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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战火纷频,难民易子而食。
长江以南、江陵以东,眼下为吴王萧子安所占,建康城中,流亡的难民为谋生存,在夜半鬼市中卖身。
大头子就是鬼市中的掮客,专为买家推荐合适的人,从中牟利。
然而今晚,抱鸡娘娘似乎格外挑剔。
大头子高声呼喝着人名,让合适的男人站起来让抱鸡娘娘挑选,然而走出数丈,抱鸡娘娘都不曾对任何一个人多看两眼。
大头子有些焦躁,但他也知道冯公公是个难伺候的人,于是紧跟着抱鸡娘娘,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是心疼灯油钱。
前面又见一盏灯,提灯的却是一个家丁,站在一个妇人身边。
那妇人穿着要比抱鸡娘娘华彩许多,披着墨蓝色的羽衣,看起来很像抱鸡娘娘怀中的大公鸡。
又一个拎着木桶的家丁快步走过来,将半桶水照着一个人的头“哗啦”倾倒下来。
秦淮河里漂满了死尸,打上来的水又腥又臭,寒气四溢。
那个人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人,被冷水激得浑身颤抖。
年轻男人身边停着一具破竹席盖着的死尸,尸首尚完好,看上去过世不久。
抱鸡娘娘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个年轻男人。
大头子连忙说:“娘娘,这人不行,你看他的手脚——”他抬起了风灯。
年轻男人的衣衫尚属干净齐整,明显是个讲究人。只是那一双手脚,已经腐烂不堪,白惨惨的骨头从稀碎的血肉中挑了出来,支棱着像冬日的枯枝。
他低垂着头颅,被家丁掐着下巴掀起头来,一块抹布盖上去使劲擦了擦脸。
那家丁献媚道:“夫人,您眼光当真好!是个长得俊的!”
“啊呀……”那妇人拿过另一个家丁手中的灯凑上前去,手背滑过年轻男人的面颊,叹息一般地轻吟了一声,连声赞赏道:“好看好看,是个极品。……剁了手脚,还能用。”
年轻男人僵硬地偏过头,正好对着抱鸡娘娘。
那双眼睛看似完好,却是失焦的。
“大头子。”抱鸡娘娘忽然轻声道,“这个瞎子,多少钱?”
大头子说:“他卖身是为了葬兄,自己手脚都烂了,眼睛也瞎,也就能卖个一贯钱吧。”
“一贯钱——”抱鸡娘娘缓缓念着这三个字,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
“哟,是张翠娥。”羽衣夫人瞧见了抱鸡娘娘,脸上露出了一个居高临下的笑。
“毓夫人。”张翠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怀中的鸡突然也打了个鸣。
毓夫人掩口大笑:“这就是你之前那个死郎君?”
鬼市的人都知晓,张翠娥早前在澂州嫁人是为了给郎君冲喜,然而和公鸡拜了堂,郎君便亡故了。后来夫家在战乱中死的死,散的散,她带着大公鸡流落吴王属地,又嫁给了冯公公。每次来鬼市为冯公公办事,她都会抱着这只大公鸡,鬼市上的人便都叫她抱鸡娘娘。
张翠娥道:“是的,这是我的大郎君。”
毓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不要脸的娼~妇。”
张翠娥向着毓夫人举起公鸡的一只翅膀扇了扇,道:“我家大郎君向您问好,它说您这身衣裳颇好看,当是从它兄弟屁股上拔下来的,看着甚亲切。”
“低俗!”毓夫人气得脸上发赤,提着巴掌向张翠娥冲来,被家丁急忙拦住,大头子也赶紧挡在了两人之间。
“毓夫人,您消消气!”大头子劝告毓夫人,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冯公公可是吴王宫中要人,您再有钱,可也惹不起啊。”
张翠娥仍未见什么神情变化,温婉地向毓夫人礼了一礼:“打搅了,毓夫人。”
说着,便要和毓夫人错身而过。
正当这时,却只见那年轻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用那腐烂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张翠娥。
“求夫人买我。”
所有人目瞪口呆。
张翠娥轻笑了一声,抬起细长的双眸看向毓夫人,“哟,这——”
毓夫人厉声喝道:“我买你!你去找她做甚!我可以出两贯钱!”
张翠娥低头对这年轻男子轻笑道:“跟毓夫人去吧,她出两贯钱。”
年轻男人仰面,面庞俊俏而双目黯淡,他笃定摇头:“但求夫人买我。”他颤巍巍抬起一只瘆人的白骨手爪,道:“夫人若不愿买我,我宁可插喉而亡。”
毓夫人脸色一白,张翠娥淡笑道:“毓夫人,您可看到了,不是我要买他,是他非缠着我不可。”
说着,她又低头,神色一冷,语气中竟带了恶毒诅咒:“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年轻男人浑身一颤,垂下头去,却不肯撒手。
张翠娥站直了身躯,道:“但若让你死了,又有几分可惜。”她忖度了一下,道:“你若非要跟着我不可,便随我回去。我一文钱不会给你,但可以给你柴火,供你兄长火化升天。”
年轻男人颤声道:“多谢夫人!”
张翠娥斥道:“那你还愣着做甚!难不成还想让我背着你和你兄长么?我可没有奴仆服侍!”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男人用他腐烂不堪的手脚扒着地,爬向他兄长的尸身。每一次血肉与地面的摩擦,他的身体都是一阵痛苦的抽搐。他把兄长的尸身扒起来,背在了背上,艰难地用带子缠紧。尸体压得他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粒,腐烂的碎肉和腥臭的血擦得地面到处都是。
张翠娥冷漠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命令道:“快点,大郎君打鸣,天要亮了。”
他于是以尚完好的手肘撑在地面爬动,循着她的声音紧跟着她。
毓夫人瞪着眼睛,望着张翠娥离开的背影,还有地面上如蜥蜴一般爬动的人,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头子从惊恐中恍然醒来,追过去:“娘娘,真的……不给钱吗?”
不给钱,意味着他没有中间的抽成。
“我们家冯公公一毛不拔,你知晓。给家里买人,他一分钱不予我。”抱鸡娘娘扁平而细的声音说道,“叮”地一声抛给他一块铜板,“灯油钱。”
两人,一公鸡,一尸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行出鬼市。有人在低声地议论:“这人为何宁可被抱鸡娘娘这般欺侮折磨,也不肯随了那毓夫人?”
“呵,毓夫人的夫君,你莫非不知晓?那等恶癖……这小郎君长得俊朗,倘是随了毓夫人,又能活得几时?怕不死得更惨。”
抱鸡娘娘长着一双尖尖的耳朵,听见了这些悄声的议论,只是无声地讥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