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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秋阳高悬,一派晴好,却照不进刑部这间幽僻的停尸房。
蔺羲钦挽起袖子,正要再验时,却听见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是方才那个被自己打发走了的仵作又折回来了。
他一径走到尸床前,搁下肩上的木箱子,面上挤出一堆憨憨的脸颊肉,使得本来就很深的口鼻纹又加深了几分:“蔺大人,杜大人怕您一个人忙不过来,特意吩咐卑职来给您打打下手。”
蔺羲钦露出友善的笑容,心中却暗暗道,杜修文还给我来这一手。
仵作见这位次辅大人如此平易近人,面上的笑容不由更加灿烂,可他笑脸还未完全展开,就见蔺大人笑意瞬间消失,敛容斥道:“还不去拿盏灯过来。”
表情变化的太快,以至于这名呆头呆脑的仵作还以为方才的笑容是他的错觉,他愣了一下,方一叠声的应着“是”,出去寻灯了。
“这杜修文也太小瞧我了吧,要监视也派个机灵点的嘛”,蔺羲钦瞅着仵作匆忙惶恐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方才没有干完的活。他托起曲芳的左腕,将他的手指轻轻展平,观察了他的指甲一番,而后又拐到另一侧,用同样的方法检查了他的右甲。
这时,屋子忽的亮了起来,正是仵作执着明角灯紧步走了过来,他笑呵呵地道:“大人,卑职已经把灯取过来了。”
“这灯长在你手上了?”蔺羲钦故作惊异的表情,见那个呆子慌忙把灯搁在案上,又接着笑容和蔼的吩咐道,“麻烦你在去取些新鲜的井水来,记得,要新鲜的。”
仵作接着恭敬应是,兴冲冲地转身出去了,好像能为次辅大人效劳是一宗能让他家祖坟冒青烟的事一般。
“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银子”,蔺羲钦一面咕哝,一面用手轻轻摁了尸体前胸两三次,未几,胸前渐渐漫出一片赤色。
“大人,您要的水来了,卑职堪堪去井里汲来的”,仵作提着一小桶水,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蔺羲钦没有理会他,直接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清水出来,对着尸体的鼻孔缓缓注了进去。
“您……在做什么?”仵作好奇的道。
“跟你讲一宗案子,说有张李二人同行,李身上有大量的财物,到了溪水中部水流较深的时候,张忽然抓住李按到水中致死,抢走财物,如果你是勘验李尸的仵作,你要怎样区分死者是自己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强行按到水中溺亡的呢?”
仵作皱着眉深思起来,这时,曲芳的鼻中已有大量泥沙流了出来,当然,还包括几只蠕动着身躯的蛆虫。
蔺羲钦百忙中抬眸瞅了仵作一眼,明明是冥思苦想,在他脸上却呈现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忍住笑意道:“你先不用想了,去取些醋来。”
“啊?哦”,仵作虽不明白,但也只能按压疑惑,认真的点了点头,刚要跨出门外,又听蔺羲钦补了一句,“再取些苍术、川穹来。”
见仵作离开了,蔺羲钦又从袖中取出一只未用过的羊毫,往木桶里蘸满水后,再执到尸身的肩胛处,这时,水滴从笔端落下,滴到了尸体的肩膀处,蔺羲钦发现,水滴在靠近颈部的肩胛部位时滑落的速度明显比其他地方慢,甚至还有停滞不流的现象。
“果然是这样”,蔺羲钦深深望了曲芳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大人,您要的醋来了”,仵作吆喝一声,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他将醋坛子搁到地上,歪着头瞅了一眼尸体,疑惑道,“只是,您要醋做什么?”
“没什么”,蔺羲钦一脸“我就是逗你玩的”的表情,“你们不是嫌味儿太难闻么,这样,把醋倒进我方才带来的酒坛子里去,再搁些苍术、川穹进去就行了。”说着,就要离开。
仵作忙喊住:“大人,方才你说的那宗案子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回去查古籍”,蔺羲钦头也不回的道。
仵作低头瞅了瞅地上的醋坛子:“除尸臭不是刚进来就要除的么,这会子都结束了,还除个甚啊?”他一面眨巴着眼,一面老老实实地按照蔺大人的吩咐行事。
蔺羲钦出了刑部大门,便看见门口停着一大一小两口青尼小轿,轿前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酱紫色夹稠直裰,见到一副难民打扮的蔺羲钦出来,先是楞了一下,而后不紧不慢地上前执了个揖,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李大人已经在府上久候了。”
“有劳林管家”,蔺羲钦谦和的回了一礼,随即掀开轿帘,坐进了轿中,林顺则上了另一口小些的轿子。
已经是接近正午的时候了,阳光温煦,比起早上,已经暖和了许多,只是拂面的风还带着薄薄的凉意。
李府距离刑部衙门还是挺远的,远的蔺羲钦在轿子里都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林顺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放大:“蔺大人,已经到了,您请下轿吧……蔺大人……蔺大人?”
蔺羲钦惊醒了过来,忙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的口涎,掀开青帘走了出来,却望见轿子已经停在了李府的二门外。
普通的客人或是同僚来访,一般都在外书房接待,除非是知交好友或是心腹才会被请进内书房。
蔺羲钦状似受宠若惊的随着管家进了二门,这一路上都是曲廊水榭,疏林如画,端的一座人间神仙府。
来到内书房,李舜一身牙色家常服,坐在竹黄包镶平头案前执书阅览,头上的碧玉束发冠在秋阳中泛出翠莹莹的光泽,如雪顶的翠松。
听见脚步声,李舜抬起头来,见是林顺和蔺羲钦进来,便搁下手中的书册。
林顺向老爷请了个安,吩咐丫鬟上了茶,便自觉的退下了,屋子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蔺羲钦一如既往的朝首辅大人执了个长揖。
李舜瞅着他打量了一番,伸手比划着道:“品泉啊,你这是……”
“刚从地里出来,时间紧迫,忘了要换衣裳了,大人见谅”,蔺羲钦垂眸恭顺道。
“那先到府上沐浴吧”,李舜客气道。
“不敢不敢”,蔺羲钦显得惶恐,“下官通身污秽,怎敢弄污了大人的宝地。”
“你我同朝为官,不用太过拘礼,坐吧。”
事不过三,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蔺羲钦随即斜签着坐在了右首的玫瑰椅上。
“曲芳的尸体勘验的怎么样了?”李舜的辞气极是自然,好像在问一些生活琐事一般。
“回禀大人,下官已经仔细勘验过了”,椅子还未坐热,蔺羲钦又起身,拱手向上级汇报道,“死者两手拳握,眼合,肚腹鼓胀,口鼻内有水沫及小血污,系生前溺水”,说到此处他微微顿了一下,悄悄抬眼望了李舜一眼,又接着道,“而且死者十指指甲呈黯色,指甲及口鼻有大量泥沙,胸前呈现赤色,嘴唇有青斑,双边肩胛有瘀伤,实为他人强行摁入水中溺毙。”
蔺羲钦方才用羊毫蘸水滴在肩胛处,实为检验死者身上可有瘀伤,因是死前不久造成的伤痕,所以皮肤显现不出来,但会比其他无伤的地方硬一些,通过水滴可以验出,此为“水滴法”。
“那蔺大人寻出杀害曲芳的凶手了么?”李舜辞气仍是浅淡,“曲芳可是你的同乡好友啊,老夫记得没错的话,他离京那日你还亲自为他把酒送行,好友枉死,你一定很想还他一个公道,以慰他在天之灵。”
“大人只吩咐下官验尸,并不是查案,下官并未查出真凶”,蔺羲钦是有备而来,话说的流畅有理,却仍作出了几分忐忑不安的样子,“不过,正因为下官与曲芳走得近,所以才知道他最近因为一方羲之砚与人起了争执,曲芳并未按价索买,却将那方砚收藏在了家中,下官到他府上时,还见过一眼,当真是无价之宝。曲芳惜之如命,离京时还带在行囊之中,可他遇害后,行囊中的羲之砚却不翼而飞。”
李舜眼底泛起一丝满意之色:“那依你的意思……”
蔺羲钦的身子又朝下躬了躬:“下官愚见,曲芳虽是庶民,可也曾为官一品,捉拿审问案犯之事,还得面奏圣上为好,如此方能彰显天子爱民之仁心。”
面奏宏治的结果,自然是交到了锦衣卫手中。进了诏狱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根本没有不招的,所以锦衣卫的彻查结果就是既保住了宏治的清誉,又向宏治证明了李舜的清白,至于那个替罪羊,根本无人问津。
蔺羲钦的谏言火候拿捏的很准,既不会太显山露水,又不会显得太愚笨,这样就会给驾驭他的人造成一种错觉,即此人不但有办事的能力,而且还很好驾驭,好比一柄又快又顺手的剑。
“品泉啊,老夫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人如其字,三口白水”,李舜捋了捋颔下微须,含笑道:“听闻令弟医术精湛,颇得贵派医术真传,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啊?”
“在人家的药铺中坐坐馆。”
“如此就太委屈令弟了,不如去宫中任御医,你觉得如何啊?”
蔺羲钦慌忙躬身长揖道:“多谢大人。”
李舜起身走到蔺羲钦跟前,端起他的手臂,顺势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蔺羲钦听毕,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结。
李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东风客栈的那三名杀手便是机会,你应该知道该如何做。”
蔺羲钦躬身应是,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中那一刹那的风起云涌。