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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雨斜织,顺着琉璃瓦汇聚到檐头,齐整一排倾泻如瀑,将屋内外分隔分割成两个世界。
姜府里灯火朦胧,花影在暮雨里摇曳,残红委地,葳蕤不复。
西北的贞静堂明间内,姜赵氏高居尊位,摩挲着手腕上绕的佛珠闭目养神。她已逾不惑,面上法令纹极深,眉眼细长,唇色偏紫,黛绿袄衫压着八宝团凤云膝襕裙,挥之不去一股阴郁之气。
姜太夫人下首的赵铛快坐不住了,一面暗暗绞弄手中丝帕,一面频频瞥向门口。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妒恨。凭什么姜玥那克父克母的贱人,总有人当宝一样捧在手心里!想到此处,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自己遮了面纱的脸,刚触及,又恍然被惊醒般旋即缩回手。
她对面的姜三夫人仇氏冷眼瞧着这副模样,更加轻视几分。仇氏本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一掀嘴皮子便道:“赵表姑娘,你这一炷香的工夫都张望门口八十回了,是急着当面给五姑娘赔罪吗?”
赵铛闻言当即柳眉倒竖,可还没等她张口,端得跟座佛似的姜太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打断二人争执,“五娘刚回府,你们是打算在这里吵翻天给她没脸吗?”
仇氏撇了撇嘴,心内颇不服,不过姜赵氏还是她名义上的婆母,怎么也不好当面忤逆。一旁嫡长房的姜大夫人梁氏也适时出来打圆场,却是不咸不淡地对赵十二娘说:“我这妯娌心直口快,平日里跟些不更事儿的小丫鬟也爱拌嘴,让赵表姑娘见笑了。”见赵铛脸色越来越难看,仇氏见好就收,端起茶盏撇去上面浮沫,慢慢品了起来,就当做无事发生,任她赵氏女吃个哑巴亏胸闷气短。
赵铛自然巴不得姜五娘颜面尽失,以泄自己心头之恨,可她客居姜府,唯一的倚仗便是自己的姑祖母姜太夫人。姑祖母已经因为她当初的一时冲动不得不向护着姜玥的这起子人退让,落到如今不尴不尬的境地,她决计再不能让姑祖母为难。
临都姜氏乃簪缨世家,组佩辉映,满床叠笏,芝兰玉树执钧当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而姜玥生父姜濯更是文史大家,凡有诗文问世,能使一城纸贵。
而赵氏出身庶族,本以军功起家,在军中不上不下熬着。然而姜赵氏的胞姐生得貌美,第一任夫君战死沙场后,某一日去古刹为亡夫上香,巧遇白龙鱼服的肃惠帝。
肃惠帝有个怪癖,不喜处子,甚好人.妻,一眼瞧上了这个娇娇怯怯的俏寡妇,力排众议纳她入宫为妃。虽说赵氏在前夫热孝时再蘸,又于宫外暗结珠胎,引台谏言官口诛笔伐,架不住皇帝实在宠爱,诞下宸王殷允熥后,不过短短三载便被皇帝册封为皇贵妃,赐金册金宝,形同副后。
一时间,籍籍无名的赵氏水涨船高,子弟鸡犬升天。
尝到了以女求荣的甜头,暴发户赵家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姻。而姜赵氏当年能嫁给姜太爷做续弦,里面还涉及了一桩人命官司。这桩旧事,就是姜氏心底的一枚烂疮,讳莫如深。
如今乾坤易主,轰轰烈烈几十年的夺嫡之争尘埃落定,临都姜氏和兰泽钟离氏拥护的皇太子殷允炜登大宝,而拥有赵家血脉的宸王一败涂地。
汝陵赵氏,成也女人,败也女人。
戌时,一路劳顿的姜玥终于迈进贞静堂的门槛。
对于这具身体来说,这个地方已经暌违六年之久,既熟悉又陌生。她犹记得十二岁那年初闻双亲罹难噩耗,姜赵氏就是坐在这里以刑克六亲为由断了她扶灵送父母最后一程的念想。
“大师说了,五姑娘八字偏硬,命中该有此劫,我也是为了姜家和老二夫妻着想。若她舅家愿意接去教养自然甚好,等五姑娘及笄,破了此煞,我定亲自将她迎回来。”姜赵氏高高在上的神态,赵铛幸灾乐祸的嘴脸,历历在目,宛在昨日。
姜玥解下身上的对襟羽缎斗篷,在厅堂中女眷明明暗暗的打量里噙着笑施施然迎向正堂里坐北朝南主位上那人,缓缓福身行礼,“太夫人万福金安。”
姜太夫人摩挲着佛珠的手指突的一顿。
眼前的少女眉眼如画,神采秀澈,腰肢倾倒若柔桡嫚嫚,未语先笑时眼波潋滟……姜二的独女,十二岁时就有七分肖她的嫡亲祖母,如今长成了此番作态,更是像了十成十。就是这副模样,让姜敷念念不忘了几十年,连死都要生生世世死同穴。
好在,曾压在她头上的那个女人早三十多年前就作古了。
姜赵氏眼皮垂了下来,遮住眸中异光,慈和道:“这几年可苦了你这孩子。今儿你且好生歇息,明日见过诸位叔伯亲戚,过几日便给你接风洗尘。”
她以眼神示意身边随侍的王嬷嬷端来一个盖着锦布的漆盘,交给姜玥,“自你离府后竹院便一直是你世母帮着打理。这是竹院留存在府里的大小件清单,你若有空便核对一下。”
姜赵氏再傻,也不会傻到去动已逝继子院中明面上的东西。
姜玥直接令紫苏接过,也谢了姜大夫人照拂竹院数年。姜大夫人受了礼,温和道:“都是一家子嫡亲的骨肉,谈什么谢不谢的。”
这姜府里,大房姜澄、二房姜濯皆为将姜太爷姜敷原配姜甄氏所出,是嫡亲的同胞兄弟,三房姜温为姜敷后纳的良妾尉氏所出。尉氏本出身寒门小户,因神似姜甄氏,又与姜甄氏同乡,故被姜敷纳入门,隔年便生了姜温。
正因为此,三房的存在也成了姜赵氏心头之耻。
肃惠帝圣玺八年,豆蔻年华的小赵氏于宫宴上对面如冠玉、雍容美仪的有妇之夫姜敷一见钟情。彼时世家遭君王猜忌,人人自危,长淇甄氏江河日下,而外戚赵家炙手可热,小赵氏竟求了胞姐赵皇贵妃下懿旨赐婚。当时姜甄氏身怀六甲,姜氏亦不堪此辱,最后姜、赵两家各退一步,小赵氏以平妻身份强嫁姜敷,成为姜赵氏。
三个月后,姜甄氏失足早产,产后恶露不尽,原本尚算康健的身子骨就跟破筛子一样,任凭姜敷动用大班人马搜寻无数天材地宝灌进去,她下面仍旧淅淅沥沥总不见好,苦熬了大半年便撒手人寰,只留下当时只是垂髫小儿的长子姜澄和甫出生的次子姜濯。
姜甄氏去后,姜敷当着姜赵氏的面就发卖、打杀了一大批奴仆,其中不乏姜赵氏带过来的陪房。姜赵氏被吓得当场晕了过去,清醒后竟诊出有月余身孕。赵家接到消息,随即派人前来姜家斡旋调停,最后姜敷下令将姜赵氏禁足于府中西北角贞静堂待产。
孕期足月后,姜赵氏疼了了一天一夜生下对龙凤胎,却是龙死凤生。姜敷厌恶姜赵氏骨血,直接将女婴送出府外,找了户人家过继出去,就连姜赵氏自己都不知晓这女婴最后被丈夫送去了哪里。
正当她沉浸在丧子之痛、失女之怨时,为亡妻服齐衰满一年的姜敷忽然从外面带回来一尉姓女子。眉如春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一口南腔媚好,乍一看竟以为甄氏死而复生!
姜赵氏如坠冰窖。她终于明白,自己所谓“一见姜郎误终身”,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当年宫中赏梅宴初逢,瑶天雪影照琼姿,她竟没有看明白这个袖携冷香的男人,他连血都是冷的。
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从未得到过爱重,失去了名声,失去了孩子,她除了正妻的名分,已经一无所有。她拿不到手的东西,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拥有,尤其是她深恶痛绝的人。
姜赵氏冷眼瞧着姜玥婷婷袅袅出门而去的背影,手下佛珠拨弄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