。先帝念在其知情识趣、忠心耿耿的份上,便叫礼亲王世子多袭了一代亲王之位,直到如今的康礼郡王方才降爵。康礼郡王一脉虽平安保全,也远离中枢许久,早已不似往日风光,先帝不曾启用这家亲戚,庆丰帝自然更不会想起。但其为人正派,又是闲散宗室,只要不谋反,就是全天下最平安稳妥的亲家。
其三便是太子少保丁浩家的四娘子,这位较之之前的身份上却低了不少。太子少保丁浩虽非豪门氏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其祖父乃当世闻名的大儒,一生未曾出仕,却能称一句桃李满天下。其父颇有其祖之风,自知于人情仕途上没有天赋,也就不曾去谋一官半职,只一心读书教书,也堪为名士。奈何出了丁浩这样喜武不喜文的儿子,平白浪费两代人积下的人脉,只被压着考了一个秀才的功名,再不肯读书,偏偏他又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倒将家中长辈气个半死。丁浩成亲后愈发不耐家中管教,半夜带着几个心腹逃家投军去了。也是他天赋在此,竟一路平平顺顺成了庆丰帝祖父惠文帝的心腹,做到禁卫军统领之职,可谓是简在帝心。时值惠文帝太子谋逆,丁浩拼死护驾,无负皇恩,但伤势过重,落下残疾。且惠文帝尚未来得及封赏平叛功臣,便病重过世,丁浩无奈告老,先帝却思及救驾之功,封其为太子少保兼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哪怕都不是实职,也是荣耀满门了。然而数十年过去,这份功劳在京中也只平平了。这位四娘子同样是丁浩嫡长子之嫡女,其父自小随丁浩在军中长大,自然一样不喜读书,好在天赋尚佳,一句考中进士,入了兵部为官,时任从四品职方令史。
林云熙一时倒评不出什么好坏,这三家人俱是家风清正的,三代之内既无品性恶劣之徒,也未有内帷不平的传言,家中子女都是嫡出,除了康礼郡王家有两个庶女,其余的连偏房侧室也不曾听闻。门楣如此,教养出的女儿想来应是知礼的,单看哪个人品更贵重些罢了。
但她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只道:“再有几日宫里要办赏菊宴,皇后定然要请命妇女眷来的,届时叫我瞧上一面,也不是难事。”
庞氏微微迟疑道:“我记得前两年都不曾听皇后娘娘请各家的小娘子,倒是几位长公主那里见得多些。”
林云熙抿嘴一笑:“嫂子放心,这回皇后必会请的。”又道:“日子过地快,算起来安安也有五六岁了吧?咱们家下头一辈里统共这么一个小娘子,到时候嫂子一道带来。”
庞氏笑着应承道:“是。她九月里才过的生辰,翻年便六岁了。那皮猴儿整天念叨着昭仪,您在府里时送她的匕首弓箭她可当着宝贝一样,都不肯随意让人碰一下的。若是叫她知道来与您请安,只怕恨不得生个翅膀飞进来了。”
林云熙心里高兴,再没有什么比亲人记挂着她更叫人欣慰的了。又见孟氏在旁含笑静听,并没有丝毫被冷落的不忿怨怼之意,便知晓家里和睦如常,几个嫂嫂之间亦是和和气气敦睦友爱,便转而问及孟氏诸子。孟氏与林云炎膝下四子,皆是孟氏所生,长子已到了娶亲之龄,幺子却才出生堪堪过了周岁,林云熙便着意提了这一个,问他身子可好、生辰满月是何时、抓周抓了什么、平日里爱玩些什么等等。
孟氏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意,一一答了,林夫人对这个孙儿也疼爱有加,跟着一个劲儿得说好,又道:“如今天冷,他年纪又小,你要召见也不方便,待他再大一些,能立得住了,我叫你嫂子领进来见你。”
说笑一阵,林夫人便说要告辞了,“年下事多,你四嫂随你四哥上任,三郎家的又才怀了一胎,府里若没个人照看怕是不行的。等来年开春得了闲,我再来陪你。”
林云熙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多留。”一面叫琥琳去开了箱笼,翻出几匹颜色鲜亮的缎子并一副金螭缀红珊瑚的白玉璎珞,一面又命青菱取来小孩子穿戴吃用等物,分别奉于庞氏孟氏,含笑道:“我新得了些时新的云锦缎子,恰好给安安做两身衣裳。这璎珞我瞧着样子新颖,白玉雕得又精致,给安安再好不过了。”又与孟氏道:“殿中省送来的肚兜、鞋帽,都是极柔和的料子,还有不少精巧的玩意儿,算我贺他周岁之礼。”
两人皆福身谢了。
隔日与皇后请安时众人说起宫中的菊花宴,林云熙便提了一句:“既要请宗亲命妇,不如将未随驾的臣子家眷一道请来,不必拘着男女。妾身听闻京中不少儿郎娘子文采风流,指不定得上几首好诗,也算是盛事了。”
皇后果然不见反对之色,只问丽修容道:“妹妹觉着如何?”
丽修容向来对这些琐事不多关注,淡淡点头道:“娘娘若说好,自然无不可。”
张婕妤轻哼一声,语气微酸道:“可不是?来年又是选秀之年,想必这回还能见到不少新姐妹呢!”
众人闻言皆微微变色,打着赏菊宴的名头遴看秀女的心思人人都有,却是要藏着暗暗行事的,被张婕妤这样说破,竟是半点忌讳都不顾及。
皇后只作不闻,含笑如旧道:“那便吩咐殿中省去下帖子罢。”
到了宴会这一日,天高日清,碧空无垠,上林苑里菊香幽幽,满眼皆是紫红金白之色,把萧瑟深秋点缀得如春天一般灿烂娇艳。
诸妃与众命妇女眷宴饮,男人们便在隔水相望的另一处殿阁,时不时有侍奉笔墨的宫人送来诗词佳篇诵读轻歌,赢得女眷这里一片赞好之声。
因是赏菊宴,宴中最要紧的还是斗菊。酒酣微醺,众人在上林苑能够走动的几处散开了,各自去寻认为最好的花朵,到了时间钟鼓声三响,便由几个公推的品花人择出最为妍丽完美的花为头筹,再评出次等、三等,皆有彩头可得。
林云熙这里早早有秦路知会花房的匠人留了几盆粲然盛放的金鹤翎、白珊瑚,自然不着急去找,径自携着林夫人庞氏等寻了幽静处闲话,只命琥琳碧芷请几家小娘子往别的亭台去稍候。
庞氏所出之女安安也一道来了,小姑娘着一身石榴红裙裳,笑得活泼可爱。林云熙原就喜欢这个侄女,如今再见,听着童言稚语,更添思念怜惜之情。诸人笑语嫣然,过了两刻,琥琳才过来回禀道:“主子邀请何氏杜氏丁氏几位小娘子与县主,都在寿客亭小坐,只等主子过去了。”
林夫人道:“你既请了客人,咱们这里不要紧,快去吧。”
林云熙笑道:“阿娘别急,听姑姑说完才是。”
琥琳道:“奴婢领着宫人们照主子吩咐,分先后请几位娘子过去。夫人家中的小娘子都是礼仪妥帖之人,进退有度。杜家娘子先到,与两位小娘子闲坐说话,极为和睦。后头是丁家娘子,亦十分知礼。四位娘子谈笑赏菊,虽有几句话的分歧,倒不曾起了半点争执之意。最后一个来的便是康礼郡王家的县主。”说到此处,琥琳稍稍停了一停,方才笑道:“县主天家血脉,自然比旁人矜贵得多。且善于言辞,竟要将其余四位娘子的话都辩驳了去。”
林夫人听了分明,笑着向林云熙道:“就你会作怪。”
林云熙笑吟吟道:“我不过请了几个小娘子来做客,听姑姑说两句话,摸摸她们是个什么性情,也好照着送礼,省得有人说我招待不周呀。”
林夫人道:“罢罢罢!好与不好,尽被你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庞氏道:“母亲家里自不必说,素来只说杜氏丁氏家风清正,子女皆孝顺守礼,康礼郡王亦是品行端方之人,这位县主已到了嫁龄,媳妇与女眷们往来,却不大听闻她的声名,怕是养在深闺,得郡王与王妃爱护呢。”
林云熙心知庞氏言下之意,琥琳话说的好听,但暗指县主自觉尊贵,骄矜自傲,与臣子之女往来并无善意和气之色。善于言辞从令一方面来说便是多犯口舌、言语有失,何氏杜氏丁氏能友好共处,想必对她也同样表达了善意,她却与其余四人皆非亲睦,可见其于人情世故上不周全到了何等地步,说一句刁蛮也不为过。还要刻意彰显自己的本事,肆意凌驾于他人之上,刻薄自私至斯。庞氏为林家宗妇多年,怎会不知琥琳言下之意,除了心存攀附的人,哪怕是小户寒门也往往不愿娶这般性情的媳妇,不然合家都要被她搅合的不得安生。
庞氏心头思忖,更添一点疑虑。地位尊崇、高傲如先帝嫡女当朝长公主,也不会心存恶意到要靠践踏别人来体现自己的尊贵。何况康礼郡王已是闲散宗室,并无多少人放下身段巴结讨好,这位县主到底是怎么养成这样的性子的?且这样的赏菊宴,各家小娘子必然得了嘱咐,哪怕活泼张扬一些,也需表现得懂礼仪知进退才不会失了家族颜面,她却连装样都不肯做,可见这都是平素习以为常的表现,连懂其中关节的家中长辈都不曾出言提点。而康礼郡王与王妃为县主亲生父母,对她知之甚详,见女儿心思性情有异,竟也不着意教导指正,只顺着她到如今的地步,这所谓的家风庭训,当真有坊间所传的清正端方吗?纵然康礼郡王的祖辈父辈都是坦荡君子,奉公守礼,但若是子孙不肖,也未尽可知。是而出言点明,县主似有跋扈之像,命妇间却无此一二传闻,若非琥琳眼见非真,那便是康礼郡王与王妃有意隐瞒。虽说家丑不外扬,但不费心教导女儿,反心怀鬼蜮,这样的姻亲,只怕是万万不能结下的。
林夫人若有所思,琥琳又道:“还不止呢,几位娘子一同赏花品茗,倒是十分热闹。因一会儿还有斗菊赛,县主等得焦急,便命宫人去寻开得艳丽的菊花,送到她面前由她挑选。”
一直不语的孟氏笑道:“斗菊赛难得,她盼着得个彩头也是情理之中。臣妇记得往年在几位公主殿下府里的赏菊宴,也有不少小娘子央着熟悉环境宫人帮忙的。”
林夫人道:“宫人择来的菊花,县主可曾分与旁人?或是请别的小娘子一道拣选?”
琥琳道:“并没有,县主挑剩下的,都说样子不好看,随手叫带来的婢女丢开了。那婢子手脚粗苯,花盆碎裂碰坏了两个不说,连枝叶都给扶歪了。”
林云熙吃了一惊,与林夫人面面相觑,这康礼郡王县主也太过大胆了,真是嚣张跋扈地将大明宫当成她自己的府邸,心思又浮浅恶毒,这样的人担不起冢妇之责,更不能嫁进林家。
林云熙道:“那其他人呢?”
琥琳道:“小娘子们谈论咏菊诗篇,已从诗经离骚说到李商隐白居易,正在兴头上,也不曾十分留意县主。杜家娘子只说宫中物件不可轻易损毁,提醒县主的婢女小心。倒是丁家娘子说了一句,菊花清贵端华,品性高洁,古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之言,奈何那安放花盆的婢子是个俗人,不通词文诗篇,亦不懂赏菊花之气节,比来放去,竟比那北风还要厉害些。”
众人闻言尽是大笑,林夫人笑道:“好一个伶俐的丁家娘子!”
庞氏孟氏也道:“果真是佳人妙语,坦坦荡荡。”庞氏又道:“杜家娘子倒也沉稳。”
林云熙道:“这样性情潇洒有趣的小娘子,我倒要好好见一见了。”与琥琳转至寿客亭。不远即有宫人见她驾临,福身行礼,亭中诸女闻得动静,亦随之起身见礼。
何氏两位小娘子都是她的表妹,只非同一个堂舅所出,大的十六七岁,婷婷袅袅,文雅涵静;小的不过十一二,俏丽灵动,但还是满脸稚气。林云熙先示意宫人扶起了小的,又向大的道:“表妹们都是亲眷,不必拘礼。”
她眼角余光扫过杜氏、丁氏与县主,杜氏明丽端庄,沉稳大方,是以看着年岁稍长,低身行礼时恭顺谦和,听林云熙先叫何氏两位娘子起身也无丝毫变色,一意的含笑,雍容沉静;县主艳丽明媚,珠翠金饰,海棠襦裙,愈发衬得粉面如桃花,礼仪还算周全,面上却蕴了不忿之色,恨恨向何家娘子瞪去,但看林云熙要转过头来,方将这怒气勉强压了下去。
林云熙伸手虚扶一把,笑道:“县主与杜娘子丁娘子也快起来吧。”
转目看那丁家娘子,一双妙目如剪秋水,清澈澄净,顾盼神飞,眉目如画,清丽风雅,少一份矜持娇态,多一份明快疏朗,行止间风流洒脱,叫人见之忘俗。
林云熙心里对她本就存了一分好感,如今见了自然更添满意欣赏。只是面上并不显露,一样温和态度与她们说话,仔细分辨几人神色。正如琥琳所说,杜氏温柔沉稳,丁氏潇洒风趣,两个何家表妹进退得宜,唯独县主语气不阴不阳,几次三番地想要插话,言语中还句句踩着别人彰显自己的好处,就差没有明明白白把这小心思写在脸上了。
远远传来一声钟鼓琅琅之音,这是主持斗菊赛的品花人在催众人时辰将至,林云熙便也止住话头,让宫人取来备下的礼物一一送与众人,含笑道:“你们比我还小一些,大概也不喜欢什么积古珍玩,殿中省新进的首饰,我瞧着模样精致,送给你们戴正好。”
几人中当属给县主的蓝田玉镶明珠步摇稍显得贵重一些,她却偏偏带着艳羡的目光瞟向杜氏接下的鎏金点翠蝴蝶流苏簪,又摸了摸自己发髻上戴着的金錾红宝珠花,笑道:“杜家娘子的簪子真好看,若是配上宫制的金银珠花,想必更是美不胜收吧?”
杜家娘子微微笑道:“昭仪赠与县主的蓝田玉步摇更为精美,可见对县主很是喜欢呢。”
县主仿佛很是满意,笑意盈盈,“昭仪也很喜欢姐姐的。”
林云熙听了心头好笑,低头喝茶。又听那钟鼓之声一响,吩咐宫人道:“既然品花人催促,快带着几位娘子过去。”
县主骄然微笑,亲自捧了她千挑万选的菊花与林云熙道:“那臣女先告退了。”
琥琳轻笑一声,向何氏等人道:“方才有劳诸位娘子久候,误了娘子们寻花的时辰。恰好奴婢这里还留着几盆赏玩的,请娘子们挑了再去吧。”几个捧着花的宫女鱼贯而上。
这是昭阳殿留下布置宫室所用,花房自然择了上佳的奉上,比之如今上林苑中的菊花亦是鲜艳夺目许多。才走了两步开外的县主立时变了脸色,满目愤恨嫉妒,又不好发作,硬声道:“我在外头等几位娘子。”连林云熙这里竟都不再多说一句,快步走了。
林云熙只作不闻,其余人也就当作不知。杜氏先推辞道:“请几位妹妹先挑吧。”
小何氏冲着杜氏笑一笑要去挑花,却被大何氏轻轻拽了一下。大何氏上前道:“杜家娘子客气,我与小妹却之不恭。”随意指了两盆花,便也同林云熙福身告辞。小何氏脸上尚有不平委屈之色,大何氏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她方回过神来的模样,又是满面笑意了。
丁氏笑容爽朗,目光一扫,果真就拿走了最好的几盆之一,欢喜道:“倒是托昭仪的福气,若臣女得个彩头回来,必要分一半功劳与娘娘的。”
杜氏最后却只挑了一盆中规中矩的并蒂金翎,屈膝一礼道:“时候不早了,臣女与丁娘子先行一步。也请昭仪快些去罢。”
林云熙含笑看着几人远去,问琥琳道:“姑姑觉着如何?”
琥琳道:“要说伶俐,自然是非丁娘子莫属。不过奴婢听方才大娘子的口吻,倒是喜欢杜娘子沉稳大方多一些。”
林云熙道:“杜娘子是贤淑端庄,却也太贤淑端庄了。”
都是差不多年岁的小娘子,活泼好动是难免的,一味地求中庸圆滑,压抑天性,不免失了情趣。且执守礼节恭谦忍让固然好,但过于隐忍却难免叫人觉得软弱——尤其是丁娘子珠玉在前,既不失礼又不卑不亢地反击,倒显得杜娘子端庄得像个木头了。
林云熙嫣然一笑道:“要做一家宗妇,可不是老成持重就够了。再则,这回是大郎娶妇,要跟他过一辈子的,总要他喜欢的才好。”
琥琳眉间忽然染上一点凄色,淡淡道:“是啊,要过一辈子的,如果不喜欢,这长长的数十载,可要怎么好?”
林云熙一怔,心头转过几分疑惑,笑问道:“好端端的姑姑难过什么?”
琥琳和缓笑道:“并没有。”
只是那样幽幽婉转的神情,肯定是有缘故在其中的。但琥琳明白无误地流露出来,想必也没有十分隐瞒的心思,林云熙更非隐秘私事都要细究根底的人,故而转开了话道:“这天一日日冷下来,大概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她透过窗子往外看去,屋外碧梅虬枝蜿蔓,枝头露出几粒小小的花苞,娇嫩可爱。
琥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微笑道:“可不是,这梅花都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